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我从虎跳峡徒步回来,给一个老师发消息。
我说,虽然很脏很累,但又觉得很过瘾。
他回复,当你躺在狭小的宿舍,会怀念那脏那累。
后来我记得在某个夏日的午后,我躺在7平米的博士宿舍,盯着天花板,空调在嗡嗡作响。
忽然异常想念我75L的背包,冰凉的雪水,一匹叫话梅的黑美人。
第一次参团,第一次和这么多老师同游,第一次去川西。
我甚至都没有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
之前群里的讨论,总让我有一种不真实感。
日子越来越近,自己却怯怯起来。
我对川西可以说是一无所知,那些有点熟悉的名字,
它们从来不会出现在我的旅行list上。
我被驯化得成熟、保守,对事物饱含怀疑。
于是我对自己说,easy easy.
不用锻炼,不用准备,不用攻略,轻装即可。
那么多老师,那么多朋友,那么可靠的计划,那么经验的路线。
但事实证明,我错得没边。
雨水、停电、晕车、食物,我几乎完全颠覆了自己户外的信心,
甚至在一些美景面前,我选择了留守。
我认为事物要有正确的打开方式。
但是我认对了结论,却忽略掉了路径。
正确的打开方式只是某种自认为,它仅仅是众多方式中的一种。
而每次的“打开”都是独一无二,你并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有一只猫在等你。
回来之后,马上开始了封闭编码。
之前欠下的,总要还的。
于是当我在每天8小时编码之后回看群里上百条的新鲜回复,
看小分队去了稻城亚丁,看无人机又飞过了雪山高原,
看女神老师征服了欧洲第一峰,
那个夏日种种的模糊开始逐渐清晰,长出冰凌的尖刺,在暗色的背景里闪着光。
我记得,在路途上偶遇的堵车,却给了我们意外的驻停。
天蓝得过分,车道对面的养蜂人,皮肤里都是太阳的颜色。
蜜蜂在身边丝丝绒绒地飞舞,某一刻你似乎觉得那更像是种触觉,
从头发、汗毛里探出来的酥麻与痛痒。
我们带回一罐枸杞蜜,有着贵腐酒让人沉迷的腥甜,
但那根蛰在脖子根的刺,却清醒坚硬。
我也记得在四姑娘山的脚下,我的窗口正对着海子沟的入口,早上有马队从山上下来。
后来我从那条马道溯源而上,一路上泥泞狭窄。
偶尔有马儿从对面冲下来,呼啸着从陡峭的路上奔过,
甩你一身泥点,让你站立不稳,一股马味。
但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似乎找到了点儿感觉,
一种野蛮而自然的呼吸。
我当然记得,康定盘山的公路,新城,旧城。
月亮藏在薄云里,不愿露面。
车厢一度很安静,只有那首被传唱无数遍的情歌改了调子,
莫文蔚哼着“情歌依然在唱,情人还在流浪,似水的溜溜的时光”。
古筝弦绷得紧,一个个音符如同被子弹击中,
死在战场,也死在情场。
那碗此生最辣的生日面,吃完是压倒性地知觉真空。
我还记得在木格措,石板路到底,忽然有种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感觉。
于是踩着土块、石头、苔藓、溪流继续往腹地里面走。
翻过一个小山坡,更多的马匹,更多的树林。
在一个水流湍急的河口,我看到了无人的半岛,废弃的船舷,和宛若鹿角的枯木。
它们如同在某个异时空里静默着,不期待被发现,也不故作姿态。
你的出现,既不是打扰,也没有欢迎。
仅仅就是单纯的存在。
时间似乎是慢的,瞬间又走得飞快。
回到出发地,酒店、饭店、机场。
城市的一切熟悉又理所当然,空气在皮肤上着了火。
但是直到坐上飞机的一刻,我才似乎缓过神来:
虽然有几天早饭只有稀饭馒头泡菜,
但你可以感到味蕾为最单纯的滋味打开;
虽然一天最多坐了15个小时的bus,
但我们也收获了发红包发到手软的群体;
虽然那天停电大家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但黑暗中似乎也可以反思下对现代性批判的另一面;
虽然在路上我也写下了“好想把导游关掉”,
但最后听着珠玛沙哑的嗓音我又觉得那么舍不得。
回到魔都,背包里没来及洗的衣服,鞋子上四姑娘山的泥土。
我捡了新都桥河里的石头,还带回来一截像动物骨头的树枝。
相机里的胶卷还未来及冲洗,我寄的明信片还不来。
但老师的“友多闻”已经在欢迎我了,
而我也发现,川西的时间,在地图上,默默地画出了一个大写的C.
立秋那天,我坐在出租车上,
广播里放着《安河桥》,那个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突然,我发现那个夏天汹涌起来了:
它萦绕在峭壁山巅云雾迷蒙霞光夕照的光彩之中,
它滑翔在无人机此去雪域关山千万重的高低上下,
它停靠在七色海隔岸相对白石黑山的低眉佛像上,
它燃烧在没有空调光着膀子热汗桑拿的火锅店里。
所以,川西是只有醒过才喝得出味道的复杂结构,
经得起陈年,耐得住细品。
而当我困在城市里,我只能这样纪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