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花招嫁到陈家之后，玉书自是百般呵护，万般疼爱。乡学开学后，玉书回到学校教书，每逢周末回家一趟。公公在外劳作，一日三餐回家享用。花招只在家里拾掇拾掇。给公公做做饭，缝缝洗洗，做点女红。玉书每次回家，小别胜新婚，小夫妻都缠绵得如胶似漆。这一家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花招嫁到大文山三个多月，身子渐渐懒怠起来，感觉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有天玉书回家，花招照例多炒了几个小菜，做了点好吃的。一来犒劳在地里辛苦劳作的公公，二来也向玉书略表夫妻之情。玉书家里不像其他旧式家庭那样封建，女人不得上桌吃饭。玉书家每次开饭，非得等花招在灶头忙完，一起坐到桌边，一家三口才乐滋滋地开吃。这天中午，花招把菜蔬都端上桌之后，父子俩分好碗筷，等着新妇上桌。花招却感一阵反胃，蹲在马桶间久久起不了身。玉书久等花招不来，跑到马桶间找花招。只见花招脸色蜡黄，呕吐不止。玉书一下慌了神，一把把花招抱到床上，急急忙忙跑去叫花招的姐姐。

      公公见小两口手忙脚乱的，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便多问。花招的姐姐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看到玉书心急慌忙跑来，一边跑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姐，姐，不好了，花招病了。”

      姐姐一听妹妹病了，心里好生奇怪，这妹妹一向体质不错，怎么会忽然生病的？她忙把孩子扔给婆婆，颠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赶了过来。姐姐来到妹妹床前，听妹妹说身上懒怠动，嘴巴里涩涩的，老是想吐，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她问花招身上那个多久不来了。花招毕竟年小，这一晌居然忘了这事，听姐姐问起，才想起来，自从来到陈家，这“老客人 ”只拜访过一次，此后就再也不曾光顾。姐姐一问，花招马上羞红了脸，她知道自己要做妈妈了。

      家里一下显得喜气洋洋。玉书抱起娇小的花招转啊亲啊，他觉得自己的老婆真是了不起，这么快就怀孕了，陈家就要有后了。这天大的喜讯乐得公公也一个劲地“嘿嘿”。公公吃好饭顾不上地里的活，先急抖抖跑到玉书妈的坟前把好事告诉了玉书妈。自打玉书出生，玉书爸打了将近二十年的光棍。现在玉书娶进如花似玉的老婆，如今儿媳妇肚里又有了陈家的血脉，玉书爸觉得自己是苦到头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背着手慢慢踱向地里，这一天，天格外地蓝，风吹在身上暖洋洋的，气温特别宜人。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地迅疾，转眼就到了端午。诸暨习俗，端午节裹粽子，煮茶叶蛋，家家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花招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她在家忙着制作各种小吃，准备好好给在外辛苦的两个男人过个节。端午节也正是诸暨农村插秧，种早稻的时候。公公这两天在田里最最辛苦。玉书也因农忙放了假，在田里帮着父亲插秧。临近中饭边，天边的乌云越滚越紧，越挨越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起风了，眼看着就要下雨。公公见老天变了色，忙吩咐儿子先回家去，说自己也会很快收工回家的。

      花招已经做好中饭，焖在镬里，等着父子俩回家。她看到天色不对，连忙从墙上摘下蓑衣、斗笠准备给老公和公公送去。花招刚到门口，只听得雷声隆隆，闪电烁烁，一场大雨哗啦啦盖了下来。随即公公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了弄堂口。花招忙转身给公公准备干净衣服。花招拿好衣服却还不见老公的身影，忙问公公，玉书呢？这么大的雨干嘛还不回家？公公说，玉书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花招说没有啊，玉书压根没回过家。公公说，这孩子都老大不小了，眼看着自己也要做爹了，游心还有嘎重，不知躲雨躲到哪里去了？

      花招一时无语，只好跟公公一起坐下来等玉书。这一等把雨等小了，把饭菜等凉了，玉书还是不见踪影。老爷子等不住了，戴上斗笠出门去寻找。花招的心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公公饿着肚子找到天黑，问遍了附近几个村子，都没见过玉书的影子。玉书神秘地失踪了。

      花招眼见着公公有气无力地回来，玉书却无缘无故地不见了，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大。1941年，注定是多事之秋。日本鬼子大肆烧杀抢掠，战争的火焰早已蔓延到诸暨。花招的娘家离草塔较近，草塔已经先后三度遭日本鬼子的屠戮，史称“草塔三屠”。大文山离县城不远，日本鬼子飞机大炮的狂轰滥炸大文山人也是不断领教的。况且玉书是识字的，他常常从报纸上看到一些前线的战闻，回来讲给花招听，所以花招对时事也是挺挂心的。花招担心玉书会不会被日本佬抓了。要那样，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玉书的失踪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村子。左邻右舍都涌到了玉书家来打听情况。玉书牌头的姐姐也连夜随同姐夫赶到了娘家。玉书家一下被愁云慘雾笼罩了。花招感觉自己从蜜罐忽然摔进了冰窟窿，她手脚冰冷，身上有挡不住的寒意。

      接下去的日子，花招、公公、玉书的姐姐开始了漫漫寻亲路。陈家只有这么一个男丁，老爷子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把他养大了，成家了，他却忽然不见了，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玉书的姐姐更是发了疯似的不顾时局危险，想尽办法到各大寺庙去烧香拜佛，她甚至把香烧到了杭州灵隐寺。姐姐跪破了膝盖，磕破了额头，还是没把玉书给求回来。

      但信息是不能说完全没有。有人看到那天外陈街上停了一辆军用卡车，几个带枪的国民党兵只要看到有小青年走过，架起胳膊就把人给拖走了。虽然大家都没见到玉书，但估计前线战事吃紧，玉书一定是被抓了壮丁，上前线抗战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老爷子终于受不了打击，病倒在床上了。这条硬汉子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失去儿子，可上天却在他刚刚舒心了没几天，就剥夺了他唯一的希望。屋漏偏逢连夜雨，花招小小的身躯既要承受这沉重的打击，又要安慰照顾公公，还要不时地出去打探消息。她在连续的辛苦之后，小产了。孩子还没来得及见这世界一面，就过早地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