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悲有喜,有离有聚。
唯独他的人生,好似只有悲苦。
世人质问:“既然你才华横溢,为何不建功立业?既然你心怀天下,为何不大展宏图?”
有,他都有。他无时无刻不渴望施展自己的才华,却因为执念而引来一次又一次牢狱之灾。
只要改变初衷,放下骄傲,他完全可以避免灾祸,可他不畏强权,哪怕头破血流,也坚决抗争到底,亲手葬送了自己本该灿烂的一生。
也许人生总需要一些坚持,总有些路要走下去。他——卢照邻,正是将一条死路走到底,并走出大美的人。
贞观二十年(646年),唐太宗下了一道诏书,将历代大儒配享于长安国子监的孔庙之中,这便是太宗“明德之后,必有达人”的举措。东汉末年的大儒卢植便是其中一位,而卢照邻正是他的第十六代孙。
卢家曾是一个望族大户,卢照邻的同族兄弟都是知名人士。天资聪颖的他,刻苦好学,后来父亲将他送到文学大儒曹宪、王义方那里学习音韵、训诂和经史典籍。
师出名门的卢照邻自然想考取功名,建一番功业。于是他奔赴长安,渴望一举及第。
到长安后,他投靠了公卿来济,来济见他仪表堂堂,还写得一手好字,十分欣赏他。后来,在来济的举荐下,他成为了邓王李元裕府中的典签。通过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得到了邓王的器重。
李元裕是高宗李治的叔父,府中藏书很多,于是卢照邻一有时间便在那里博览群书,获益良多。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百尺 一作:百丈)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惟见 一作:唯见)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是他眼中的长安。
气势恢弘,笔锋如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倾泻而出,将长安的繁华尽收眼底。
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这些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要么是王侯将相,要么是达官贵人。
在长安不仅,人是忙碌的,连景物都在争着展现自己。
他看到宫门两侧飞舞的蜂蝶、树、楼台,在阳光下变得格外耀眼。气势恢宏的梁家画阁,可比得过汉宫铜柱。顿时,长安的富贵跃然纸上。
饱暖思淫,除了物质富足,精神同样有所追求。一到暮夜,长安城像是换了一幅模样,形形色色的人物接连出场。
纨绔子弟还在杜陵北打猎,渭桥西边刺杀官吏的刺客带着宝剑进入长安城,却被花枝招展的女子所吸引。那些“娼家”日夜想着“紫罗裙”,念着婉转动听的歌声和散发着香味的房间。
不仅夜生活丰富多彩,上流社会中,对权力的争夺使得文武大臣们相互攻击,互不相让。他们左右在帝王身边,使得贤臣被排挤在外,却自以为是英雄,骑着马洋洋得意。
自以为是又如何?再风光的人物也超不过五公。但是他们如今何在?曾经豪华不可一世的府邸,如今也只剩几株青松罢了。
是的,他看不起那种骄奢庸俗的生活。
那些纵情声色,仗权倚势的人终将声名俱灭,只有那些清心寡欲,不慕虚荣的人才能流芳百世。
他为自己的不得志而愤慨,却只能自我宽解。
《曲池荷》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梅花落》
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
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台。
匈奴几万里,春至不知来。
曾经他得到邓王的赏识,一时意气风发。可是邓王去世后,他就失去了靠山,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让他措手不及,毫无准备便锒铛入狱。
全因那句“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被解说为影射梁王武三思。尽管他极力辩解,可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他在友人的帮助下恢复自由,但是这段经历让他十分受挫。
在长安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出狱后的卢照邻无法在长安继续待下去,于是他谋得了蜀中益州新都县尉一职。在蜀中,他遇到了故人张柬之,他们曾在邓王府中高谈阔论,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时光:
《酬张少府柬之》
昔余与夫子,相遇汉川阴。珠浦龙犹卧,檀溪马正沉。
价重瑶山曲,词惊丹凤林。十年睽赏慰,万里隔招寻。
毫翰风期阻,荆衡云路深。鹏飞俱望昔,蠖屈共悲今。
谁谓青衣道,还叹白头吟。地接神仙涧,江连云雨岑。
飞泉如散玉,落日似悬金。重以瑶华赠,空怀舞咏心。
在益州三年任期满后,他并没有离开蜀中,而是继续生活在 此。这时,他遇到了同样郁郁不得志的王勃,一下子找到了知音。
他们同游玄武山,相互酬唱:
《九月九日登玄武山》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
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与王勃的相遇,似乎激发了他安身立命的决心,他决定继续追逐仕途。
于是,他毅然辞别了将要迎娶过门的妻子。那时她已经怀有了他的孩子,按理说他应该留下来,陪在妻子身边,可是他毅然辞别,从蜀中到了洛阳。或许他会因此背上负心汉的恶名,但他毫不在乎。
真正让他在乎的,是那个日日夜夜折磨他的“风痹”。那时他还不到四十岁,疾病却如恶魔一样侵蚀着他的身体。
为了活下去,他找到了神医孙思邈,然而孙思邈却只是宽解他,让他好好养心。
但是父亲过世了,弟弟妹妹也去世了,家境越来越差,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一连串的打击让他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凌乱不堪,什么仕途,什么追求,都成了一场空梦。
他所做的只剩等待,等着死亡的到来。
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慢慢地爬到颖水边,一头扎进了河里。
或许这是他最好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