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克林顿酒店的门口。
“嘿,亨特,在这呢!”贝兹向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挥了挥手。
男人闻声望去,他的妻子贝兹正站在二楼包厢的窗口,满脸微笑地看着他。她今天可真美啊!亨特感叹道。贝兹一直都精心保养自己,衣着打扮也很讲究。今天她正站在堆满蔷薇花的窗口,穿着淡绿色的长裙,金黄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她那红彤彤的富有活力的脸庞,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
亨特看得呆了,贝兹害羞得脸上泛起了红晕——花蕾更加红艳了。她用温柔并且充满理解的眼神看着丈夫:“嘿,你还在看什么呀?快点上楼。”
亨特回过神来,空洞的眼神像是注入了新的泉水,又重新焕发了光彩。他冲贝兹微笑了一下,便径直走进大厅,上了楼梯。他看到妻子正端庄地站在房门口,裙子上精妙的花纹更衬出贝兹曼妙的身段。亨特走上前去情不自禁地拥抱她,二人相拥着走进了包厢。
“亲爱的,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啊?”亨特打量着墙上挂着的油画。拉斐尔的圣母像,那是他最喜欢的作品。
“噢,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啊!你忘了吗亲爱的?”贝兹正往桌上的花瓶中插一束新鲜的黄玫瑰,回过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天哪,对不起,亲爱的,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给忘了。”亨特懊恼地抓住头发,准备迎接妻子失望的眼神。
奇怪的是,贝兹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好像他记得似的。她小心翼翼地把花瓶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指着墙上的画和桌上丰盛的晚餐,兴奋地说:“看,这都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喜欢吗?”
亨特环顾四周,房间被精心地布置了一番。白玫瑰成簇地摆在脚边,像浪花一样洁白。黄玫瑰插在桌子中央的花瓶中,花瓣上还带有亮晶晶的露珠。墙壁上还挂着许多名画的仿品,梵高的星夜,莫奈的花田,拉斐尔的圣母像……进餐的环境充满了艺术气息。
亨特缓缓地点点头,其实脑海中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
“天哪,我和贝兹已经结婚一年了,这真是不可思议!好像贝兹穿着婚纱,与她一同宣誓的场景还发生在昨天。我甚至还记得芬莉姑妈送给我们的新婚礼物——一个古老的铜壶,上面刻着许多原始人和动物。我还记得在婚礼上,有个调皮的孩子打翻了酒杯塔,那可真是……日子怎么会过得那么快呢?”
看着呆呆望着墙上的画的丈夫,贝兹微微皱了皱眉。
“嘿,你今天怎么了?亲爱的。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我担心你有什么事情。”贝兹起身点燃了烛火。在金黄色烛火的包围中,她的面庞更加光彩照人。
亨特回过神,连忙摆手说:“没……没什么事的,别担心我,我没事的。”说着挤出一个笑容。他很奇怪,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令人兴奋的日子里,他的笑容竟是不自然的。
“那就好。”贝兹用温柔而又充满理解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她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就像在晚风中轻轻跃动的烛火——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
“对了,亨特。你上次说的金融贸易上的漏洞,我已经给你处理好了。我的朋友理查德帮了我很大的忙。”
“哦,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亨特又挤出一个笑容,站起身来和贝兹碰杯。香醇的酒滑入腹中,脑子里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来了。
“我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在贝兹父亲的公司上班。那天我去看公司办的画展,恰巧贝兹也在。我们俩在画展上相遇了。那天我和贝兹聊的很投机,有很多的共同语言。慢慢地,我发现贝兹是那么温柔,是那么有修养,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我们俩一拍即合,恋爱不久便结了婚。我成为公司总管的女婿之后,便很快得到了晋升,薪资也翻了几番。不知不觉中,我的幸运日就这样来了。我在公司里发号施令,威风堂堂,回到家后有美丽温柔的妻子陪伴。可是不知怎么,在别人看来高枕无忧的日子,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贝兹的修养很高,我们经常谈论诗作绘画,进行高雅的思想交流。她又善于变通,任何我工作上的岔子,她都能给摆平。作为妻子,她又十分顺从,从不忤逆我的半点儿意思。她那么贤淑持家,厨艺,插花样样精通……天哪,她真是一个完美的人,简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她就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眼眸中饱含着柔情与关爱,肢体动作温和优雅,庄严的宗教色彩使她不容被侵犯,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美丽与智慧的光芒……”想着想着,亨特又不自主地向圣母像那边看。
“……哦,亲爱的,你知道吗?安娜竟然爱上了里德兰克斯。多傻呀!真不愧是优秀的剧作家……”贝兹自顾自地谈论剧作,抬起头发现丈夫一脸迷茫地盯着墙上的圣母像。她疑虑地皱了皱眉,轻声问道:“哦,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
贝兹的话像拔地而起的一座大坝,阻断了他思想的潮流。亨特干涸空洞的眼神又注入了泉水。
贝兹突然觉得好笑,她说:“我知道那副圣母像是你最喜爱的,可你也不至于一直盯着她看啊。别忘了,今天可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呀。”
又是一阵晚风,跳动的火焰让亨特的眼睛愈发昏花。他惊慌地看着贝兹,在他看来,贝兹已经和圣母融为一体,披着素色的纱,眼神朦胧地笑着。
亨特猛地一回神,摇了几下头,眼前仍然是自己美丽动人的妻子。
“我的天哪,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我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亨特喘着粗气,又迅速地瞟了一眼墙上的圣母像。
看到丈夫心神不宁的样子,贝兹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乱麻。她再次确认:“亲爱的,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我其实……其实肚子不太舒服。”亨特支支吾吾地,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用手捂着腹部。
“啊,怎么会这样?我有个朋友是外科医生,要不要我叫他来给你检查一下?”贝兹关切地看着他。
“不……不用了,我没什么大事,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好吧。”贝兹有些遗憾地看了看四周,扶起丈夫出了酒店。
走到车旁,亨特掏出钥匙刚想开车锁,妻子连忙抢了过去,说:“你不舒服,让我来开吧。”
亨特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她还会开车?这世上还有贝兹办不到的事吗?天哪……
看着妻子娴熟地启动车子,不可言说的惊慌从心底升起。贝兹用后视镜看到后座上垂头丧气的可怜人儿,一遍又一遍地问道:“真的不用去看医生吗?真的没事吗?”
亨特“嗯,嗯”地答应着,却感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上一点点流失,又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流入身体。他抬头,看到后视镜里她美丽的双眼,立刻扭过头,脸转向窗外的黑夜。车子开得很平稳,可他心里却觉得很颠簸——好像身体里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沉睡,现在被吵醒了。
回到家后,贝兹立刻从厨房端来热茶。她煮茶的手艺也是一流。
她把茶端给亨特。亨特在茶的热汽中更觉得她如同圣母玛利亚一般。乳白色的热汽,像是圣洁的头纱,具有朦胧庄重的美。
可这时亨特的心里痒痒的,仿佛是那个醒来的怪物在挠他。他喝了一口茶,好像嗓子也被挠了,“噗”地一声全部吐了出来。
“哦,天哪,亲爱的,这茶有什么问题吗?”贝兹惊慌失措,眉头皱成一团,堆在眼睛上方。
“这是他妈的什么破茶!”亨特突然像发了疯一样站起来,将茶杯狠狠砸到地上。
“啊!”巨大的声响吓坏了贝兹,她被吓哭了。她颤抖着声音又问了一遍:“亨特,这茶……有什么问题吗?”
亨特喘着粗气,像一头牛一样鼻孔一张一缩:“他妈的这茶里没有加糖!”
贝兹疑惑地看着他,仿佛一只没有被教化的野兽从亨特的身体里钻了出来。
“那好……我再给你倒一杯……要加糖的。”说着她拿起另一只杯子,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不用了!”亨特大吼一声,吓得贝兹一个激灵。
“那你希望我做什么呢?”贝兹颤抖着身体,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茶杯,但依然温柔地看着他,仿佛她承受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亨特的情绪平缓了许多,他盯着梳妆台上的维纳斯雕像,喃喃自语了一通谁也听不懂的鬼话:“你是拉斐尔的圣母,而我却想要维纳斯。”
“亨特,你到底怎么了?你说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你可别吓我。”贝兹拽着他的衣袖,泪止不住地掉。
“滚开!”亨特大吼道,“我要维纳斯,我要维纳斯……”
“维纳斯……维纳斯,你想要维纳斯……”贝兹反复念叨,仿佛她被亨特的话噎住了。突然,她的眼睛一闪,抬起头说:“你想让我变成维纳斯?”
“对。”亨特呼哧呼哧地喘着,胸脯跟着一起一伏。
贝兹突然明白了,她抓住一把水果刀,“我可以,我可以……可以变成维纳斯,只要我砍掉我的双臂。”眼神中带着欣喜和绝望。
“不!”亨特一把夺过刀子扔在地上,绝望地嚎叫着:“不,你不可能,你永远都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刀子掉在了地上,混杂着亨特尖利的叫声,充斥着耳膜。
“呜……”贝兹绝望地蹲在地上,“那您……您希望我做什么……事呢?只要……只要您不生气,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希望你离开,我现在唯一希望你做的事就是离开!”他大吼大叫,像是关在牢笼里的老虎。
“不,请不要让我离开。亨特,亲爱的,求你了,请不要赶我走……”贝兹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
“没得商量,你现在就给我离开!离开!”他双腿一软,背靠着桌子滑了下去,嘴里反复念叨着:“你给我离开,离开,你给我离开……”
贝兹缓缓站起身,看着昔日整洁的家,已经变得脏乱不堪。茶水洒在地板上,到处都是茶杯的碎片,还有刀……自己的丈夫呆呆地坐在地上……
贝兹颤颤巍巍地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她用颤抖的手去叠衣服。该死,就算是在这么失控的情况下,她还是能把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
一切都收拾好后,亨特还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不断重复:“我希望你离开,离开……”
贝兹慢慢地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突然停住。她问道:“你希望我离开的理由是什么?”
“什么?”亨特空洞的眼神好像又被重新注入了泉水,焕发出神采。
“你希望我离开的理由?”贝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因为你太完美了。”亨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贝兹回过脸,那是一张狼狈不堪,满是泪水的脸。她用手将慌乱之中散到前额的头发拨到脑后,非常有修养地回应道:“谢谢。”
她的眼神充满了温柔与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