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小说│ 送行者日记

#1 父亲劫

「妈妈,这花为什么不香?」

酒店大厅,身着红色洋装的小女孩,她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才用圆滚滚的小手,碰触到大厅中央那张黑檀木桌子上摆放的花。

洋兰,本应幽香,但小女孩却连一点味道都没闻到。这和她想象的落差太大,就像自己不应该费尽这么大的力气去做这件事。

小女孩左右张望,发现妈妈不在身旁。

视线飘向远方,穿过簇成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们。

小女孩的母亲正在和两位男士寒暄,她没听见女儿呼喊的眼神。

夏志杰是这场酒会的策划人,从瑞士学的酒店管理,回国后做了几年酒店工作,抓住国内企业转型,越来越注重大型公关活动的机会。他开始和一些小型的EAP(员工援助、管理)机构、企业培训等公司合作。

做了两年,夏志杰感觉酒店里头的发展没有外头做活动来得大,于是辞了酒店工作,成了一位专业的活动规划师。

至少对外,夏志杰如此介绍自己的经历和头衔。在这些社会化的身份之外,夏志杰拥有一项不为人知的能力。

一如往常,夏志杰注意到了小女孩。

「小朋友,妳怎么一个人,妈妈呢?」

小女孩指着母亲的方向,却发现刚刚还在跟两位大叔说话的妈妈,现在不知道又流连到哪簇花丛。

「别着急,我带妳去找妈妈。」

小女孩对夏志杰的提议,有些犹豫,她记得妈妈要她一个人待着,别跟陌生人走。

这点,学校老师也交待过。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可信,他和会场其他人一样,西装笔挺,是妈妈平时会答理的对象。

小女孩松懈了心房,夏志杰拉住她的小手,两人逐渐朝会场外围走去。

会场外有座小花园,种了无数洋兰。

几位在洋兰面前拍照,他们对自己拍出来的照片十分不满意。

廉价的相机,往往无法拍出洋兰的美,因为一般数码相机使用的感光组件,只能捕捉到红、绿、蓝三色,对于紫色,那是靠相机的软件演算出来的结果,简单来说,就是用「猜」的。

便宜的相机,猜色能力差,一拍紫色就露馅,会呈现出奇异的蓝色,或者桃红色。比较高档的相机,猜色能力强,拍出来的紫色如肉眼所见。

在各种高档相机中,还能再分高下,强光底下大家猜色能力都差不多。可在弱光下,还能把紫色拍得恰如其色,那说明相机的演算能力优异,在色彩方面可以给予摄影师更高的信赖感。

「好了,别动,我再拍一张。」邵峰是一位摄影爱好者,对于感光组件和颜色的道理一清二楚,可是他依然选择一台非常普通,经常猜色错误的相机。

因为他没钱,顶多在网络论坛装装样子,说得一口好相机,但真正顶级的相机,机身、镜头超过一万块的,他压根没用过,因为他怕老婆球球,所以把存折交在老婆手里。

花没拍好,要老婆、孩子跟着再拍一张。本来孩子邵大大还兴高采烈的,接连被指定表情,笑得都僵了。要不是球球哄着,说等会儿买奶茶给他喝,他连待在镜头前五秒钟的意愿都没有。

孩子到了一个年纪,挨着母亲丰满的乳房,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但内心却又充满对乳房的渴望。尴尬与害羞的冲击,邵大大像个不识趣的雕像,硬愣着被球球揣在怀里。

照片拍好了,邵峰端详手机屏幕,屏幕除了一脸不快的孩子,中年发福的老婆,背景的花圃硬生生带到了夏志杰的身影。

画面中,夏志杰蹲在花圃旁,对着旁边空荡荡的空气好像在说些什么。他脚跟旁的角落,画面有点卷曲,就像那里有片看不到的透镜,折射了空气。

邵峰抬头,看夏志杰对空气自言自语,赶紧拉着老婆、孩子上了游览车。

球球对他扯着自己衣服的样子,十分不高兴,说:「干什么呀!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呢!」

邵峰朝花圃方面使个眼色:「那里有个怪人,对着空气说话。」

「哎唷!还真的,怪可惜的,小哥长得挺俊。」

「可惜个屁,万一是个神经病,等会儿拿刀出来砍人,那怎么办?我们身边带着孩子呢!」

「瞧你这个穷酸的样子,把你砍死了,我找个更有钱的去。」

「去去去!去他妈的,妳这婆娘爱找谁找谁,反正我没钱。不!我有钱,只是我的钱都给妳把持住了。」

酒店保安正在一旁抽烟,在北京工作十几年,抽的还是老家湖北的黄鹤楼。烟价越来越高,他得省着抽。本来一天干掉一包,现在克制为三天两包,朝两天一包迈进。

「哇操!」保安半根烟叼在嘴里,靠在驾驶座旁的车身上,还在享受那股神仙劲儿,就听见背对他的车门侧有男女争吵的声音。

他转身一看,两个旅行团的客人正在打架,也不顾孩子在旁边看得不知所措,有点疼惜的把手上的烟往地上一扔,赶紧跑过去劝架。

保安在那里劝,邵峰和球球互相掐着对方脖子,谁也不肯让谁。

「别使劲儿,有话好好说。」也不知道这对夫妻平常吃了什么,或者对彼此真是苦大仇深,保安用尽吃奶的力气也分不开他们。一个反作用力,整个人跌坐在地。

球球松开手,邵峰把她推倒在地。

他的嘴角露出笑容,憋了十几年的气,在这一刻获得了胜利。脑中响起赞歌,是拉丁天王瑞奇.马丁在1998年法国世足赛的成名曲〈La Copa De La Vida〉:

Go, Go, Go!Ale, Ale, Ale!Go, Go, Go!Ale, Ale, Ale!Go, Go, Go!Ale, Ale, Ale!Go, Go, Go!Ale, Ale, Ale!Go, Go, Go!Ale, Ale, Ale!……

赞歌中间还穿插黄健翔在2006年德国世足赛,意大利对澳大利亚赛中的激情点评:

球进啦!比赛结束了!邵峰获得了胜利,淘汰了球球。他没有再一次倒在老婆面前,伟大的男人!伟大的男人中的男人!邵大大他爹今天生日快乐!全中国的老公万岁!……

小女孩摘着花圃的花,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对夏志杰说:「不好,要出人命。」

本来兀自兴奋的邵峰,双手抱住胸口,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塞上千斤巨石,跪倒在地,向球球伸手:「救我。」

球球缓缓伸手,想要回应邵峰的手,但她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老公。」

「快……叫救、护……车……」

「手机打不通,好像坏了。」

「去……借……」

倒卧在地上的邵峰,把求救的眼神扔向坐在路边的保安。

保安仓皇说:「糟糕,我的手机没电了。」

邵峰口吐白沫,在没有一滴水的柏油路面,被自己不争气的心脏杀死。

死亡的过程,就像在一条看得到尽头的隧道中转换,你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一般,迷迷糊糊的从一个充满光的洞,穿越黑暗的道路,然后走到另外一个充满光的洞口。

「怎么搞的……」邵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处于一个站立的姿态。他看见夏志杰身边的小女孩,也看见另一个自己,面部狰狞,嘴角冒着白泡泡,倒卧在地上。

邵峰瞬间明白了许多事,他猜到自己死了。他静静的走到小女孩和夏志杰身边,想稍早还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夏志杰。

这一回,邵峰的眼神先是一阵空洞,然后变得像是丛林中被狩猎的小兔子,惊恐而迷茫的望着他们。

「我记得电影里头这样演,通常表是一个人死了。我死了?」邵峰对于自己说出来的话,感到有点荒唐,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说了。

小女孩点点头。

「操他大爷的,我怎么就死了呢!」

「看情况,估计是心肌梗塞。」夏志杰起身,拍了拍裤管上沾染到的泥土,回应道。

「我该怎么办?」

「等待。」

「等什么?」

「等他们来接你。」夏志杰右手食指指着天空方向。

「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你准备好的时候,他们就会出现。」

「什么叫准备好?」

「看看你的脚下,如果妳对活着还有太多的眷恋,你的脚就没办法离地,来自天上的人就不会来,就算来也带不走你。」

夏志杰补充说:「你有什么舍不得的吗?」

邵峰:「慢,我的老婆、孩子都看不到我,为什么你看得见?」

「总有些人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这是人世间的真理。」

「那我现在该何去何从?」

「放下你内心的执着。」

「你。」邵峰瞥见夏志杰胸口的名牌,改口说:「志杰兄,但我不知道自己执着什么。」

「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每个鬼也有放不下的。」

夏志杰从胸口掏出一包烟,递给邵峰。

邵峰迟疑了一下,他想自己到底能不能抽这烟,他已经不是人了,是鬼。鬼能抽人的烟?这也许是个测试,也许鬼真的能抽烟。或者这烟有古怪,是给鬼抽的,不是给人抽的。

邵峰的手触碰到烟盒,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好像自己其实还是人,地上的是一尊以自己外型为蓝本打造的蜡像。

救护车来了,他们把躺在地上那尊「蜡像」装上车,就像清道夫装走地上的狗屎。

「跟我走。」夏志杰对邵峰招招手。

「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可以解开你心结的地方。」

「有这样一个地方?」

「有的。」

「你做过心理咨询吗?」

夏志杰帮邵峰点烟,邵峰注意到夏志杰用的打火机,打出来的火带有妖艳的紫色。


#2 大叔

陋巷。

一座城市随处可见被遗忘的地方,那里是你从高德地图或百度地图,都能找着,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的角落。

这些角落住着活生生的人,但他们跟其他都市中的菁英份子没多大关系。

菁英份子不会来这样的地方,除非有特殊理由,譬如来救济他们,好显得自己高尚,或是看错导航,才会来到这片夹在市中心、高架行经,与郊外高级住宅区的过渡地带。

有人称这里是七期都市开发区的保留区,有人称为深有潜力,只是拆迁失败的都市重划区。

这里的居民可不喜欢这样文诌诌的字眼,他们称这片临江的小区为「江城」。

江城有座小码头,二十年前,当江两岸没有那么多桥梁,每天熙来攘往的车辆和行人好不热闹。

码头边卖杏仁茶、油条和酥饼的小贩,能忙活一整天。

现在的江城,除了房子是老的,几块石头和红砖夹杂的道路是老的,就连空气味道也都变得过份干净,再也没有渡轮烟囱飘散出来的烧煤味。

江城多是一排排六层楼的老公房,在老公房的后头,还有更老的一片房子,有点石库门的味道,但小巷弄的感觉又不够整齐,故又有点像是北京胡同的拥挤。

二五六弄,十号。

一栋外观看起来比两层楼矮一点,平房高一点的砖房。差不多是两臂长等的窗内,有张松木书桌。

桌上摆了许多书,一本硬皮的德文版《梦的解析》,压在一堆打印出来的论文上。论文页面的空白处,写了许多注记,扭捏的字体,说明作者并不期盼别人看得懂。

「朝伟!」一位大妈拍着砖房的大门,在外嘶喊:「高朝伟!」

一位脸上有点胡渣,穿着优衣库经典烫印T恤,卡其色七分裤,脚踩里根鞋,双手提着五花肉和几样蔬菜的男子,远远看见大妈拍门,三步并成两步走过来。

「牛婶,着急什么呢?」高朝伟对大妈微笑说,掏出钥匙打开大门。门缝有点不规则,说不准是门老旧的关系,还是大妈拍打这一阵造成的后遗症。

「出事啦!」

「不管什么事,我先把东西放了。」

牛婶抓住朝伟的手,直愣着要把他带走。

朝伟不得已,只能把肉和菜扔在入门旁的茶几上,跟着牛婶一路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牛婶的屋子前面有个小院,院里养了两头牛,一头黄牛,一头奶牛。

「朝伟,你说我家萌萌是怎么了,从昨天开始,连一根草都不吃。哎唷!看到牠这个样子,我心都揪起来了。」

「牛婶,萌萌是黄的,还是这个黑白相间的啊?」

「黑白相间的。」

「等会儿,我又不是兽医。」

「好歹你是心理咨询师,自从我把萌萌的孩子送走,牠的食欲就一落千丈,你倒是劝劝牠,要牠想开一点。」

「牛婶您自己已经有想法了,还要我来干麻呢?」

「好好好,都怪我多嘴,那你用你的方法试试。」

「那我得把萌萌牵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能说话的地方。」

「为什么?」

「咨询是极为隐私的一种对话方式,我们说什么,要是您都听得着,这样会泄漏来谈者的隐私。」

「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只要萌萌愿意好好吃饭,我都没意见。」

「对了,那费用……」

「你把萌萌治好,未来一个月我每天挤萌萌的奶给你当早餐。」

「一言为定。」

朝伟把萌萌牵到树下,扣着鼻环的绳子系在树下如章鱼脚一般,盘根错节的间隙。

朝伟靠坐在大树下,萌萌望着牠。

「你等一会儿,现在还不到时候。」

朝伟在等人,等一个能够和牛沟通的人。他从口袋拿出手机,滑了滑,点击微信中的一位联络人「小白」,发出语音信息:「牛婶要我跟她的牛做咨询,需要妳翻译。」

画面传来文字讯息:「我在上课,不方便听语音,你打字吧!」

朝伟把刚刚说的话,打成文字讯息发出去。

小白很快回复:「这就来。」

三月天,清晨只有六度,到中午气温飙升到二十度。树阴下,二十度的气温经徐徐微风吹拂,让人脸上肌肤温暖的同时,身体却被唤起某种极度适合睡眠的状态。

「天气真好,就是少了一顶草帽。」朝伟嘴里的字,到句子后头已不大容易听清,他睡着了。

鼻头的刺激,朝伟搔了几下,不得要领,止不住那股痒劲儿。

一睁眼,小白拿着一根野草,朝他鼻孔挠。

「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我正在说呢。」

「别淘气,先把正事干了。」

「对你来说是正事,对我来说不是。这次牛婶又给了你什么好处,让我们的高老师愿意对牛谈心。」

「举手之劳,帮帮街坊。」

「那我有什么好处?我可是为了你放弃睡午觉的时间,等一下还得回学校上下午的课。」

「请你吃碗馄饨面。」

「成交。」

小白把书包放下,立花中学四个大字,原本是黑色的,被小白用原子笔涂成天空蓝的颜色。书包侧边挂了一个布做的四叶草吊饰,布的表面起了毛球,还有点变色,看来比书包跟在主人身边的时间还长。

浅蓝色的制服上衣,荷叶领口的边缘能见到小白深邃的锁骨。一张圆脸,和清瘦的上半身有点不搭。

小白摸着萌萌的头,人和牛的脸颊耳鬓厮磨,十分亲热。

萌萌低声呜了几下,小白边听,边点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朝伟在旁边看着两人的互动,从裤子口袋掏出自制的小笔记本,以及一枝套着不锈钢笔杆的钢笔。笔记本用黄色方格纸的替蕊切割,作为巴掌大小,由于是自己切割,页面的边缘有些粗糙。

「萌萌说牠愿意跟你说话。」小白对朝伟说。

「好的,那牠同意让妳担任翻译,于咨询时在场吗?」

「大叔,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啊!我肯定要在场。快点快点,我为了你翘了中午睡午觉的时间,等一下还要赶回学校上下午的课。」

「好。」朝伟翻开笔记本,对萌萌宣读《咨询同意书》的内容。

「萌萌你有什么问题吗?」朝伟读完同意书的内容,并确认小白也翻译完成后,问道。

萌萌嘶鸣一声,小白说:「萌萌说没问题。」

「行,盖个蹄印后,我们就开始。」


#3 城

夏志杰、小女孩和邵峰,行至江边。

指着远方一片房子,夏志杰说:「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邵峰看见那排房子的天空,有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仔细一瞧,那不是乌云,而是盘旋在天空的乌鸦。

「这条该不会就是黄泉?」邵峰说。

「只是一条江。」

「过江有什么呢?」

「有人,还有一位咨询师。」

「帮鬼做咨询的咨询师?」

「只要你有想法,能表达,他就能做。」

水岸边有一艘木舟,夏志杰和邵峰先后上船。

小女孩站在岸边,没有要上船的意思。

「她不跟我们走吗?」

「她怕水,走不了。」

「我们就这样把她丢在这里吗?」邵峰想到自己的孩子,动了父爱,不忍和小女孩分开。

「他不会走远,相信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酒店工作,又和死人打交道?」

「酒店大厅里头总是徘徊许多找不到出路的灵魂,他们和许多活人一样,有家归不得。」

「这样说来,你干两份活,其实是一份活。」

「哈哈,正是。」

夏志杰和邵峰,两人划桨,费了将近半个小时,到了江的对岸。

码头上只有几艘木舟,以及一艘外观斑驳的帆船。

上岸后,他们朝店铺方向走,这些店铺都空着,不过都有人整理。

只有两间店铺在做生意,一间是小杂货铺,一间是卖特产的商店。两间店隔着一道墙,由一对兄弟经营。

兄弟看见夏志杰,招呼道:「大哥,一个人划船?好兴致。划船累了吧,来我这里买瓶红牛。」

「不了,我要找人。」

「需要我给哥指点条路吗?」

「不用,我知道在哪里。」

「你请便。」

邵峰跟在夏志杰身后,对于身边的景物,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家是村里第一户用砖盖房子的,多少同村的孩子羡慕他,冬天房子不怕风,夏天房子不怕雨。

小区里绿树成荫,老人家在树底下乘凉,看见夏志杰这个外人,难免指指点点,但也没人用侵略性的眼神注视他。

「二五六弄,是这里了。」夏志杰依着路牌,转进一个小巷。

「这个小区挺静。」

「年轻人这时间都出外工作了,留在这里的多半是老人和小孩。」

走到十号门口,夏志杰敲了敲门,没见回应。

「里边没人?」邵峰问。

「嗯。」

「要不我穿墙进去看看。」邵峰有点兴奋,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死了,但当鬼有当鬼的好处。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死人也有死人的规矩,不要触碰规矩,以免揽祸上身。」

「我都死了,还能揽什么祸?」

「生者做死事会折寿,死者犯生事恐祸及家人。」

夏志杰字字铿锵,邵峰听到「祸及家人」四字,吓得打了一个寒颤。虽然他和老婆感情不睦,但夫妻一场,总归是爱过的。

即使最后情份更像是亲人,缺少情爱,但爱情的结晶却积累了两个人曾经有过的真情。伤害孩子的事,邵峰做不出来。

「我们去探探情报。」

回到巷子外,小区的干道上,夏志杰跟刚才打过照面的老人家问:「老大爷,有人知道住在二六八弄里的高老师上哪里去了吗?」

「高老师,你是说高朝伟啊?」

「高朝伟?这什么鸟名字。」邵峰死后,还是第一次乐得笑了。

老人们互相探问信息,声音老响,好像深怕周围百公尺内会有人听不见他们讨论的内容。

邵峰有点不高兴,对夏志杰说:「这些老人也真是,说话那么大声跟吵架似的。」

夏志杰不动声色,牛婶从另一条巷子穿出来,她听见有人提到高朝伟,从家里出来看热闹。

「朝伟他帮我治牛去了。」牛婶巨细靡遗的把萌萌不吃草,请朝伟做咨询的事情说了一遍。

「是在江边吗?」

「对对对。」

牛婶很热心,带着夏志杰和邵峰往江边去。

邵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刚刚还怪老人们说话大声,没想到就是这种不礼貌的热情,让邻里之间的消息得以畅通。这是高度依赖手机和电话的现代人,所不熟悉的一种情感交流方式。

一头乳牛,在江边静静吃草,看样子,牛解开了心结。

「朝伟。」夏志杰打招呼道。

「志杰,怎么有空来?」

「带个朋友来。」

「朋友,在哪里?」

「在我身边。」

夏志杰拉两人彼此认识,「这位是高朝伟,高老师。这位是邵峰,邵先生。」

「『看不见』的朋友,很高兴认识你。走吧!我们去咨询室。」

朝伟牵着绳子,准备拉牛往小区走。

邵峰对夏志杰说:「也不用做什么咨询,我其实没什么烦恼。」

「若是如此,你应该早早升天才是。」

「也许有其他原因。」

「譬如?」

「我也不知道,我第一天当死人。」

邵峰的脚访彷佛有千斤重,他决定不再走了。

他自己也很难说明现在是什么样的情绪,眼前这个牵牛的人,还有这个西装笔挺的青年,他们能够帮助自己在这个迷茫的时刻,提供一个方向。

很多时候,迷茫的时刻只要随便有个方向,就能让一个人坚持走下去。即使对于未来充满未知,甚至是充满恐惧,都好过让自己拄在当地,看着自己手足无措来得好。

「我不想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想静静看着这条江。」

夏志杰吃了两口烟,朝四周一阵吞云吐雾。

「江让你想起什么了吗?」夏志杰问。

邵峰看着江水,江水从西面往东面流动。他的脑中记忆,宛如逆流而上的鲑鱼,从东面往西面游动,想寻找过往回忆中的关键点。

本不该在西下时间,还高挂当空的艳阳,再次发力。

顺上游方向看,一片沿着江岸生长的洋兰,在阳光及水面波光的相互辉映下,散发出紫色的光彩,这种紫色的光彩,稍早邵峰也曾见过,好似夏志杰为他点烟时的火焰。

「我记得洋兰,」

「酒店前面的洋兰吗?」

「不是,是记忆里的。」

「记忆里的什么地方?」

「以前我住的小区,楼里出来的院子,有人中了洋兰。紫色的,我经常去拍那些洋兰。」

「为什么呢?」

「可能我喜欢紫色的缘故,而且刚好拍洋兰能用来测试我的相机。」

「你都一个人去吗?」

「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着我的孩子。」

「你喜欢洋兰吗」

「我不怎么喜欢,现在这些洋兰没香味,我不喜欢没有香味的花。」

「到了其他地方,看到洋兰你都会去拍吗?」

「好像是如此,就像之前在酒店前面看到洋兰,我拍了那些洋兰……」


邵峰陷入了回忆,几年前的某个夏日午后,碰上写字楼进行消毒作业,他提早两个小时下班。

他去黄昏市场买了西红柿和鸡蛋,要给大大做他最喜欢的西红柿炒蛋。

当然还有老婆球球最爱的马铃薯炖牛腩,牛腩前一天就买好了,可家里生抽不够,刚好在市场一起买。

除了老婆、孩子爱吃的,邵峰还买了一条鲫鱼,打算配老豆腐、姜丝和黄酒烧汤。

丰盛的一餐,为了迎接老婆和孩子从娘家回来。

傍晚六点多,差不多老婆和孩子该到家了。邵峰迟迟没有接到电话,忍住联系他们的念头,为的就是给他们一个惊喜。

七点,门口有了那么一点声响,都会让邵峰以为是老婆和孩子的声音。他想起这一次老婆离家前,两人起了一点口角。

球球希望邵峰陪她回家一趟,邵峰原本一口答应,之后又反悔。这不是第一次,邵峰反悔,他不喜欢面对丈人,当年娶球球,丈人极力反对,认为他大学毕业干个小销售,没办法照顾自己的女儿。

邵峰胸无大志,但他不甘心被人瞧不起。拼搏了好些年,孩子也上小学,勉强买了一间市区两室的房子,谈不上体面,但至少喂饱一家老小没问题。

和丈人之间的心结,球球作为桥梁,极力想要帮两个男人和解。

邵峰嘴巴领情,心还是不愿意放下身段,他内心有对丈人的憎恨。

这份憎恨转移到了妻子身上,在经济、社会地位等方面,邵峰无法报复丈人,那就报复在他的女儿身上。

邵峰和妻子的感情一天天不合睦,很大一部份就出在邵峰出于自卑感的复仇心,把他和妻子的距离越推越远。

尽管他的内心,仍有对妻子的感情,所以他会为即将归来的妻子和孩子准备晚饭。但他仍免不了内心对妻子,以及丈人的诅咒。

「Go, Go, Go!Ale, Ale, Ale!」邵峰的手机铃声响起,接起电话,是警察打来的。

妻子和孩子坐的游览车出了交通意外。

赶到医院,邵峰和老丈人终于见到面,也确实因为球球搭起的桥,用的是她和大大的尸体。

从那之后,邵峰就有了游览车恐惧症。出行绝对不搭类似游览的大型巴士,连搭公交车都会让他感到不舒服,特别容易晕车。

「没事吧?」夏志杰把手搭在单膝跪地的邵峰肩上,安慰道。

「我想起来了一些事,唉……你说人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来根烟?」

「谢谢。」

邵峰的颤抖的手,特别费力的将烟送进嘴里。夏志杰为他点烟,这次邵峰看烟的火焰颜色,不再是诡异妖艳的紫色,而是再正常不过的橘红色。

尼古丁有点镇静的作用,邵峰用力吸了一口烟,觉得刚刚头晕目眩的紧张感,一下子得到改善。

「我好多了。」邵峰吐了一口烟,说:「真没用,都死了还那么胆小。」

「有些事情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朝伟说。

「你不是看不见我?」邵峰讶异说。

「通过烟草的烟雾,便能看见。」

邵峰这才明白,刚刚夏志杰朝是故意朝四周吐了几口烟。

「我的记忆有点混淆,我记得我的妻儿死于交通意外,那么我白天争吵的对象又是谁呢?」

「有的时候记忆会在我们的脑中重放,那些记忆储存在大脑里,同时储存在灵魂里。你的大脑死了,灵魂还在,所以记忆还在。」

「什么意思?」

「人的烦恼,有时是自己欺骗自己。更详细的说,是大脑欺骗我们自己,让我们做出违背自己心意的事。现在你少了头脑的束缚,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更深处的记忆里,放下要用头脑去控制自己,包括控制回忆的念头。」

邵峰放下对头脑的控制,他看着自己的形体,尽管如肉身一般,但他知道已经不是原来那句沉重、会散发各种气味的有机物。

「把自己沉浸在对于过去的画面里,专注去看,就像自己坐在一个电影院里头,看着屏幕上的画面。你是旁观者,不再是里头的演员。不要想改变过去,因为过去已经发生。」朝伟缓慢吐出一个又一个坚实的字句,每字每句都像刻在卲峰的心口。

卲峰闭起双眼,扮演对于回忆的旁观者,放下对回忆的控制,包括改变过去的念头。

回想白天他看见自己尸体的场面,他记得尸体旁有妻子和孩子,他们目睹一切,还有惶恐的保安。

可是现在再次回想,确实有对母子,但更加仔细的回想,那对母子不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保安那时候的姿态,其实不是在劝架,而是在阻止他冲向大马路。

自己倒下的位置,也不是在人行道上,而是在马路中央。

「我不是被掐死的,我是被车撞死的。」邵峰恍然大悟,他弄明白过去,才弄明白现在。

夏志杰和朝伟交换了眼色,他们知道邵峰终于跟上了自己刻意遗忘的记忆。

早上,夏志杰酒店当班,他看见红衣小女孩的灵魂。通常有红衣小女孩出现的地方,预示可能出现的死亡。

小女孩总是在找妈妈,眷恋着生前对母爱的饥饿,所以她们永远在人间排徘徊,久而久之,她们成为引起灵魂聚集的诱惑者,也成为容易出现死亡场面的指标。

邵峰在酒店对面的马路,喃喃自语,看来有幻视和幻听的症状。

夏志杰看见红衣小女孩,又看见邵峰,猜到了可能发生的情况。他想阻止悲剧发生,可惜为时已晚。

当邵峰疯了似的冲向游览车,夏志杰能做的,只剩下带他到江城,见见「送行者」。

送行者是人间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引路人之一,他们帮助迷茫的灵魂找到方向,让执着于尘世的灵魂学会放下,和过去的自己好好道别,重获新生。

夏志杰扶起邵峰,跟着牵水牛的朝伟。

「慢慢来,别着急,我们明天谈。」朝伟对邵峰说。

温度骤降,江水表面渐渐漫起白雾。

「啊!」夏志杰清呼一声。

「怎么了?」朝伟问。

「没什么。」夏志杰想起对岸的小女孩,不知道小女孩现在又去何方,那个地方是否又会有新的死者,又一个迷茫的灵魂。

江的彼岸,小女孩拾起洋兰的花瓣,在地上排出一张女人的面孔。

小女孩是按照眼前那位站在木舟的女子,她的面容排的。

球球望着对岸,她在找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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