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在文昌过了个轻轻的年》
【新疆】喀什市作协主席 茹军风
【深圳】 国家二级作家 何 良
何良:军风兄,读了你的《轻轻的年》,知道你在文昌过了个“轻轻”的年,多少有点失望吧。之前,是我怂惑你来文昌过个别开生面的年、隆重而富于南方风情的年,不想这南方的年让你从渴望变成失望了。不过,可喜的是,你从郁闷中寻找安慰,硬是挑出了文昌的年是“轻轻的年”,是很有品味的年,是喀什那喧闹的、劝酒的、醉醺醺的年所无法比拟的。这么个说白了是单调乏味的年,被你心理调适成很惬意、很健康的年。哈哈哈,文人学会自嬉真好,作家有涵养真好。过年,对于成年人来说似乎都是单调乏味的。文昌的年,除了没完没了的鞭炮声喧闹着,便是在喝香茶、品咖啡、侃大山中悄悄地溜过。
茹军风:是啊,就像我前一阵子写的一样,茶壶里泡的是茶,海里泡的是海南岛。冯坡人把年也泡进了茶壶。听黑二哥说,大年初一,镇上的茶店都有开门的了。初二早晨,茶店满了,潮水灌进店里,灌得满满的,人潮汹湧,喧哗,要不是很有人缘的黑二哥张罗,我们就吃不上早饭了。这里的人茶店里一泡就半天,没事泡一天。在冯坡土生土长的何良兄带我们去之前就说,全镇的茶店都没座位了,只有靠黑二哥安排了。我心一惊:冯坡人就挤在茶店里过年?事后静想:他们是在名号叫轻松的店里过年哪。
何良:其实,在文昌,过年的“过”是年前年后的忙碌而快乐的过程。每年的元旦一过,尤其是腊月初一一到,农家人便考虑岁终祭祀和迎接新春之事了。海南的风俗与大陆一样,腊月作为岁末之月,也是农家的闲冬。由于腊八前后的寒冷,人们会把干农活和生活的节奏放慢,把腊月当做迎接春节的前奏,把大扫除、祭祖祭灶、买春联、办年货,一直忙到除夕夜,便到过年的“高潮”。
文昌的年是慢悠悠的过,一直过到元宵节,才叫真正过完年。当然,有些还有过“二月二”、龙抬头的习俗。文昌人过年,最大量的准备工作集中在腊月二十九或三十,即除夕和前一天。这两天,人们一大早要杀鸡宰羊、贴好门匾对联、拜请各路神仙列祖列宗入酒席过大年、为祖宗牌位更换新袍、晚上一家人吃团圆饭、看春晚或安排娱乐活动、鸣新年礼炮.....有些乡村重视文化活动并条件允许,便会组织琼剧团或木偶戏表演,还会组织排球比赛和拔河比赛。
茹军风:我看出来了,冯坡的年,重一点过就是年三十的祭拜活动、年三十的团圆饭。吃了团圆饭,该干啥干啥去。原来你们也有不到十五不算过年之说。在喀什,至少在我曾经的生活圈子里,喝酒喝到十五都不算完。文昌的年,南方的年,人们其实还是忙碌的,只不过不是西北人的喝它几天几夜,夜夜当醉猫回家。你看你们,良兄你弟弟何超一会儿在陵水,一会儿在三亚,满世界晃荡去了;何文忙到初一回不到家门;黑二哥那个当导游的女儿,初一一大早就赶回三亚上班带团去了。算是你和发小他们过了个丰富、休闲、有节制的年。你初一带着女儿和我们逐户拜年、到海边闻闻海的年味……
何良:我想起来了,想起了你描写海的年味那一段了:“海水自由自在的,高兴了捧出几朵浪花,生气了使劲拍打能拍打到的东西……”
茹军风:是的。海水自由自在的,高兴了捧出几朵浪花,生气了使劲拍打能拍打到的东西,不高兴也不生气的时候就借用风力和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姐妹的力量随意地漂,尽兴地湧,像文昌人在吊床上晃荡,像孩子在妈妈肚子里的海水中荡悠。年也是这样过的,轻悠悠的,很有诗意。
想起初一你带我们拜年更有意思。用你的话说是到各家各户去走走,那真叫一个轻松啊,跟散步一般。走进一户人家,站着说几句拜年的话,然后笑笑走人。又过一户,干脆连家门都不进,就站在院子里说话,说得高兴,就说的时间长了些,一阵嘻嘻哈哈,鸟语说完走人。路上碰到人,路边聊上几句话,算是拜年了。路上碰上老阿婆,掏出红包一塞,几句肯定是贴心的话,笑笑走人。后来到了两家,你就真正坐下来了,直接登堂入室,不光进了客厅,还坐下了,不光坐下了,还吃了水果吃了茶。我就纳了闷了,可能是我们都走累了吧,是这家人多呢,还是有个能说会道又很热情的重庆媳妇呢,海南话说得滴滴嗒嗒气氛热烈就坐下了,反正是不知怎么就坐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家的老者是你的恩人,你在农村干农活的时候、你在复习考大学的时候,他都是你该特别感恩的。到了那家百岁老人家,你不等主人引路而直接进入空气有点味道的里屋,抱着老人抚摸她岁月沧桑的额头,你拉大嗓门说着哄老小孩的话,让我特别感动……良兄你的拜年说轻也轻、说重也重啊!
何良:茹头啊,因为你暂时还不懂文昌话,我们过年一家一户拜年时打招呼的话你就不完全理解。我们初一的拜年,俗说“行村”,就是很休闲地到家家户户去行行走走,每年一般需要一个上午。拜年,不一定每到一家都要坐下来喝茶喝酒的,但有时会坐下来喝杯茶、吃个糖果或柑橘,图个甜蜜吉利。
当然,也有拜年喝酒的,不过那不是初一的拜年。在文昌,尤其是四代同堂的家庭,初一会更加热闹,人们会更多的到他们家拜年。如果是刚刚结婚的家庭也会有更多的人来拜年,若在以前,刚结婚的新郎新娘,初一会去“行村”,主动给村里家家户户拜年,顺便认识一下乡亲们,同时也是图个好意头。现时的结婚新人已经把这些好传统都省去了,他们会骑摩托车到海边玩,甚至还会像喀什人那样日日夜夜在酒席上度蜜月。还有一个风俗是,若是当年有亲人去世的家庭,这一家今年便叫做“无年”,人们在拜年时一般会避开,这家人也不可以到人家家去拜年。这一风俗很缺乏人性关怀的,但还是目前农村的一种传统风俗。
茹军风:何兄啊,“行村”,“无年”,这些民间话语,朴素而有嚼头!文昌人喝酒而不劝酒,人与人之间心里敞亮不玩虚,实实在在、憨憨实实,大家都很轻松很愉快。跟兄“行村”半天,很深的体会就是这一点,与其他地方相比更淳朴更人性。“无年”,又是兄教我的一个重要风俗。从古典语言上考察,“行”和“无”,具有古汉语色彩,宋和宋以前的中古汉语,在文昌话里有不少至今还保留。让我乍一听,便有种寻回祖宗的兴奋!
何良:军风兄你说的极是。在文昌乃至海南文化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唐、宋、元三个朝代是相当重要的,尤其是宋代。宋朝有26个名臣、各等官员或领朝廷钦命或被朝廷贬逐来琼,他们在中原文化传播和海南文化发展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被贬儋州,对整个海南文化的影响和发展都有很大的推动作用。文昌著名的县学和文庙(孔庙)正是始建于北宋,据说当时建于现文昌市东路镇,到元代便迁入文城镇(今文昌市所在地)。我们可以对比考察岳阳楼和孔庙,范仲淹《岳阳楼记》中记载的岳阳楼,正是北宋庆历四年(1044年),由被贬岳州的京官滕子京重修的,正是这个时候,海南也开始创立琼州州学、儋州州学和文昌等县的县学,文昌的县学和文庙正是这个时期创建的,而文昌的文化和教育事业也正是这个时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文昌的孔庙,可以说是文昌源远流长的文脉,是文昌文化历史的见证,也是文昌文化精神的象征。
茹军风:兄这么说,我对唐宋元三朝给海南的巨大影响就更加明晰了。当时因为中原的战乱,大批中原人迁徙南方,南宋末年,这批祖上来自中原的人又潮般湧向海南,把中原文化保留在了海南。蒙元在内陆对中原文化破坏极大,后来又有满清的统治,中原文化七零八落,却在南方一些地方,特别是海南,保存了下来。隔着一道海峡,海岛孤悬海上,好像是老天腾出一块地方,保护流落到海岛之上的中原文化。了解到这些史实后,特别是对文昌话的了解,让我这个初次上岛的人不仅没有隔膜感,反而有了一种回到家乡的亲近感。我们的祖先曾经用类似于文昌话的语说话!刚来海南时,我就写了这样一篇文章叫《唐声宋音在天涯》,因为初来乍到,现在看写的很不成熟,但找到感觉了!这让我十分高兴。
何良:从文昌县的历史来看,宋元两朝在文昌有记载的五任县令知县名表中,就有邢宣议等四任县令知县是文昌籍的。到了宋元时期,文昌已基本上形成了官学、县学、家学、私塾等教育格局,可见文昌是一个具有相当深厚文化底蕴的历史文化重镇。所以,你每每接触到的文昌地方方言,为什么总是觉得接近中古汉语?为什么海南话语系历来要以文昌话为尊?看来不无道理!
茹军风:说到海南话,听起来是外语,写出来是天书。记得我刚来时问过你:海南话不是汉语吧?!现在我知道了,大陆人刚来海南,不要轻易跟不熟悉的岛民学海南话,搞不好会吵起来的。
我曾经问过一个文昌人,鸭子怎么说?
“啊”!他回答。
我再问:鸭子怎么说??
“啊”!!他又那样回答。
我火了:我是问,鸭子在海南话里怎么说???
“啊”啊!!!……
你可能以为他在戏弄你。我终于听懂了,原来鸭子是那样叫的,“啊”正是鸭子的象声字。
一天,对面有个穿裙子的美女飘过。我急问裙子怎么说?
“滚”!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那美女不会是你情人吧?我就是问问裙子……
那就叫“滚”啊!
滚和裙,哪里跟哪里呀?!
常有文昌人问我是不是新疆馕?文昌人大多没见过馕,但文昌人人人都是馕,所有大陆人也是馕,东北馕,重庆馕,以此类推。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馕。原来,"人"在文昌话里的发音是"馕"。而馕,是新疆的一种烤饼。
文昌话里,人还可以说是“狼”。我常常被人骂我是新疆狼!
海南话属汉藏语系汉语闽南方言,而闽语即福建话,以中原文化为主。自秦以来,不断有中原人跑路,用海南话说是捡脚走,离中原而入闽地。唐时,贬官海南对琼州文化影响很大。南宋末期,闽人大潮湧入陆海岛,落脚文昌。文昌像新疆的喀什,把带有中原血脉的闽南文化向四周播洒,成海南闽南文化发祥地。再看文昌人,再听海南话,隔膜不再,心里有了一种感动,一种激动,眼眶几度湿润。
何良:文昌人自古尊圣敬道、尊师重教,古往今来崇尚读而优则仕,现当代社会流传“没有文昌人不成机关”(民间流传)。即便是生活很困难的农村家庭、甚或母子单亲家庭,都无不以教子读书为荣。我此次在乡下,发现我的一位发小,他只读完高中便下海打渔,但他生育了五女一男,至今六个孩子个个考取国家“二本”,都是大学本科生,我当时听后激动、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
军风兄,你近月对文昌的了解和考察,比我几十年土生土长的收获还要大得多,等我们的《海南纪事》(待定名)一书出版,对文昌乃至海南文化风物志起码也将是一个小小的贡献。
茹军风:良兄,自从你创意策划我们分工合作撰写《海南纪事》书稿以来,在你的带领和鼓励下,我不懈挖掘文昌和海南各地风俗文化,用自己喜欢的散文形式形成文稿,创作按计划推进之中。有你对海南文化的了解、对地方风俗的熟悉和学术态度的严谨,让我在采风和创作中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是你一贯的关注和评论,让我的创作常常处于兴奋状态之中。有良兄真好!谢谢良兄。
(2018年2月25日文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