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要教我一样一辈子都饿不着的本事,于是我学会了吃。”
小时候我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院里有很多小孩,让我们常聚在一起的,除了没心没肺的玩,就是各种吃。
我姐学了一道菜,谓之“孔饭”(音译),将四季豆或豇豆之类的豆科菜择成小段,和着生米加水一阵焖。等水分烘干时,加油入炒锅翻炒,直到略有糊味时关火。
米香和菜香混合在一起,热热地吃上一大碗,在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实为一桩快事。其他姐妹很快学会了这招,并有所改良,在里面加入了腊肉粒,使“孔饭”添了油荤,更加香甜。
现在回想起来,这不就是今天的煲仔饭么!
某天,几个大姐姐突发奇想,将红纸绿纸浸入白开水,将水变得花花绿绿的,然后让我们一帮小孩拿着自制的钱币去购买。我们争先恐后,喝得肚子溜圆,一打嗝,就从喉咙里冒一点水出来。
晚上大人回家得知,把姐姐们一顿好骂,说这水有毒,会喝死人的。我算是喝得多的,吓得嚎啕大哭。后来很多天,遇上跟姐姐讲理不清的时候,就故事重提,义愤填膺地指责她要如何如何地谋害我,姐姐心虚,软将下来,就此退步了。
到了今天,商人们将红纸绿纸换成科技含量较高的添加剂,把一瓶瓶白水变成各种果汁儿,色彩缤纷地吸引着大人小孩。看来,这些商人也跟我们小时候一样,玩过此类游戏的。
我们那个院子里的人可谓三教九流,有一家是卖一种叫做“眉毛酥”的早点的。用面粉加水和匀,用擀面杖擀成薄薄的一层,均匀地抹上一层菜油,夹上豆沙,将面卷层层起来,一头一尾用手捏紧,然后将做好的菱形的面团放入油锅里炸,直炸的里面的豆沙发热发软,外面的面皮层层绽开,金黄金黄的,最后捞起沥油。
等眉毛酥放冷一点可以入口了,咬一口,那层层酥皮就要掉下渣儿来,赶紧用另一只手接住,等吃完了眉毛酥,再将漏在手心的那些酥皮渣拢一拢,手往嘴里一送,同时一仰头,眉毛酥的酥脆香甜又在嘴里走一回。因为是邻居的缘故,我总是吃到头一锅的眉毛酥。
还有的人家特会做面食,巫姓一家做的素菜包子最为有名。王孃孃则自做魔芋养家。
我姐姐出嫁时,整个院子都在忙碌,家家的灶头都忙得欢天喜地。我尤其记得其中一道菜,不知菜名。在大红灯笼辣椒的蒂部用刀圆圆地剜掉一块,将辣椒变成揭了盖子的红灯笼。院子里大一点的孩子就负责把辣椒里的瓤和籽儿挖出来,大人们将已经拌好作料的肉粒塞进空空的红辣椒腹内,最后把带蒂的那块辣椒盖子盖上。
红红的大辣椒摆了一盘,放在过上大火猛蒸,等辣椒里塞填的肉熟了,滚烫的熟油往大红辣椒从头淋下去,热热的辣椒遇油发出“咝咝”的声音,辣椒表面的水分快速蒸发,最表层的那层皮微微皱成了几道不规则的花纹,辣椒缩小了一圈,和里面的肉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做成堪称“色香味”俱全的一道菜。
尽管在我的回忆里,住在大杂院的那段时光我被家人和邻居,还有各种美食宠爱着,但那时候的我因为日日的重复,将吃的那些事儿看的淡了,甚至倦了。因此刚上大学的那一年,尤其是头半年,食堂的大锅饭和大锅菜将我胃口大开,铸就了我此生目前为止最胖的时期。
第一个假期,我坐在家门口等我的外婆回家,我外婆愣是瞧我半天,不晓得是哪个胖姑娘坐在家门口呢。
那时读书的我们真是聪明。六个女孩子,开了一个个卧谈会,最终一致决定跟食堂的炊事班小伙子们缔结友好,名义上是要帮他们学习英文。四年下来,我们一节英语课没有跟那些小伙子上过,倒是他们,对我们全力以赴,我们若是去小炒一份番茄蛋汤,保管六个人都喝不完。我们本打算跟他们买面粉并借擀面杖,跑到校外去野炊,他们硬是连夜给我们擀好了一个个均匀的薄薄的饺子皮。
西师的馒头远近闻名。买馒头只需要馒头票,不像包子,还要加钱。有一天突然想去泡温泉,几个人将包包掏了个底朝天,凑齐了来回车票和门票,然后就所剩无几了。于是我们拎了一个大桶,到食堂买了三十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
那一天,我们泡着温泉,吃着馒头,挥霍着青春,愣是一个馒头没剩下!
重庆的大学里流传着这样一句:重大的房子,川外的妹子,西师的院子。西师是个园林式的校园,我们上课时要经过一大片生物系的试验地,种着红薯。天天打这儿经过,忍不住动了红薯的念头。于是熬到熄灯后,我们拿着几块木块出发,在红薯地里一阵乱刨,总算得了几根指头粗的红薯。拿回寝室,用水洗洗干净就开始啃,觉得其味甘甜无比。
第二天上学时看到本来是郁郁葱葱一大片红薯叶,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我们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没有出卖自个儿。
假期里中学的同学就会聚几场。一次在一同学的家里自己做饭吃,我才发现那时的男生在厨房里还真有两手,而我还从未插手柴米油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被安排在汤里加点水白菜。菜都择好了放在篓子里。
我将汤水在锅上加热至沸腾,然后将水白菜一股脑倒进锅里,再沸腾时关火,端汤上桌。这时我看到一桌子男生的眼睛里闪着掩饰不住的失望。他们苦笑地告诉我,水白菜有菜帮子和叶子,要先下菜帮子多煮一会儿,再下菜叶子,而我煮的汤里,菜帮子还没熟呢。
我恼羞成怒,命令他们先吃菜叶子,等菜叶子吃完了,菜帮子在汤里就泡熟了,再吃。他们一致同意,对我大拇指一竖:才女!
我突然明白了,家有仙妻远不如家有贤妻啊!
毕业后有了自己的家,我拿着两本川菜菜谱上岗了。不多久,我们中学班上的康班长父亲在医学院住院,他在照护之余到我的小家做客。事发突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就给他做了碗番茄鸡蛋面。
康班长很有涵养,将一大碗面条吃完后告诉我,我忘记放盐了。康班长啊康班长,放盐是最没技术含量的活儿了,你老人家忍住不说,不是存心要让我出丑吗?我在班上男生十三钗中可是颜面扫尽啊!
我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将两本菜谱看得透透的,搞懂了“油两钱,盐少许,糖一勺”这些隐晦含蓄的量词以及其间的比例。
“才女”二字不是白来的,我的超强领悟力让我很快在厨房里游刃有余。
做菜的前奏是买菜。当时我家在忠山山顶,必经一个有着220级台阶的陡坡,所以每次下山购菜回家就是一个大麻烦了,累得我七晕八素的。慢慢地,我在菜场混熟了,留下了卖鱼的,卖肉的,卖鸡鸭的电话号码,我若是需要什么,电话告知,他们按要求就把鱼、肉、鸡鸭收拾干净,该切块的切块,该切丝的切丝,等我到菜场时,实行“不问价不看秤不算账”的“三不政策”,付钱拎了就走。
有一个卖水果的,他家儿子十来岁,不知为何没有读书,帮着看摊子。我就付给那孩子两元钱,把满满一个大菜篮子交给他,他就会抽空给我送到山顶的家中。我呢,则一路看着两旁的花花草草,溜溜达达地回家了。
我把那些在菜场里本该砍下来的钱都拿去买了闲暇了。这个煮妇做得,滋润着呢!
在家里安排一日三餐时,我尽量做到一顿吃完一顿了,很少有剩菜剩饭。比如一只鸭,头脖子脚丫就存起来,存上几只鸭时就可以做一道卤菜。内脏也是如此,做道泡椒炒菜。存上几副鸭肠后,拌上金针菇和红辣椒丝,做一道凉拌菜。胸脯肉做成一道山椒炒鸭丝,开胃下饭呢。剩下的骨头架,加几块酸萝卜熬成汤。一个鸭子,分做成几道菜几天吃 ,哪有变成剩菜的呢?
我的厨艺很快传开来,朋友们上门做客,不带别的礼物,拎条鱼或只鸡。有一次在家请客,最后的主食是皮蛋瘦肉粥,一解大鱼大肉的油荤,清香可口,朋友们吃得舒舒服服。完了就打麻将,我一举赢了六七百大洋,朋友们惊呼“鸿门宴”!
物质和精神的食粮,是幸福的前提。在厨房里大显身手,在书本里畅游四方,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