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沙漠。
整整一天叨唠着的,都是这一个目标,但事实上却一直奔波在路上。从并不繁华的非斯一路向南,车马劳顿中虽有城池,但更多的则是一望无垠的荒地和牧场;看惯了欧亚城市的繁华和富足,面对这里空无一物的荒野突然有种没来由的不适应感。城市和建筑这些文明的象征,甚至连自诩为造物主的人类自身,也终归沦为这庞大背景下的配角,纷纷臣服在渺远的空间之下,退让给那千篇一律的尘土和黄沙。
实际的路程只有四百多公里,却已然耗费了一行人的大把精力。这无垠的空旷不仅消解了所谓的秩序,似乎连一贯规律的时间也一并消去,使人只知日起日归,不知时刻分秒。
等到了沙漠边缘的时候,天色已将近黄昏。
那一片更为浩大的赤色沙丘倏地从眼前展开,霸道地横亘在地平线之上,打破了一天下来的千篇一律,像是沉睡在天边的巨兽,静默却让人的视线无法从中移开。
这,便是撒哈拉。
日落时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和司机交代好行李,骑在骆驼上了。
不消多少时间,那背后的城镇,汽车,还有人类存在的一切痕迹都成了远方,最后被连绵起伏的沙地一并吞噬,消失在天边尽头。四面八方都只剩纯粹的赤红,随处可见的几簇枯黄植株,还有远处山丘上一行驼队的黑色剪影。
曾感受过太多遗迹古物的震撼,还有它们身上层叠的历史长河,但却全然比不上撒哈拉的一座沙丘。在文明的遗迹面前,只知人生浩渺如烟;而身处荒漠,方知世间永恒。对于我们来说,即使是那邈远之至的千年时空,在这里,不过只是一瞬。远在有人类踏足这片土地之前,这里就早已见证过无数次相似的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若连时间都在它的面前失了意义,那更何况我们心底那微不足道的渴求和虚荣。
周围生活的一切纷扰,我们所需要的身份认同的一切,多余也好,必需也罢,都一并被无尽的沙漠消解殆尽,仿佛我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情感和心智都被全然暴露在空旷的沙丘之上,无从遁形。
瞬间一种巨大的荒凉感席卷全身,那是人本源深处的孤独。
牵着骆驼的小哥,虽然语言不通,但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也举起双手冲着我们高喊,“撒哈拉——撒哈拉——”。
在阿拉伯语中,撒哈拉即是“荒漠”。
这单词如同一句吟唱在耳边的古老咒语,将人身上仅存的烟火气一并退去,只留下本我的灵魂和一具干净的躯壳,在落日的余晖中痴痴地骑着骆驼前行。
而身后的古老太阳缓缓沉入沙地之下,肃穆得像是曾在梦中出现过的古旧庆典。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一直,一圆。
寥寥数字,便道出了一整个世界。
夜半
享用完晚餐后,走出帐篷随意地找一个坐垫躺下,仰头便是无垠的夜空。
来之前,曾有几个夜晚辗转反侧,总是会没来由地担心着沙漠里的种种:干燥、荒芜还有可能的风险;也会默默思量着也许会发生的种种状况。
人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眼前的沙丘已然看不清模样,只能依稀分辨轮廓。鲜有人工照明的沙漠,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染着蜡烛的灯火,如同萤火虫一般闪烁着微光。月光很淡,周围还弥散着一圈黯淡却清晰的月晕。当然,比月光还要夺目的,是横亘在它身边的光带,那条从人类诞生伊始,便心神往之的星汉曙光。
银河。
那是平生第一次肉眼看见银河。众星汇聚的星带,从天际一边划过,分隔开整个夜空,而后坠落于天地交汇处,仿若一条微光鳞鳞的河流。也就只有那一瞬,才能知晓无数迁客骚人的笔下,真的所言非虚。记得之前有过一次,在郊外度假。当时年少,兴致颇高地带着望远镜,却只能在云霾之后隐约望见几颗黯淡的星点。而现在,璀璨星河,就那么倏地展开在眼前,宛若梦境一般。
当都市里的霓虹夺去了夜晚应有的黑暗,其实也同时让人们淡忘了那早已明亮了千年的明月星光。曾几何时,月亮的圆亏盈缺牵动着他乡异梦;漫天曙汉星河唤着壮志雄心;而现在,当夜幕降临,眼前一方巴掌大小的屏幕就能剥夺人类的一切注意,而那隐藏在无数明晃电灯之后的绚烂,自然就没多少人关心了。自然在人类的进步下节节败退,人类还借此来彰显自己的伟大;而与此同时,自然给予最大却无声的报复,正是这些原始却璀璨的瑰丽。突然欣羡起几个世纪前的人们,即使在长安和汴梁,日落之后,在那四方庭院之内,抬头也能望见这样的灿烂星河吧。
背后帐篷里依稀传来朋友的交谈和嬉闹。好的朋友不一定能成为好的旅伴,但好的旅伴,却只能是最好的朋友。从两年前的那场相识至今,几个人一直走到现在,彼此熟知而信任。也正是因为如此,进沙漠几百公里的车程,却也是开心大过疲惫。
毕竟,在之前辗转反侧的浅眠夜晚,他们的存在,才是真正让我安然入眠的最大理由。
同伴们陆续出了帐篷,一群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有一句没一搭地插科打诨。此刻,喧嚣了许久的沙漠终于安生下来,寂静得仿佛要连同眼前的黑暗与星光一并吞噬。眼前的景色还是有些清冷,但更多的是心安。既然未知是最大的诱因,那么身处的现实便是最好的解药。之前的一切担忧都在所见的真实感下消散无影,留下的只有身处当下的感动。
沙漠的夜色太美,就像在夜幕之下只闻其声的笑靥。
新日
第二天起来,天色还暗。
天色湛蓝,地上的沙丘则是冷峻的深灰。而后,一线火红从地平线绽放,宛如天地分界。一轮新日初起,宣告着新一日的到来。日落月升,再到月落日起,象征着这个星球上最原始的一场祭典又过了一个轮回。
吃过早餐,又骑上昨天那只骆驼准备出沙漠。
又是那株枯草,那行驼队,那座沙丘。
不似在城市里,身边人来人往,却时有孤独;骑在驼峰上,看着望不到边际的荒漠,荒凉却莫名生发出一股饱满。在都市里生活惯了的人,总会愈发趋于精致,周遭的安稳逼迫着我们把时间精确到分秒,言语推敲到完满,心思克制到丝毫。于是我们生活得像是一场华丽演出,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但在彼时,我们中的大多数,心底却都渴望着一场自我放逐。一边渴望着繁华便利的我们,却又一边在憧憬那久违的原始和粗粝,广袤,还有虚无。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撒哈拉。
在那里,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后记
终于颠沛回昨天的原点,再回首那起伏的丘峦,痴了半晌。
不知为何,没来由地想起《V字仇杀队》里的一个片段。当艾薇在V自制的监狱里苟延残喘,她所信仰的一切在重压下解构;在终于逃出生天后,听完他的解释,由不可置信转为愤怒,而后复归于平静。最后在V窗台前,张开双臂,迎接那滂沱的大雨。
再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