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罪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色彩】



橘黄色的射灯照在三棱镜上,三棱镜又倒置在墙角上方,于是一整面墙都泛出瑰丽奇幻的光华,恍若一张泼了颜料的画布。她总觉得这里还缺失一些什么。她所感觉的缺失,是指在过去某段时间内,该墙角至少还摆放过除三棱镜之外的一些东西。只是现在,那些东西丢失了,就像橱柜里异常失踪的锅、碗、瓢、盆。你意识到它们的消失,却记不起它们的模样。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现在,它似乎开始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

墙壁左侧就是她的梳妆台。每次从梳妆台前起身,眼角余光瞥过这面五彩斑斓的墙壁时,她便觉着心底不舒服,俨然缺了拇指的手掌,边角缺陷,不甚和谐。这种缺憾感令她心神不宁,头痛不已。她迫切地想要补足它。或许这类行为可以归结为强迫症的一种,属于心理疾病。她想过其他解决办法,譬如,将梳妆台移动至另一个方位,不至于起身时就看到墙面,又或是在墙壁上遮盖一块黑布。但这种行为衍生出的另一种结果就是,她一回到屋里就忍不住要去观察这面墙壁。人总是如此,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就越是渴望去观察那些事物。仅仅几天时间,她已经可以清晰描述出墙面上每条光柱的所在位置。而关于后一种,她只是想想就淘汰了,房间里立着一块黑布总是不大美观,使人不自觉想起恐怖电影中被遮盖的镜子。

如此这般,问题又回到最初的症结所在。

她抬起纤细修长的手,有节奏地在下颌处摩挲,最终决定将梳妆台搬回原位,尝试性地给墙壁添加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初开始时,她给墙面黏贴上干枯的花瓣,像是在梦中遇见的场景一样,棕灰色的枯萎花瓣配着粘合剂,一点一点粘贴在墙体之上。这是项费神的工作,先是要将粘合剂涂抹在花瓣上,再要将地板铺上一层白布。最好是白布,黑布吸光,也吸引灰尘。她需要避免偶尔掉落的花瓣沾染脏污。小小的洁癖,或是病态的完美主义。她吃过小小的暗亏,粘合剂似乎并不太粘,但也能凑合着用。枯萎花瓣突然间的掉落,令她措手不及,静默地看了一会儿那片花瓣,她将其捡起来,顺手丢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她没注意到垃圾桶内奇怪的瓶子。这项劳动耗费了她一个下午的时间,可结果却令人不甚满意,甚至可以说,同她想要的理想效果大相径庭。当斑驳的光影碰到棕灰色的花瓣,其形象看起来简直是垃圾场边上布满霉斑的墙。恶俗的色彩。她有点儿恶心。

她稍稍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从来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更不是一个洁癖症患者,她可以同朋友们一起到野外露营,在泥地里翻滚,徒手抓泥鳅,甚至是福寿螺她也敢挑战一二。她朋友对她的评价:大胆的,率真且不矫情的漂亮女孩儿。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有点儿记不清了。或许是从她交了个男朋友开始的。是的,她有个男朋友,三个月前开始交往,是个鼻梁高挺,肤色冷白的大明星。她不记得俩人是如何相识、如何相恋的了,但她感觉很幸福。他工作很忙,档期紧,却总能留出时间照看她。他每次到来时都会带上一杯她喜欢的咖啡,或是一瓶葡萄酒。贴心的爱人。为了他的工作,她必须隐藏彼此的恋情。他同她说,这是属于我们的秘密。她乖顺地点头,而后辞掉工作,拒绝本就为数不多的社交,专心在家中创作。她是个画师,在自媒体上卖画也能养活自己。他夸她有才华,说她的画作有灵性,是少有的极具天赋的人。他丝毫不吝赞美之词。她沉溺其中,同时为自己的牺牲而感动。贴心的爱人,她也是。

她撕掉墙面上的花瓣,像撕掉身上的死皮。墙面上残余的痕迹印上了花瓣轻浅的纹路,还不赖,稍稍符合她的审美。但粘合剂脏污的黑点同样遗留在了上面,她再次感到恶心,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长满黑痔的脸。在卫生间里干呕一阵之后,她拿出粘合剂的瓶子查看,生产日期并无问题,但在质量上确实难以言喻。她心中衍生出一种被欺骗的愤慨,于是拿着瓶子去店铺找老板对峙:粘合剂质量有问题,弄脏了墙面……她列举了几个理由。

老板是个中年男性,同更多的五金店老板一样不修边幅。她注意到他的凝视,于是态度更加不好。老板赔礼道歉,但依旧据理力争,拿着瓶子指出上面的生产日期,他拒不赔偿。她穿着修身的红色长裙,小腹平坦,腰身窄细,衬得身材凹凸有致。她注意到老板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胸口。她用手遮住胸口,用眼睛瞪他。他又躺回店铺内的摇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显然不准备再搭理她的诉求,但愿意欣赏她身体曼妙的曲线。那目光使她有一种被银针刺到的灼痛感,目光移到哪儿,银针便跟到哪儿。她气得不行,但面对那个闲适地躺在摇椅上的人,却又无可奈何。她的修养令她不至于在一家普通的五金店内大吵大闹,但店铺老板的无理却令她愤懑不已,她愤恨地拿起旁边的一瓶崭新的粘合剂,逃跑了,任由老板在后方大喊大叫。一步昏招,她与曾经遵守律法与道德的自己背道而驰。

回到屋里时,她带了一捧干花和枯枝,是摄影布景时常用的道具,也是一些民宿老板喜欢的摆设。这种东西似乎自带一种氛围感,哪怕丢在垃圾堆里也显得特别,像是鹤立鸡群,显眼又瞩目。她强忍着恶心,一点一点将墙壁上的黑点铲除,找来圆鼓鼓的坛子充当花瓶,又用剪刀修剪枯枝和干花,将它们放置在左下角。打量了半晌,又找到一把颇具侘寂风的小凳子,摆上干花。

好多了,但还是缺,缺什么呢?或许不该是侘寂风,她动作迅捷地将干花丢在地上,又将坛子放回阳台。干花们躺在墙角,杂乱交错着,又回到她遇见它们时的模样。

“叮咚~”

门铃响起,透过猫眼看到门外站着的男友时,她有些惊讶。他怎么来了?她有理由惊讶,他们一周只见一次,定在周四,但今天还是周三。他这时候应该是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拍摄综艺节目。节目组的女嘉宾确实很漂亮,青春靓丽。她自信自己并不比她们差,但看到男友和女嘉宾之间不经意的亲密接触,她仍旧忍不住吃醋。有些时候,看着看着,她就想要给他打电话,试图教他安慰自己。但他说过,不要尝试给他打电话。同样的理由,他用了很多次。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于是她没有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再看那个综艺节目。她似乎不曾注意到,她于他而言,就身份上来讲,并不像一个女友,而更像是一个藏在地下的,见不得光的情人,或者,只是一个泄欲工具。

他拿了一瓶葡萄酒,还有一捧五彩斑斓的鲜花。她接过鲜花,看了一眼,不自觉挑了挑眉。他恶俗的审美像是沼泽地里翻滚的泥鳅。出于对他的爱慕,她还是显露出笑容,并替他整理了领口。他启开酒瓶,橡木塞子像飞鸟,在屋子里划过一道弧线,坠落,弹起,又坠落。她没注意到红酒有开启过的痕迹。她去厨房拿了高脚杯,没有注意到垃圾桶里的垃圾已经一周没丢了,不过她也鲜少做饭。再出来时,他已经坐到钢琴旁边,等待她入座。暗红色的酒液如浪涛般在玻璃杯里翻滚,他当着她的面敲响了一枚声调轻缓的铃铛,徐徐缓缓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蔓延,回荡。尾音结束,又敲一次,还敲一次,直到第三次的尾音结束,他才收起那枚铃铛,放回口袋。她站着呆愣了片刻,身体僵硬,形似木偶。片刻之后,身体再度柔软,她提着裙摆入座,为他演奏钢琴曲。她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她家中有一台钢琴时,流露出的很是惊讶的表情,尽管他很快掩饰过去,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况且,眼睛骗不了人,那些闪烁的光华是真的。她有些得意。事实上,她对自己的琴艺并不满意,甚至在偶尔谈论起钢琴时还有些羞怯。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突然间的小确幸。而他似乎也并不在意,听完曲目之后,他开始夸赞她,一如夸赞她的画作。不过,或许他压根不懂得欣赏音乐呢?就像他读不懂一幅画中隐藏的美妙的点。不论如何,在这之后,演奏钢琴似乎就成为了每周四的必备节目。仪式感,属于他的,也是属于她的。

她为他演奏了杜鹃圆舞曲,不过今晚的他似乎有些急切。才堪堪演奏了四分之三不到,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她抱进卧室。屋外下了暴雨,雨点急促地敲打窗棂。他将她压在床上,火急火燎地褪去她身上的红色连衣裙和内裤,她的身体光洁,纯净,自富有魅力。他粗糙的手拂过她的身体,握住她的乳房,他们做爱。暴风雨越来越大,狂野的风吹得窗棂哗啦作响,阳台上的植被枝叶胡乱飞舞着,敲打周围的一切。她眉头紧蹙,突然想起爱玛·包法利所言的极乐世界。那是爱玛的极乐世界,并不是她的。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他嘴唇上的胡茬有些扎人,但仔细瞧时,发现那里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暴风雨后,他气喘吁吁,像条烂鱼,软趴趴地躺在一旁。她抱着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面还待完成的墙。

凌晨一点,港口渔船上的灯光将整片天空照得通红,住在城市里的人们,恍若置身于封闭的红匣子。他站在窗口观望了一阵,穿上衣服,准备离开。他从不在她这里过夜,有时候她会觉得他像是一阵风,狂野的风,途经她的街巷,逗留一阵,又匆匆离开。她送他到门口,出于好意——至少她这么觉得——他替她收拾了垃圾桶里的垃圾,几个没装到一半的黑色塑料袋。而后,他们吻别。看着电梯门一点点关上的时候,她再次想起屋子里的那面墙,他有看到那面五彩斑斓的墙壁吗?它是那么显眼。应该没看到吧?否则,他怎么对它绝口不提?不知为何,她似乎希望他没有看到那面墙壁,最好谁也没有看到。唯有她,守着它,像守住她与他的秘密一样,守住它。

她回到屋内,在那面墙壁面前逗留片刻,而后褪去红色的睡袍,赤裸着双脚,走进浴室。

这时候,我正坐在客厅里观察着她,看她一本正经地盯着那面她曾准备绘画却不曾涂抹上颜料的墙壁,看她一点一点褪去睡袍,裸露出白嫩细腻的肌肤,看她挪移着步子,款款走进浴室。我看着她,像是看一具白骨。人都会死的,再好的皮囊也会变成白骨。在这三千年中,我见过太多的人一点点腐烂成白骨。或是在黑灰色的土地里,或是在野兽的啃咬之中,乃至是在有着馥郁清香的玫瑰园底下。这大概是白骨观的一部分,等以后有时间我再与诸君细聊。在她走进浴室的时候,我的同事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你休假结束了没?这边快忙不过来了。我说,还没呢,我至少还有一年的假期。是的,我正在休假。在这个假期,我遇到了她,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令我颇感兴趣,我准备好好观察她,看看后续的发展,看看她以为的是个明星的男友会发生什么,看看她会发生什么。如若她不幸去世了,那我便顺手勾了她的魂魄,免去我的同事们多跑一趟。同事说,你能不能将假期延后?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死的人太多了。我挑挑眉,朝浴室看了一眼,说道,再等等吧,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那个女人,她从前最喜欢的色彩是暗绿色,最喜欢穿的衣服是冲锋衣。衣柜里的衣服样式各异,形式颇多。现在打开衣柜一瞧,便只是红色,清一色的红,红色的裙子,红色的睡袍,红色的睡裙……红色的,甚至连画室里绘制的画也开始以红色为底色,她正走向一个她所不能明了的危险境地。

次日,她醒过来时已是午后,按照惯例,她再次跑到浴室洗了澡。在她看来,起床洗澡可以让人看起来更有精气神,而后是各种繁琐的保养。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她开始涂抹红色的指甲油,手指甲,脚趾甲,一个也没有放过,恍若滴落在雪地上的鲜血,是妖,也是艳。她拿起手机,看到自媒体上粉丝的谩骂,她的画风不知何时已开始变得诡异,只是她自己似乎不曾注意到,但显而易见的是,在她的主页上,很明显就能看到一抹妖艳诡谲的红。粉丝们斥责说她的审美开始降低,还有关心她的,试图询问她的近况。她将留言全部扫了一遍,内心涌现出丝丝缕缕的焦虑。连他们也觉察到了么?近来她确实灵感缺失,站在画布前面什么也画不出来。她的脑海中依旧会浮现那面还待完成的墙壁。她走到五彩斑斓的墙壁面前,仔细打量着它。墙角的小凳子依旧摆在原位,干枯的花儿也还躺在角落,黝黑的枯枝一根根站立着,恍似地砖里生长出的毫无生机的树。她一脚将那块三棱镜踢开,三棱镜滴溜溜滚动着,与地表磕碰出叮铃当啷的声响。

“呼~”

她轻呼了一口气,舒服了,少了那些五彩斑斓的光华,仿佛世界也变得清净许多。

她离开房屋,试图去画展看看同行们的画作,顺便找点儿灵感。楼底下,几个小孩在玩跳房子的游戏,他们的不远处是一家看着简洁的咖啡厅,她常去。但今天她路过时没有进去,只是踩着高跟鞋哒哒走了。她没注意到咖啡厅老板正隔着玻璃盯着她,他嘴唇上留着一簇短短的胡子,像只毛毛虫。一个店员制作拿铁时,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一个激灵跳跃起来,像只受惊的猫。她没有看到他,反倒注意了那几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如果将那几个孩子画在墙壁上?她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屋中墙壁上画着孩童的画面,但很快摇了摇头,她不喜欢孩子,自然也避免将孩子画在墙上。

画展规格并不太大,但整体空间让人觉得舒服。她进到其中时,早有一些衣着时尚的年轻人们在闲逛。令她意外的是,画展隔壁似乎还有一个活动。一个保安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她漫展的具体路线,不过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是在COS什么角色。也就是他犹豫的片刻,已经有两个穿着死侍服装的人蹿到了她面前,想要拍张合照。她看着确实很漂亮,性感的妖姬。她皱了皱眉,拒绝了合照,而后头也不回地进入画展之中。她很快注意到一幅画作:血红色的背景,燃烧的房屋,哭喊的人群,还有一个提着镰刀披着黑袍的死神。也就是我了。我暗暗吐槽了一句,什么玩意儿,提着镰刀的死神是多少年前的产物了。现在我们早已经革新换代,穿上了优雅的礼服,那柄该死的沉重的镰刀也换成了手杖。我想我到时候可以抽空去告诉画作的作者,别再画那老掉牙的死神形象了。

我不是个爱画的死神,也不是一个热衷欣赏所谓艺术的死神,或许我的同事们会喜欢这些东西,但绝对不可能是我,于是我没有再管这幅画作前发呆的女人。这时候,我想去看看那家咖啡厅老板在做什么。我想,不管他在做什么,至少要比跟着这个女人在画展之内闲逛要有趣一些。

咖啡厅内空间比在屋外看着要大许多,我得承认,这位老板的审美相当不错,屋内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得令人感到放松和舒适。当然,也可能是他妻子设计的。如此说来,应当是他的妻审美良好,而不是他。我到达咖啡厅的时候,他正在做一杯拿铁。他很少亲手制作饮品,多数时候是他的店员在动手。也就是说,想要他亲自出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在柜台深处拿出一瓶特制的牛奶,倒进杯子中,如若他的店员有注意到这一幕,必然会发现,那地方的牛奶是不允许私自使用的。如若那位店员待的时间足够长,就能知道,有一位老员工因为使用了一次那里的牛奶而被开除。但此时那位年轻的店员正忙着照拂客人,谁也没有发现老板的动作。很快,他制作好了饮品,亲自端给了一位独自端坐的漂亮女士,而后,他也端坐在她面前,同她聊天,打趣。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兴奋时嘴唇上的小胡子也跟着抖动。性感的毛毛虫。

我看着无趣,遂跑到了酒吧喝酒,直至深夜。

当我再次回到那面墙壁前时,整面墙壁不知何时已被颜料涂得通红,黝黑的枯枝黏在上面,恰似一幅诡谲的剪影画。甚至是地板也被拖把擦得通红。屋子里泛着浓重的油漆味,一万多朵红玫瑰散落得四处都是。满屋子的红,红得妖冶,红得刺眼。她躺在油漆之中,身上的裙子似乎是在油漆里浸泡过一般,粘腻,湿润,也沉重。我探了探她的呼吸,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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