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自由思想者殷海光

                                                         ——读《殷海光文集》之书信部分


台湾之所以成为今日之台湾,世人皆见蒋经国先生之力——于晚年顶住压力开放党禁、报禁,奋力将台湾这列火车推上民主宪政之轨道;而不知背后坚持不懈传播民主宪政思想之殷海光(1919~1969)先生的贡献,诚如他自己所言,“惟有对民族、对国家、对当前危局抱有严重责任者,才不辞冒险犯难、据理直言,据事直陈”。而他的学生林毓生这样评价乃师:“当时普通公民唯一参与政治过程的管道是言论的领域,在‘白色恐怖’的年代,殷先生以一个读书人扮演了近似反对党的角色。”(《殷海光先生的志业与台湾的民主发展》)不能设想,假如台湾没有殷海光先生,它会否这么快地走上民主宪政的道路,还得打个问号。

此文之标题,乃从殷先生遗嘱中借来:“我若死在台湾,希望在东部立个大石碑,刻着‘自由思想者殷海光之墓’,身体化灰,撒在太平洋里,墓碑要面对太平洋。”(《口述遗嘱》)而其文集封面上,是殷先生以左手支颐闭目苦思之照片,这简直就是罗丹的《思想者》之中国翻版啊。殷先生虽然两眼紧闭而思,但我怎么觉得,他深邃的目光直射着我,紧盯着一切心灵尚未僵死的中国人,引导、催促着你去思考,思考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他是真的爱我们这个民族,爱整个人类啊。

文集第二卷《知识分子的使命》的后半部分,是先生的书信。此前,我曾读过《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那仅是他们师生二人之通信。而这次,则涉及到了许多人,有学弟,有弟子,还有致徐复观、於梨华、罗素等的。从这些书信中,可窥见先生的生活状况、志向、好恶与性情。

“近一个多星期真是发书财了”

先生自从被迫于台湾大学辞职后,经济陷入困境,“我的经济情况可以叫做‘阵雨经济’:偶尔有点稿费或‘科学研究’补助金时,就可以买一点书”(《致何秀煌》1965年)。其日常生活状况是“我除了读书、写作以外,就是在院内小水泥径上来回踱步”(《致林毓生》1967年)。而院外则是“从七月开始,我住巷口就有一二便衣守候,夜间作纳凉状。我起先不知道,日子久了就察觉了。我外出时,也有时尾随。这种监护,到九月底才撤销。可是,逢着节日就出现。十月十日巷口有人。十月二十五日光复节有人坐在巷口榕树下看报,十月三十一日,这里万岁万寿又有人守候巷口……这一带熟识的知识分子戏呼我住的墙为‘柏林围墙’”(《我被迫离开台湾大学的经过》)。

先生迫切需要阅读当今世界自由哲学最前沿之著作,不得不求助海外的弟子。这些书都很贵,是先生力所不能及的,许多书是那些尚在求学阶段的弟子自掏腰包给老师买的。他于是出台了“三个一”的规定:“关于以后朋友赠书的事,我已和李楣商量,实行‘一人一年一书’制度。这就是说,大家要送书给我,我当然感谢。不过,有时所赠的书,并不切合我的需要。为顾及大家的财力和我的需要,由我提出书名,一位送我一册,在一年以内不再提出。”(《致林毓生》1962年)。“近一个多星期真是发书财了。一连来了六本书,三本来自你们,二本来自林毓生;一本来自一位美国教授”(《致罗业宏等》1962年)。这样的惊喜于发书财的教授,我们有么?而他自称“教瘦”,“再写下去,话愈写会愈长的。过重的信要加十元钱的。你们知道十元钱对于我这‘教瘦’means a good deal”。这样的大学“教瘦”,我们能找得出么?他迫切希望自己的弟子发大财,“希望你有一天发大财,解决我的生活问题,无限制供给我书籍。那就好了!”(《致卢鸿材》1968年)

评价国共两党

先生认为“知识分子的第一任务就是说真话”,“我脑子里总记着阿(亚)里士多德的名言:‘把不是什么说成是什么,或把是什么说成不是什么,便是假的;而把是什么说成是什么,把不是什么说成不是什么,便是真的。’”(《致屈莱果》1966年)他这样评价国共两党,“他们都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产物,二者的政治思考模式完全相同。四十年来,他们为了争夺‘宝座’斗个你死我活,毫不顾虑生灵涂炭,国家陷于水深火热中”(同前)。“中国经过六十年的长期变乱,国共权力斗争死人在五千万以上(仅江西一省在八百万以上),财产的破坏,人民所受痛苦,社会进步所受阻碍,更是难以计量。我看真是够了!今后无论何派,凡主张以武力解决政权问题的,都是国贼”(《致朱一鸣》1968年)。

“我绝不自谦,也绝不捧人”

他遵循着“我绝不自谦,也绝不捧人,是什么就说什么”的原则。他把自己与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相对比:生长在这样一个时代,像我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可以说极有价值,也可以说极无价值。就纯粹的学术来说,我自问相当低能,丝毫没有贡献可言。就思想努力的进程而论,我则超过胡适至少一百年,超过唐(君毅)牟(宗三)至少三百年,超过钱穆至少五百年。个中的进程,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这些知识分子在种种幌子之下努力倒退,只有我还在前进不已。(《致卢鸿材》1968年)

有人问我关于港台哲学界的情形,我总是没有好话。“唐君毅的为人倒真诚,可惜思想像浆糊”。“方东美读书多,但只是一鉴赏家,他没有什么思想力”。诸如此类的话,常出我口。在这样一个好尚奉承的年代,我这样的人怎会被大家欢迎?我谈得来的人愈来愈少了……我觉得我也许属于过去,或者属于未来,但不属于目前。目前的种种,跟我愈来愈疏远了。这个样子的社会,不需要我这个脱节的人,我也实在无法参预这样没有灵魂的社会。然而,我并不对人类绝望。我愿意为着人类的未来作思想上的努力,努力地奉献自己的心灵(同前)。

“早年的胡适确有些光辉,晚年的胡适简直沉沦为一个世俗的人了”(《致陈平景》1966年)“唐氏所言,几乎完全是从我所说‘我族中心主义’作出发的基础,实在原始得很”。“唐钱诸人的著作,自从我发现基本观念错误,推理程序不通,无现代知识,且是一味的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后,我即未再理彩”(同前)。“F. Hsu多少还开始做些实地考察什么的。比钱穆那些我族中心主义的幼稚宣传家接近科学多了。至于钱穆以下的那些纸上空吹文化的玄学客,更不足道了”(《致林毓生》1963年)。

他送给韦政通“思想工作者”称号,“请你太座别小看这一称号。从台湾看到香港,在我心目中,够这一称号的,不到五人。方东美根本不算,他并没有真正的思想力”(《致韦政通》1968年)。

近几十年来的人物,他只认可严复与梁启超,“默念中国近几十年来,在知名人物里,除了严又陵及梁启超二位先生比较有些成熟的见识以外,都是青苹果”(《致林毓生》1968年)。

他无比尊敬自己在西南联大的老师金岳霖先生:

那时种种宣传正闹得很响。我就问金先生,哪一派是真理。他并没有特定的答复这个问题。沉思了一会,他说:“凡属所谓‘时代精神’,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我接着又问他:“什么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他说:“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比如说,休谟、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致卢鸿材》1968年)“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忽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而已,并且是一个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的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的呼吸,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透过我的老师,我接触到西洋文明最利害的东西——符号逻辑。它日后成了我的利器。论他本人,他是那么质实、谨严和易,幽默,格调高,从来不拿恭维话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致林毓生》1968年)。

而他最为推崇的三位大思想家为波兰尼、波普尔与哈耶克——

迈克尔·波兰尼先生的《自由的逻辑》早已读过。不久之前,一位书店老板赠我一本他著的《个人的知识》。我才读不多页,便被他的精深所吸引。我几乎失声叫:“我失学了啊!无论是思想和学问都差得太多了!”波普尔、哈耶克、波兰尼三位先生,在我心目中,像三颗星,照临在我头上。这三位先生才是这混乱时代人类自由的保卫者和指南针。(《致林毓生》1968年)

请问,这三位先生的书,你读过吗?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著作《中国文化的展望》1966年在台湾被国民党所查禁,理由是“该书内容反对传统文化精神,破坏伦常观念,足以淆乱视听,影响民心士气,违反台湾省戒严期间新闻杂志图书管理办法第二条第六款之规定”。此书大陆出版后也多有删节。中共还曾宣布他为重要的文化战犯。他几乎不见容于国共双方。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啊。先生慨叹“五四以来的自由知识分子,自胡适以降,像风卷残云似的,消失在天边。我从来没有看见中国的知识分子像这样苍白失血,目无神光。他们的亡失,他们的衰颓,和当年比较起来,前后判若两种人”(《致林毓生》1966年)。

读了殷先生的文字,凡自认是知识分子者,都应该扪心自问一番:我是苍白失血、目无神光,还是身强体健、目光有神?

                                                                                                     二O一七年九月二十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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