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过高数的人都知道,一个命题越简单,证明起来往往就越是复杂。
《语言本能》的核心观点也很简单:语言并非一项文化创造,而是人的一种本能。为了证明这点,平克进行了非常详细的论证。书中缜密的分析和丰富的案例很值得一读,能让人对语言学习的机制和语言的本质多一些了解和思考。
“心里的声音”:我们是怎样思考的
《神奇动物在哪里》中,会摄神取念(读心术)的奎妮有一句台词:“我读英国人的想法要困难一些,因为口音。”
如果真的有读心术,那么我们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接收信息?这要取决于信息输出的方式,也就是说,人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形式的。也许大多数人习惯以文字形式思考,至少很多人这样以为。但是,我们也能凭空想象一个画面,一段旋律,这不也是思考的形式吗?如果一个人从未接触过任何形式的语言,比如假设这是一个聋哑人,而且既不识字也没有学过手语,那么他会如何思考?
实际上,我们思考的时候不一定好像“有个小人在头脑里说话”。《语言本能》在第二章中详细介绍了“心语”。书中提到:“英语完全不能用作心智运算的介质,而其他任何自然语言也一样。”平克认为心语才是真正的思维语言。不少人会用其他的形式思考,尤其是进行创造性工作的时候。他们能在自己脑海中看见鲜活的画面,变幻的几何图形,不可能实现的实验场景等等。
语言是思维的表征,而非思考的形式。如果混淆了因果关系,就会得出“语言决定思维”的结论,实际上这是个普遍存在的误解。说到这个话题,就不得不提另一本语言学畅销书,《话·镜》。书中的案例都很精彩,但结论大多存在因果倒置的问题,和学界主流观点背道而驰。如果不是有科班出身的朋友一起讨论,可能我也会被带进沟里去。而且我觉得语言决定论这个假设非常不美好。宇宙不过是少量的物质分散在无尽的虚空之中,生活亦是如此——尽管语言构建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但还有更多的“真空”没有被描述,或无法用语言描述。卡尔维诺提到过“客观世界中尚未表达出来,且尚无合适的词语表达的部分”,然而语言决定论竟然就把它全部抹杀了,简直太可怕了好嘛。
语言能力其实就是沟通能力
如何评价一个人的语言能力?《语言本能》里并没有讨论这个问题,但它让我对此有了更多的思考。
如果说好的语言首先得是“正确”的,符合语法的,然而语法又是谁规定的呢?落后地区的语言、劳工阶层的语言和美国黑人英语,这些经常被认为是粗俗而低下的语言,但语言学家发现其中也存在着精妙的语法。比如美国黑人英语中的一些规律,虽然不符合所谓标准英语的语法,却能在其他语言中找到相似的语法。而且有趣的是,“就合乎语法的比例而言,劳工阶层要高于中产阶级,而’不合语法’的最高比例则出现在专家学者们的学术会议上。”
所语言能力和受教育程度、智力水平正相关吗?未必。除了上面的语法问题,书中还提到了很多智力能力和语言水平不一致的例子。而且,也有人批评他的语言水平相当于中学生,但他无疑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而且已经当选了美国总统。更极端的案例就是疾病:特定型语言障碍患者难以应付日常交谈,但他们在数学等其他方面完全没问题;一些智力障碍患者却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语法完全正确,内容却不知所云。
虽然我们很难脱离所表达的内容去评价语言这个载体,但简单来说,语言能力其实就是沟通能力。美国一位法官说过,“我无法定义什么是色情图片,但我见到了就能认出来”,好的语言也是如此。两年前有一条爆火的微博,我觉得写得很好。寥寥百余字,写得极有画面感,有简笔漫画的味道:
“舅妈穿个貂去表叔那拜年,打牌时把大衣放沙发。屋里人多还有一大狗,狂得很。凌晨,主人端出元宵招待,舅妈发现大衣不见了,结果狗笼面前一截毛袖子成了脚垫,貂在笼子里被尿泡着,拎出来变滴水燕尾服。舅妈直接扑狗身上开始撕咬,舅舅跟表叔对翻旧帐。天花板上好多汤圆。现在医生在缝舅妈,舅妈在缝貂。”
语言学习的迷思
语言学习中普遍存在一种“母语者崇拜”,大家都希望有母语者老师,希望能达到母语者那样的语言能力。在我看来,母语者崇拜其实是语言阶级性在学习者中的体现,加上一点儿对语言学习的误解。就拿英语来说,英语学习者追求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没人会特意去学澳大利亚英语、印度英语;同样是英式英语,伦敦腔又比威尔士口音更体面一些。说穿了,这不是母语崇拜,是地域歧视。
还有一个普遍观念,就是“像孩子那样学习语言”。儿童确实有着天才的语言学习能力,这也是平克语言本能论的一个重要论据。这种观念的问题在于,它根本是无法实现的。书中提到:“在6岁以前,儿童能成功地掌握一门语言;从6岁开始,儿童学习语言的能力就开始逐渐衰退,这种衰退一直持续到青春期结束,此后就很难再成功地学会一门语言。”这种变化的背后有着神经科学的基础,所以除非找到能让新一变成柯南的那种药,否则成年人再怎么模仿儿童的学习方式,也无法像他们那样迅速掌握一门语言。
不过成年学习者也不必灰心,你并没有错过什么关键时机,而是已经早早抓住了它。童年时学习母语的经历对第二语言习得大有裨益。《语言本能》中提到了瑞秋·梅伯里(Richel Mayberry)的研究,但因为研究发表时间太晚而没有详细介绍,我在网上找到了。论文题为“Age constraints on first versus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Evidence for linguistic plasticity and epigenesis”,其中指出早期的语言学习经历将对一个人的语言习得能力产生终生的影响,儿童时期正常学习语言的人将来学习第二语言时可以达到接近母语者的水平,但错过语言发展关键期的人哪怕只学一门语言,也难以顺利掌握。
平克提到:“年龄对语言的影响是衰老过程的一部分”。所以说,现在开始学一门外语和十几岁时开始没有太大差异,不过你的大脑每天都在死去一点点。这真是令人悲伤。成年人学习第二语言的时候,语音方面尤其困难。书中提到,纳博科夫对自己的口语很不自信,从来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采访,而康拉德说英语有很重的口音。但换个角度看看,你会意识到听说读写能力并不是“绑定”的,一个口语不好的人能成为名作家,反之一个不擅长写作文的人也完全可以和外国人交谈自如。这对我等语言学习者来说也算是个慰藉吧。
一种语言与无数种语言
语言学家一直为语言的边界问题争吵不休。粤语和普通话之间的差异不小,为什么粤语被认为是一种方言?同为拉丁语系,西班牙语和法语非常相似,为什么它们被认为是不同的语言,而不是拉丁语的两种方言?
语言与方言之间从来都不那么泾渭分明。《语言本能》没有去探讨这个问题,但它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如果真的存在“语言本能”,那么从某种角度上说,全人类说的都是同一种语言,只是所用的词语各不相同而已。这个观点主要基于乔姆斯基的理论和相关研究,并且为语言本能论提供了有力支持。
但是反过来,你也可以认为每个人说的都是独一无二的语言,只是大家能在一定程度上相互理解罢了。有时候我会通过谷歌搜索来确认某个英文表达是否正确,或者说是否“自然”。绝大多数时候,一句话没有什么明显的语法错误,语义上也通顺,但是在网络上搜不到。也就是说,我写下的这一串单词在网络世界中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可能在整个世界中也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时刻总能给人一种奇妙的孤独感。
以上讨论的都是我自我感觉看懂了的部分。句法树相关的部分我没看懂,将来会反复阅读。
平克的专业其实是实验心理学,而非语言学,所以他的视角可能和语言学家有所不同。虽然平克在语言学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也说自己得到了很多语言学家的帮助,但语言学中还有很多问题尚无定论,还是需要多读书,读不同作者的书,才不容易陷入偏见。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翻译,一个不爱说话的外语学习爱好者,我真心希望语言学相关的科普书籍和MOOC课程能再多一些。
此外,《语言本能》写于二十多年前,其中难免有些观点已经过时,单独看这一本的话可能有一知半解的危险。平克在再版的时候增加了一章补充说明,并说他将在《心智探奇》和《白板》中详细展开。《白板》最近刚刚出版,正在亚马逊上预售,月底正式发售。从书名和目录看来,平克这套四部曲前两部主要讲语言,后两部主要讲人性,感觉平克正在变成下一个乔姆斯基(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