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枝写文章说朋友从武汉给她寄来一束藕带,她拿回去洗净切段,用红辣椒和白醋爆炒盛出,他们不作声就吃个精光,还意犹未尽。
寄时令土仪原是旧人情。
早些年祖母还健旺,家里还养着鸡喂着猪,正月头上还要祷告六畜平安。彼时姑母住在县城里。逢着有人过去,家里总要托人捎上二三十枚鲜鸡蛋过去,怕路上打碎了,要用米偎着。自己家里不够的,就去隔壁屋里借。除了鸡蛋,其它碰着有什么便是什么,齐整整的豇豆,紫得发亮的茄子,就是一条长瓠子或者大个的红南瓜也行,都是大清早踩着露珠去摘回的。
那时候亲戚来往,来的时候要去迎一段路,走的时候也总要送送。我只学得有人进出要起身。
湾子里有人建房子,一家总得出一个人帮几天工。往往是主家男人夜里打了手电筒来请,第二天一大早还专门派人来喊吃早饭。大约无论哪朝哪代,破土架梁总是大事。同理,婚丧也是推不掉的人情。两家便是破口动手,也不算什么,要是人家老了人不送信来,儿子结婚不来接你,或者你在婚宴丧宴上不露面,才算真正断交。这样的深仇自然很少,否则便被人指着背脊骨,说不懂阴阳。
前两年家里也是盖楼房,因为屋后的路与邻居吵架。我只嚷爸爸渐渐上了年纪,脾气怎么还不改,拉扯回家里又说总该想想前些时候他们来帮忙传砖递瓦,新屋成了也是他们老夫妇来闲坐聊天,帮着暖屋子聚人气。这样说着,父亲便沉默下来。
办公室的老师说前年她父亲去世,她们兄妹都在外头工作,只留老母一个人在家里,她大姨不放心,便派两个十来岁的孙女趁假期来作伴,自己也不时过去看看,只是不大说什么。眼下近端午,也是这位大姨托人带来自己腌好的咸鸭蛋。去年棉花收了的时候,她带信来,说要打两床好棉被送过来。外头花大价钱买的鸭绒骆驼毛的,总不及这个紧实。
我长了这么大,只觉得两样东西是很难再吃到了。一样是三合粉,一样是豆膏。这两种物事制作的工艺差不多。都是拿各类豆子就着花生、糯米、粳米,磨成粉子。三合粉要加上芝麻,且原料都是炒熟了的,成粉子的可以直接吃,也可以拿水泡开,是旧时常见的干粮,大约跟芝麻糊差不多,不过更有口劲些。旧年暑假住在外婆家,她自己做了沉鱼的套子,装进饵料,清早下进邻村的池塘里,我们一天就在大树下头候着,或者去村里找相熟的聊天。套子一天可以取出好几趟。她怕我饿着,就带着三合粉。茶水自有好心的婆婆嫂子提了来。
豆膏是拿泡好了的豆子,洗干净了的大米磨浆,磨好了摊在一个铝制的托盘上,拿去锅里蒸。蒸个三五分钟就可以出锅,出锅了掀起来,又白又软的一张纸一样,又有韧性,卷起来,切一段就可以吃。湾子里有磨子只有两家,湾这头的便在婷家里。那时我们还小,婷的爸爸还没有死。她家里做豆膏倒像整个湾子的节日一样。一个湾子的老老小小,有人帮着磨浆,有人喂豆子,有人帮着烧火,有人端托子,当然,我们小孩子是帮着吃,帮着看热闹。那时候没有麻将机,麻将一粒粒的也很小,又爱停电,夜里好像是不大兴打牌的,也不兴看电视。
豆膏也是干粮,活的时候卷起来,切成丝,再晒干,收起来可以下白菜吃,比面条好吃多了。我姑母家原来有个山里有的干亲,年年总会送一蛇皮袋豆膏来,因此过年时我顶爱去姑母家走亲戚。
邻里有些稀罕吃食,也是要相互端一碗的,一般只送给老人,若是年里杀了猪,猪下水配面条,就得湾下家家一碗的。
说起这个,倒有个故事。
说是对门住着的两户人家,关系自然是极好的。那一天,张家割了肉,扯了韭菜回,自然是要包饺子的,李家婆婆看见了,便对孙子说,你快去剥两瓣蒜,饺子要拌蒜才好吃。过夜时,张家媳妇拿出了大蓝边碗,要给李奶奶盛一碗,她婆婆止住了,说我才见到她家的小子在门口捣蒜,她家里夜里怕是也吃这个,不送了吧。
又有旧时走人家,主家在半上午或者半下午总要管一顿,一大碗端出来,满心满意地叫吃,客人不可吃尽了,总得留点碗底回头,十分讲礼的人只象征性地动动筷子,还要原样端回去。一家的小姑娘看着白花花的溜水蛋嘴馋,她妈妈跟她说不要急,人家自然会留一个给你。偏偏这回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人家一个接一个地吃下了,急得叫出来。
如今村庄寥落,平常回去总不见人。因而回去总要把堂姐接回来,好在都住得不远。二姐住在山那边,我只是打电话过去,妹妹便要自己翻山去接。她们都有极小的孩子,真正拖家带口,行动不便。
入夏以后,大姐夫最爱钓鱼,新钓起来的小黄鱼要带来,桃子李子出世也要送来,用鼠曲草做的粑粑自然要送来,还有新出的苋菜蘸着面粉糊糊炸成的鸡腿也要送来。她家里又爱整这些吃食。我没回去,姐姐就要留言跟我说这些。
前两天高考放假回去,伯母叫我们带些酸豆角来,大姐说她家有干笋丝。妹妹要行远路,她们说回家一趟不带点什么总不像。我们出来得匆忙,回城第二天大姐就特地备了赶到车站,托人随车带了来。除了干笋丝,还有梅干菜,满满一大包。
我因为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爱吃冬笋,就分一点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