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正街以它的喧嚣和热闹再一次欢迎李宝莉。李宝莉回去的头天,扛着扁担,穿过曲里拐弯的街路和密密麻麻的店铺,觉得就好像正看着一台大戏。吵闹和笑骂,快乐与焦急,聪明和愚蠢,潇洒和土俗,都在这街里展示。扁担们担着货,一路走一路喊叫,闪开,莫撞了!过细,擦到了!走上一段,就像看完一个场次。一路下来,声音和色彩,跌宕起伏,大俗大雅,五光十色,光彩夺目。真是好听又好看。李宝莉的心一下就亢奋起来,仿佛是被刺激。她忍不住对着几个店铺高喊着,喂,我又来了,有活就喊我。几个店铺的人都回应着她,说没得问题。都晓得你打架打赢了。李宝莉想,以前在这里讨生活,只知辛苦,不知乐趣。隔了阵子再回来,倒觉得这个地方还真是有味呀。所谓生活,想要过瘾,大概就当是这样的,有声有色,有苦有乐,有悲有欢,有泪有笑。李宝莉还抽空去看了何嫂。何嫂上次跟她一起挨了打,但伤得轻,不几天又回去继续做扁担。何嫂正挑着两纸箱塑料面盆,说是要给一个江西的客商送到码头。李宝莉便陪她走了一脚路。何嫂蛮开心,说宝莉,住医院人都养白了,养得不像个扁担了?李宝莉就笑,说那你也去养养吧。何嫂说,还是养你吧。你一养就好看了,我再怎么养还是一个矮冬瓜。李宝莉便得意起来,说不晓得吧?我年轻时是我们学校的一朵花。何嫂就嘎嘎地大笑,说跟我俩打架,差点把花打残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你帮我,结果伤得比我还重。李宝莉也笑,说当了扁担,硬是把花摧残成老树皮。莫讲人情不人情的话,该出手时就出手。说罢她便先笑,何嫂也笑。两个女人就一路放声大笑。李宝莉笑完,就像练了一场气功,浑身上下舒坦。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不觉时光如飞。
转眼小宝就进入了高考阶段。小宝争气,学习成绩好得不得了,学校有个“火箭班”,个个都是强人,但是不管大考小考,小宝也都从未掉出前三名。晓得的人都说李宝莉孝敬公婆硬是有好报,苦是苦,但是把儿子养成了一个天才,苦得也值。李宝莉一听这话就高兴,脸上的笑堆得层层叠叠。有一天,李宝莉突然发现小宝不管她叫姆妈。跟她说话,也只是低着头,嗯呀几声,难得从嘴里吐出几个字。李宝莉不解其故,不知他是偶然还是特意,于是留心观察。这一观察不打紧,李宝莉意识到小宝竟是特意。非但不叫她,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小宝还没满18岁,本当是眼睛明亮、阳光满面的英俊少年。但李宝莉却在小宝脸上看到他一脸的阴郁,眼光流转间,没一点快乐。李宝莉憋不住,问他说,小宝,是不是学校遇到什么事?你好像蛮不开心咧。小宝闷闷地说,没得事。李宝莉问不下去。小宝的神情寡然,让李宝莉有心惊之感。李宝莉蛮发慌,就抽了个空,跑到学校找小宝的老师,问小宝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老师说,不会有什么事吧?学习压力大了,又是青春期,大概总会有一点波动。老师说完又问,小宝的父亲去世了吧?有几年了?李宝莉想了一下说,八年了。老师说,学校是指望小宝考清华北大的。家长如果发现他的情绪不对,一定要及时沟通,现在是他的关键时刻。李宝莉忙不迭地答应。回去的路上,李宝莉想,马学武居然已经死掉了八年。这天晚上,李宝莉早早回家,她想跟小宝好好地谈谈。李宝莉买了许多小宝爱吃的菜,让婆婆休息,自己亲自下厨,弄出一桌丰盛的晚餐。婆婆不解,说你发什么疯?李宝莉笑而不答。吃饭时,小宝虽然没有跟李宝莉说话,但却大口大口地吃得蛮香。李宝莉说,多吃点,把身体调养好,争取考个好大学。小宝没作声。李宝莉说,我做牛做马,累死累活,就只一个目的,要让你将来有个好前程。现在是你的关键时候,你一定要放下担子,搞好你的学习。婆婆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几时要你来操这份心了?李宝莉说,我是他姆妈,我应该多多关心他才是。马家将来就靠他来撑门面了。小宝淡淡地说,既然是我们马家的事,就不用你多嘴。李宝莉怔了怔,说你这是什么话!我在马家养老抚小,是马家的媳妇,更是你马小宝的亲妈。小宝仍然淡淡地说,这是你该做的。其他的,都与你无关。李宝莉有点恼了,说你放屁!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呀?李宝莉的婆婆连忙替小宝撑腰,说你这算什么长辈,开口就讲粗话。长辈要有长辈的样子,才得小辈尊重。李宝莉的声音放大了,说小宝讲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呀?要把我开除马家?小宝说,你声音小点行不行?你跟奶奶说话像晚辈跟长辈说话吗?我跟你讲,你要是吼了奶奶,我会对你不客气的。李宝莉一口恶气涌上心头,她说,你有什么能耐对我不客气?小宝说,我只想告诉你,虽然你生了我,但是你不配当我的妈。www
小宝终于高考结束。标准答案出来后,老师帮助小宝算分。一算下来,小宝的成绩几乎能达700分。老师高兴得要命,大声说,百分之百进清华!小宝回到家里,又跟爷爷一起核对了一遍,爷爷也高兴地说,进清华百分之百。好消息总是跟着风走,瞬间就进了千家万户的窗子。李宝莉出门买菜,遇到邻居,都夸说你屋里小宝真是了不得呀。李宝莉便兴奋不已,一口气买了许多菜,还拎回几瓶啤酒。晚上,公公和小宝两个畅快地喝了酒。公公婆婆说,小宝,你要是录取到清华,爷爷奶奶要亲自把你送到学校。小宝说,我不会去清华的。李宝莉说,为什么?老师说你肯定能考上哩。小宝说,考上我也不去。小宝坚持第一志愿要报武汉大学,不光学校老师反对,李宝莉反对,就连他的爷爷奶奶也加入了反对人群。小宝却态度坚决,执意要留在武汉。李宝莉急得手足无措,跑去跟他的老师商量。老师说,小宝这孩子很懂事,是不是他担心到北京去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开支太大,家里负担不起?李宝莉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个原因。可是又一细想,觉得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她就太高兴了,说明小宝真是懂事。老师希望李宝莉跟小宝好好谈谈,而且说,像马小宝这样的人才,不读清华实在可惜。这天晚餐一吃完,李宝莉正在琢磨怎么跟小宝开口,不料小宝却说,我有事要跟你谈。李宝莉一下子高兴起来,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也正想找你。晚上,小宝便进到李宝莉的房间,也不坐下,直接就说,我开门见山。你也晓得,上大学要花蛮多钱,光学费就得六七千,加上其他费用,一年少说也得花一两万。李宝莉说,我晓得,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只要你肯去清华,再多的钱,我也会给你凑足。小宝说,清华我肯定不会去。我就武汉读书。李宝莉急了,说老师都讲了,你不去清华是浪费人才。小宝说,我要是个人才,在武大读书也是人才。这个事,你不消管,我只要求你必须把我的学费和生活费都备足。李宝莉说,这是大事,你不用担心。就算我一时凑不齐,爷爷奶奶也会帮忙的。小宝说,我今天就是特意来提醒你,你不准找爷爷奶奶贴钱。给我缴学费和支付我的生活费,本来是爸爸和你两个人的事,跟爷爷奶奶无关。现在我没得爸爸了,你一个人就得承担这个责任。至于你怎么去弄钱,我不管。反正爷爷奶奶的退休金你莫想动一毛钱。如果你找爷爷奶奶要了钱,我几时晓得就几时退学。我的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小宝说完掉头而去。李宝莉在他走后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的心有如掉进深深的冰窟窿,来不及渐变,瞬间便冷得没有了知觉。夜里李宝莉又失眠了。以往很少失眠的李宝莉近些时却常常失眠。她满脑子都是小宝的声音。这些声音令她颤抖。她甚至有些害怕小宝。害怕见到他的面孔,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害怕触到他的眼神。李宝莉想,这就是我命根子一样的小宝吗?是我怀胎十月艰辛生下来的亲骨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儿子?以李宝莉挣钱的速度和家庭开销,一次性拿出小宝六七千元的学费肯定很难。难又怎么样?她李宝莉又不是没难过。李宝莉也发了犟,她想我绝对不去跟公公婆婆开口。就算我再委屈再艰难,卖血卖骨头,我也得让小宝四年大学有钱用,让他退学还不如我去跳楼。李宝莉开始安排自己的钱路。一是找娘家爹妈和兄妹们凑一凑,小宝考上了大学,他们也应该一个人给点祝贺费吧?二是卖血。在汉正街当扁担时,常见何嫂一急用钱,就去卖血。虽然用血换来的钱也不是太多,但多卖几次,也能凑足千把块钱。最后实在不行,找万小景借一点。如果这几条路子都走得通,小宝的学费又有什么可愁的?李宝莉想到即做。当晚便去了娘家。一进家门,方发现父亲病倒在床。李宝莉大惊,说爸爸怎么了?李宝莉的母亲泪水涟涟,说早就不舒服,他又不说,昨天昏过去了,到医院作检查,说是肝癌,都晚期了。李宝莉吓得脸都变色,立即跟着母亲一起哭了起来。借钱的事,是一个字都不能说的。李宝莉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流着泪,递给母亲,嘴上说,姆妈,你晓得我的情况,我恐怕一时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孝敬爸爸。怎么办?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难为你了。我跟你爸爸说过多次,如果娘屋里情况好一点,我们怎么也不得让我的姑娘宝莉去当扁担。宝莉,万事万物,全靠你自己去撑。爹妈帮不上你,心里也难过,觉得欠你欠得太多。李宝莉听母亲如此一说,眼泪便流得汹涌澎湃。李宝莉说,姆妈,爹妈疼我,我晓得。本该我来孝敬二老的,但我实在是顾不过来。我心里时时都觉得自己在爹妈面前是个罪人。说完她跟母亲两人抱头而哭,在李宝莉记忆里,母亲还没有这样哭过。
回家时,走在路上,李宝莉想,这才是我的亲人啊。亲人就是,哪怕什么忙也帮不上,说出来的话,却能暖和你的心。李宝莉开始走她的第二条路了,去卖血。头一回倒不觉得什么,隔了一个星期,李宝莉又去卖第二回。这一回她挑货时,脚下便不稳当了,飘飘的,人似乎有些浮。恰遇着万小景过来找她,一见面万小景就说,你怎么气色这么不好?是不是病了?李宝莉原本不想跟万小景说,但想着自己可能会找她借钱,于是就实话实说了一通。李宝莉藏不住事,就连小宝找她谈话的内容也一并说给了万小景听。万小景气得要死,泼口大骂小宝。说养这样的儿子真不如养条狗,骂得李宝莉都快跟她翻脸。万小景原本想找李宝莉谈谈她自己的事,结果也没顾得上。跟李宝莉分手后,想想都替她打抱不平,于是干脆扬手招了辆的士,一车打到了李宝莉家门口。李宝莉的公公婆婆见万小景来找他们,非常诧异。万小景也不客气,说我跟你们把明话先说了。你们不能逼人太甚。这些年来,宝莉靠打粗活来养活一家四口人,完全是拿性命去拼,她没得哪一天轻松过。为了替马学武孝敬你们,宝莉吃了几多苦?她跟你们提过没有?换了人家屋里的媳妇,早就赶你们出门了,但是宝莉是怎么做的?你们过生活的钱,全靠她一点一点的做苦力来赚,宝莉说她愿意。好,她愿意是她的事,我们当外人的也管不着。现在小宝要上大学了,宝莉平常的钱都交给了婆婆,她一下子怎么拿得出这么多学费来?好,宝莉还是自己咬着牙解决。但是没得钱就是没得钱,咬牙也没有用。宝莉怎么办?只好去卖血。半个月就卖了两回,她连命都不要了。你们两老摸着心想一下,你们的钱放在银行里长霉,却让宝莉靠卖血换钱。你们狠心狠成这样,不怕折寿?就是马学武在九泉之下也看不过去啊。宝莉毕竟是他的老婆吧?宝莉这些年毕竟是代他在行孝吧?不是今天宝莉走在路上都快昏倒,我也不得来说这些话。你们是知识分子,怎么做,自己看着办!万小景说完,也不等李宝莉的公公婆婆回应,掉头便走。下电梯时想,老子听你们两个讲话,耳朵都要生蛆。这一切,李宝莉并不知道。晚上,李宝莉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客厅里没人,家里静悄悄的。公公婆婆住的房间关着门。以往这个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坐在客厅看电视,这天却反常了。李宝莉吃了一惊,担心出什么事,便高声喊叫小宝。回应的却是公公。公公打开他的卧室伸出个头,说小宝跟同学聚会去了。宝莉能不能麻烦你进来一下?李宝莉有些莫名其妙,因为公公很少这样跟她说话。李宝莉进到房间,不等她站定,公公便递给她一个信封,说宝莉,这是小宝的学费。李宝莉呆了呆,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她想起小宝的话,如果拿了他爷爷奶奶的一分钱,他就会退学。李宝莉说,不用不用,我想办法去赚。婆婆说,给你就拿着。总说我们拿你当外人,你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外人?公公说,宝莉,钱不够,跟我们商量就行了,怎么能跑去卖血呢?李宝莉怔了一怔,说你们听哪个说的呀?婆婆说,你一个朋友来训了我们一顿。我跟你爸爸细想了一下,也是该训。不晓得你有这么苦。一句话,再不能去卖血。李宝莉明白是万小景跑来多事了,心里便暗暗骂她,骂完又忙说,哦,是万小景吧?她就是那么个人,喜欢管闲事。你们莫听她。回头我叫她过来赔个礼。公公说,千万莫去说她,她也是好意。她要不说,我也不晓得你卖血。学武要是在,也不得准你吃这个亏。也怪我们,大意了。这包钱,五千块,算是我们给小宝的贺礼。李宝莉说,我拿不起。也不能拿。小宝跟我说好了,他爷爷奶奶的钱,一分钱也不能动。要不他就退学。婆婆说,我的乖孙子哟,一条心光替爷爷奶奶想。公公说,这事我跟小宝谈过,小宝答应不退学。你没得钱,他这样逼你也没得道理。李宝莉听了公公这句话,眼泪几乎都流了出来。她忍了忍,又想了想,伸手接过信封,说这当是我借的,我以后一定还给你们。
小宝最终还是选择了武汉大学。任人劝说,他都执意不听。李宝莉急得跳脚,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别个哭都哭不进清华,你进得去还拿架子。你脑子是不是灌水了你!小宝说,我脑子就是灌了水。我不放心爷爷奶奶。李宝莉说,爷爷奶奶有我照顾,几时轮着你来操心了?小宝说,我更不放心的就是你。我不守在他们跟前,天晓得你会怎么欺负他们两个老人?李宝莉的婆婆一听小宝的话,抱着小宝的脑袋就哭,说我的乖孙孙呀,奶奶晓得你的心,但是你的前途还是要紧啊。小宝说,奶奶你放心,在武大读书一样有前途。我还可以每个星期回家看望爷爷奶奶。我要吃奶奶煨的排骨汤。李宝莉的婆婆赶紧说,好好好,奶奶今天就给你煨汤。李宝莉气得咬牙切齿。满腹的委屈更是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她几欲爆发,但终于还是忍了。这个时候,你能跟儿子较劲吗?你能跟他赌一口气吗?你能跟他大闹一场去加大两个人的矛盾吗?李宝莉想,不能啊。他不懂事,但我得懂。小宝准备到学校报到的头天,李宝莉请了假,在家里为小宝整理行装。小宝躺在沙发上看了半天球赛。球赛结束,他便起身回到他的卧室,把挂在墙上的马学武照片拿了出来,挂在客厅里。李宝莉见他如此,很是不爽,便说你爸爸死了都八九年,再把照片挂在这里蛮不吉利。小宝说,我做的事,你最好莫管。李宝莉说,我到底是你的姆妈呀,你做得不合适,我总有权说几句话吧。小宝说,我挂在这里有我的理由。就怕我说出来你扛不住。李宝莉冷笑道,这十几年的苦,我都扛住了,我还能扛不住你的一个理由?小宝大声说,好,你扛得住,那我就说。我告诉你。爸爸的相片必须挂在客厅里。爸爸的眼睛能看到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我不在家的时候,我请爸爸来罩住这里。如果你敢欺负爷爷奶奶,爸爸的眼睛就会看着你。小宝的话,让李宝莉出了一身冷汗。小宝又说,我还要告诉你,我不读清华不读北大,为什么原因?我就是不放心爷爷奶奶。爸爸在的时候,你都敢欺负他们,把他们赶出家门。现在爸爸死了,我又不在家,我不晓得你会把他们两个老人怎么样。我不放心,留在武汉,我隔几天就会看他们。我就是他们的靠山,你要是敢欺负他们,尽管放马过来。李宝莉被小宝咄咄逼人的气势所镇住。她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她一边整理箱子里的衣物,一边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她想,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耍威风?你满嘴喷的是什么粪?想着想着,便把心底的火头想着了。李宝莉终于不忍了,她突然就跳了起来,指着小宝的鼻子说,你有没有搞清楚?我是你什么人?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我拼死拼活地做事,为了哪个?养活了你,养大了你,倒把你养成了个专门咬我的白眼狼?小宝不屑道,共五个问题吧?第一,我搞得很清楚。第二,你是生我的人。第三,我像个成年人跟你说话。第四,你做事是为了你自己的良心。第五,我直立而行,吃五谷杂粮。是人,不是狼。小宝冷笑着说了这样一番话,然后将墙上马学武的照片扶正,看也不看李宝莉一眼,径直回到他住的房间。李宝莉气得一口血喷在了自己的脚背。她进到卫生间,用水冲着脚上的血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李宝莉怎么也想不通,这个面孔冷冷言语也冷冷的年轻人会是她的亲生儿子。一连几天,李宝莉看见小宝便心如刀绞。小宝去学校报到的那天,天下着雨。李宝莉没有去送。楼上的副厂长从厂里要了辆车,帮小宝运行李。爷爷奶奶说从来没有去过珞珈山,听说那里风景蛮漂亮,就跟着车一起去了。李宝莉穿着雨披在麻麻的细雨中疾行,她要送一批塑料袋到江边码头。一边走一边想,小宝的车恐怕已经过了江。小宝多半已经进到宿舍。小宝可能也见到老师。小宝的房间不晓得住了几个人。小宝的垫絮不晓得合不合适。小宝会不会跟他的同学合得来。小宝吃食堂的饭不晓得合不合胃口。李宝莉带着满脑子的小宝,深重地奔走。
走到江边,看满江烟雨朦胧,对岸的房屋和树都只隐隐绰绰,像贴在远处的画。李宝莉想,小宝就算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我也得看着他往哪里飞才是。谁让我是他的亲妈呢?几天后,李宝莉的父亲在家里咽了气。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对李宝莉的母亲说的。李宝莉父亲说,老婆,我娶了你是我的福,我死在你前面,还是我的福。我这辈子都是在享福,真是划得来。李宝莉的母亲听得泪水涟涟。站在旁边的李宝莉突然发现,母亲的眼泪不是痛苦,而是幸福。这样的幸福,她李宝莉曾经有过吗?或是将来可能会有?李宝莉的父亲埋葬在扁担山上。站在他的墓前,父亲的话顽固地响在李宝莉耳边,久久不散。这声音令李宝莉痛苦。李宝莉想,往后会有哪个对我说这样的话呢?或者,我又会对谁说这样的话?李宝莉想捕捉这样一个人,却发现她的面前一个人影都不见,空空荡荡,白白茫茫。这种空荡的感觉和白茫的气息迅速扫荡和覆盖了李宝莉的身心。她突然就蹲在父亲的碑前放声痛哭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悲痛到底是为父亲还是为自己的心。下山的时候,李宝莉的母亲对李宝莉说,我晓得你心里蛮苦。李宝莉说,我只不过觉得,我的人生过成这样蛮没得道理。李宝莉的母亲说,宝莉,听姆妈一句话,这个世上没得道理的事比有道理的事要多。而且各人都有各人的道理。当初我在厂里当主任,我觉得蛮有道理,大家都觉得没得道理;后来让我下岗回家,我觉得没得道理,但是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所以,人活着,不用去想什么道理不道理。人生蛮多事,其实根本就没得道理好讲。想通了这个,心情就会轻松些。李宝莉没有作声,她想,小宝的道理又是什么呢?
四年时间,仿佛一晃。但凡去汉正街的人,都经常能看到李宝莉忙碌的身影。李宝莉嗓门大,喊一声,半条街都听得到。她拼命地揽活,有时候还要与人争抢一下。弄得另一些扁担就暗地叫她“强盗”。李宝莉不在乎,只是说,没得办法,伙计,我屋里两个老的加上一个大学生,我一天赚少了,他们一天就过不好。时间一长,大家也都由了她。男扁担们说,她一个女扁担,像这样讨生活,也不容易。小宝每星期都回家。有时坐公共汽车,偶尔也打车。他添了手机,买了电脑,以前手腕上的电子表也换了,脚上的运动鞋也都是名牌。李宝莉给他从汉正街买的东西,小宝一律看不上。说你莫拿些汉正街的水货,掉我的底子。冬天的时候,小宝给自己买了件皮夹克,模样越发英俊帅气。每次回来,他都会跟爷爷奶奶有说有笑,只是见到李宝莉却依然神情淡然。除了找李宝莉要钱,其他时候,他基本不跟李宝莉搭腔。其实李宝莉做扁担的钱是无法满足小宝的大学生活之需的。有一次放暑假,小宝要跟同学去西藏旅游,找李宝莉要钱。李宝莉一下拿不出,急了,就又去卖血。卖血是世上快速来钱的最好办法。从这之后,李宝莉每隔一两个月就去卖一次。只是,李宝莉不再把自己卖血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在学校和家之间来来去去的小宝,经常刺激着李宝莉。李宝莉想,月月从我这里拿钱走,却连一个笑脸都不给我。就算是一个为他卖命的下人,他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呀。何况他还是我的亲儿子。李宝莉的苦闷无人能解,她无法跟公婆沟通,便只有不时地找万小景诉苦。万小景说,你看我成天一身光鲜,我还不是有苦闷?我的苦闷我会用钱来解。李宝莉说是呀,我们俩其实差不多,我忍我的儿子,你忍你的老公。以前有个动画片叫忍者乌龟,我们俩弄了半天都成了乌龟。万小景大笑,说乌你个头呀,忍者神龟!万小景的老公在外面包了二奶三奶好几个,有一个替他生的孩子都已经八岁了。万小景本来要告他重婚罪,判他进去蹲牢房。暗地里一问律师,律师说他们没有公开,恐怕还算不上,这只能算是偷情。万小景的老公进了牢房,万小景就得不到财产。万小景说,既然得不到他的钱,还不如就这样子混日子。万小景的老公闻知万小景想要找他的麻烦,便给了她一张信用卡,里面有50万。万小景说,算了咧,先花着这钱再说。只当嫁给了一个小银行。哪家银行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客户是不是?李宝莉便骂她真是要钱不要尊严了。万小景说,钱能买尊严,你没听说过?你见过哪个穷人有尊严。李宝莉说,我见过。万小景说,在哪里?李宝莉说,就在你面前。万小景说,儿子都不要你了,你还谈尊严?你要是个百万富婆千万富妈,你看他怎么巴结你!李宝莉一时哑然。有一天,李宝莉去派出所办理二代身份证。不意遇到建建也在那里排队。李宝莉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两人便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聊时李宝莉方知建建还没有结婚,李宝莉的心便腾腾地急跳了好几下。为什么跳,她也说不上来。李宝莉说,赶紧结婚吧,找个好女人好好伺候你。建建笑了笑说,想伺候我的女人多的是,但是我却只想去伺候一个女人。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怪?李宝莉便笑,说的确是怪。建建说,你不想要人伺候?李宝莉说,想是想,只不过没有那个福气。建建说,福气就摆在你面前,看你敢不敢去拿。李宝莉回去后,一直在揣测建建的话。李宝莉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未必还想跟我好?我人老珠黄的一个人,上面还拖着公公婆婆,他怎么可能会要?就算他肯,我也不得肯呀。这个样子对他哪里公平?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只是无人知道,李宝莉的肩上磨了多厚的茧子,也无人知道李宝莉一共卖了多少血。小宝毕业典礼那天,学校要照相。爷爷奶奶一身打扮跑去了。李宝莉打电话问万小景,说我也想去,但是我怕小宝不高兴。万小景便骂她,说你是他的妈而不是他当你的妈!放下电话,万小景便打车找到李宝莉,拖着李宝莉一起过江去了武昌。车到武大门口,李宝莉看到了绿森森的珞珈山,心里激动,突然就叫了停车。不等万小景问明原因,她便跳下了车。万小景付完车费,跟着下来,拖着她问,你怎么回事?李宝莉说,我还是不烦他算了。免得两下里都不开心。万小景一屁股坐在路沿上,说这是你的命,李宝莉。万小景想,生活是什么?像宝莉这么火辣辣的一个人,怎么就会被一个小宝弄得这样畏首畏尾呢?只是出于爱?还是因为其他?小宝在大四时,曾经到一家合资公司实习了几近一年。凭自己的能力,小宝为那家公司解决了不少问题。公司老板非常欣赏小宝,一听小宝不打算读研,便力邀小宝加盟他的公司。工资从月薪一万起步,以后逐年上涨。一年能挣12万。爷爷奶奶兴奋得对着马学武的照片烧香,说儿呀,我们终于把你的小宝培养出来了。你放心吧。他比你还有出息。李宝莉闻知眼睛都瞪圆了,连夜跑去找万小景。李宝莉激动道,你说你说,他一点零头,就抵了我做一年的钱。我还要不要继续做扁担?万小景说,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看他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李宝莉说,怎么会?凭我这些年挣钱养他,他也有义务养我呀?万小景说,你去跟他讲义务?他连血缘都不讲,还跟你讲义务?我看他认都不认得这两个字。你回过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心疼过你一回?哪怕一回?李宝莉说,我是他妈,我心疼他就够了,不需要他来心疼我。万小景说,宝莉,说实话,我承认你这个人比我高尚,但你也要承认,我比你看人看得透彻得多。但是李宝莉还是仔细想了想,想罢她心里飕飕地冒凉气。她想,是呀,哪怕有一回。李宝莉继续在汉正街当扁担。她的忙碌和劳累一点没变,只是,她不再去卖血。虽然小宝果真是一分钱没有给她,但不再支付小宝的费用毕竟为她减轻了不少负担。李宝莉想,就当这个钱是小宝给的吧。春节的前夕,去汉正街打货的人淡了,李宝莉便想,这么多年没有好好休息,趁小年就歇歇吧,抽点时间给公公婆婆好好办办年货。
小宝的表情也变了,他望着李宝莉,嘴唇抖了半天,才说,不要跟我说良心。我小时候,天天看你欺负爸爸。爸爸不管怎么做,你总是骂他吼他。后来他死了,我先以为他是接受不了下岗的事实,去跳了江,觉得他蛮窝囊。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爸爸遗书里不给你写一个字,而且,你房里不放爸爸的照片,爸爸的生日和祭日,你都不纪念他。爸爸在世的时候,你对爷爷奶奶几凶呀,还赶他们走。爸爸死了,你却主动要养他们,还要替他们送终。我就是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高中的时候,爷爷跟我说,是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在外面有个相好。我就去找那个相好,我问她,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家。她却告诉我说,爸爸死的那天,跟她打过电话。她告诉爸爸,警察去抓他们,是因为有人电话报案说有色情活动。报案的是个女人。后来,旅馆的老板娘又告诉她,爸爸那天去了人间仙境旅馆,从钱包里拿出张照片问老板娘是不是这个人报的案,老板娘一眼就认了出来,说就是她。爸爸钱包里的照片,就是你!是你害了爸爸,爸爸跳江不是因为下岗,是因为他的老婆让他出尽洋相,丢尽脸面,毁了他的前途,却还装成原谅他包容他的好人。爸爸觉得跟你这样的人生活是他的耻辱!所以他活不下去!是你,都是你。就算爸爸有错,你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解决。但是你却耍阴谋。你害我爸爸40岁不到就命丧黄泉,你害我刚满10岁就没有父亲。你晓不晓得,我小时候,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里才最踏实。没得爸爸我心里有几苦几痛,你哪里懂得?为了这个,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小宝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继续说,我晓得这件事后,我恨不得跟你拼了。但是我不想爷爷奶奶再受到伤害。而且,我也不想轻易放过你。你欠爸爸太多,你吃苦受累养我们,这是你应该的。你要了爸爸的命,你就得替他尽责。所以我不想说,我忍着。我已经忍了六年。我本来想一辈子忍下去,让它成为秘密,现在你倒来逼我。那好,我就说给你听。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因为我不想让爷爷奶奶再伤一回心。官司你要打就去打,谁输谁赢,难得说。李宝莉呆若木鸡。马学武去世十几年来,小宝对李宝莉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次多。却只这一次,有如排炮,生生将李宝莉摧垮。李宝莉突然知道,人生原来是有报应的。站在平台上,看楼外万家灯火,李宝莉跳下去的心都有了。远处江边的路灯,比往日更加明亮璀璨,在寒风中散发着橙色的暖意。楼下的花坛转盘不时有汽车环绕,几条马路的灯,光芒四射一样,像是从李宝莉脚下的大楼散发出去的。李宝莉恍然记起十几前年,父亲和母亲过来看房子。父亲说这房子的风水叫作万箭穿心。是啊,李宝莉连父亲当时说话的神态都记起来了。似乎自住进新房那天起,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万箭穿心。万箭都由心头穿过,十几年的时间,心里早已满是窟窿。李宝莉在平台的墙根下坐了下来。冷风飕飕地,将她的头发吹得翻了起来。李宝莉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她的心比气温更加冰冷。她就坐在这里,顺着时间,回想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发生的事。仿佛将这回忆当作了针,将时间当作了线,她一点一点地缝补着自己心里的箭洞。她一直想到了小宝适才的哭诉。她知道,自己当年在一念之间,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和人生,包括她自己。夜半的时候,李宝莉平静了下来,就仿佛她用这半夜的时间,修补起了自己的洞伤。虽然那上面依然疤痕累累,但到底没有那么疼了。李宝莉想,人生是自己的,不管是儿孙满堂还是孤家寡人,我总得要走完它。
次日一早,李宝莉把这个月的生活费以及爷爷奶奶的病历以及房产证以及小宝的出生证以及家里过往的老照片全部拿出来,放在客厅的桌上。她给公公婆婆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爸爸妈妈,谢谢你们帮助我把小宝带大成人。现在小宝有能力照顾自己照顾你们,我很放心,所以我可以走了。像马学武没有留一字给她一样,她也没有留一字给小宝。然后李宝莉用她讨生活十几年的扁担为自己挑了一次货。扁担的一头是装着她衣物的纸箱,另一头是一个编织袋,里面捆了一床被子。这一年,是李宝莉48岁的本命年。马学武已经死了13年,而小宝也快满25岁了。大清早何嫂送了一轮货转来,在一块五旅馆门口碰到了李宝莉。李宝莉说,何嫂,来跟你搭个伴。何嫂没问缘由,只是笑道,好好好,你来就热闹了。再有人欺负我们,我们俩可以一起出手。李宝莉说,是那个话,打他们个落花流水。万小景闻知李宝莉的举动,紧张得连化妆都顾不上,拔腿跑到建建的住处,拖着建建一起赶到一块五旅馆。万小景说,我好怕啊,我蛮怕她想不开。这时候的李宝莉已经挑货去了。知情的人说,李宝莉的货是送到王家巷码头的,要不一下就会转来。万小景说,她情绪怎么样?知情的人说,蛮好呀,只要宝莉一来,满街都能听到她的笑声。万小景一下子松软下来,蹲在地上说,我这辈子佩服过蛮多人,但从来没有佩服过宝莉。我见她一回,就骂她一次苕货。但这回,我真是服她了。建建,莫怪我逼你。你必须跟我把宝莉抓得牢牢的。望着乱七八糟、嚣声嘈杂而又丰富多彩、活力十足的汉正街,建建仿佛看到哪里都有李宝莉的影子。他大声说,我晓得![附注]
①男将:武汉方言,男人的意思。②裹筋:武汉方言,有难得缠的意思。③好死:饶了的意思。④扁担:专门在汉正街用一根扁担替人挑货的人,俗称“扁担”。⑤残薄:近似残酷的意思。⑥过细:仔细的意思。⑦小河:即汉江。⑧苕、苕货:都是汉口方言,即蠢的意思。⑨嫁嫁:方言,即外婆、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