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眼看着丽朵也渐渐长大了起来,秀美却还是没能给海东生下个儿子。海东越发看不上秀美,对她嫌东嫌西,和他娘海刘氏一样。而秀美也越来越恨极了海东,每天在心里咒骂、砍杀了他无数遍。等到丽蕾四岁的时候,秀美和海东又大闹了一场,这次秀美吞下了半瓶安眠药,被海东用摩托车拉到县医院狠狠地洗了肠子胃,这才救回了性命。
死了一回的秀美没吓住海家母子,反而激得母子俩对她更是嫌恶:“丢人现眼,还浪费钱!”不过娘家唯一知情的秀青却被妹妹的事儿吓得半死。这秀青瞒住了爹娘和弟弟,却在丈夫胡旨面前发了疯,成天里唉声叹气,哭哭啼啼,动不动还要喝药、上吊、跳水井,非得让胡旨想个法子,为自己可怜的亲妹子指条活路谋个生。
胡旨一个头两个大,喝闷酒喝得气哭,后悔死当了海东和秀美的媒人:小两口没过好,还连累得自己家也鸡飞狗跳。可怨归怨、恼归恼,胡旨终究还是仔细地替命苦的小姨子想了想、算了算,最后撺掇着秀青哄着秀美进了县医院的进修班——学医去。至于海东母子那里,胡旨没花多少工夫就说服了他们。毕竟已经闹出了喝药自尽的丑事,村里风言风语说得正旺,让秀美这个戳出事的祸头子躲出去正好。至于一双女儿,丽朵已经上了学,每天回家吃饭、睡觉就行,不需要多费心,而丽蕾天天在家跟着她爹、她奶奶就中。事情这么说定了,一心求死不成的秀美狠狠心咬咬牙收拾几件衣服就离了海家,去学了医。
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是亲娘心。刚开始秀美不是不惦记两个孩子,可一是进修班的课程排得满,她又是个好强的“学生”,加上自己没有一点医学基础,硬是拿出了从前上学的劲儿,跟在老师后头埋头学习,没有一点空闲;二是秀美被小丽蕾伤了心。那次秀美趁着一个半天的假,搭车、蹭车费了不少的心力回到了梨海庄,刚走到巷子口,远远看见了蹲在地上和伙伴儿们摔泥巴的丽蕾,秀美一激动眼泪比声音先滚了出来,她哑着嗓子喊道:“蕾蕾~”,心里想的是小女儿漾开了笑脸飞奔向自己的画面。可现实却是小丽蕾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扭头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秀美,竟立马起身飞奔回了家,一路还大喊着:“奶奶,奶奶救我,憨女人要来抓我了……”,其他的小孩子们见状也一哄而散。秀美站在巷子口,一步也迈不开,她的笑容凝固了,攥着给女儿新买的花裙子的手也松开了,那淡紫色的短裙落在了她脚边的泥地里,像一只受伤了紫蝴蝶。
比女儿不认自己更伤人的,是女儿将不仅将自己当成了坏人,还要赶自己走。秀美这次连家门都没进去。当时丽蕾跑回家后就反身锁上了大门,不管秀美怎么敲门,她都只是大喊:“你走,你走,你别来我家!”院子里的海刘氏假意嚷嚷着找不到钥匙,最后劝秀美赶紧回县吧,要不天黑不好搭上车。
秀美又痛又气,哭着骂了“白眼狼”丽蕾一顿,想着这鳖孙妮子果然还是跟她奶奶亲!她将衣服摔在了门口,失魂落魄地转身又离开了梨海村。才两个月,小女儿的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还如此地厌恶自己!秀美算是又一次见识到了婆婆的厉害。
从此秀美埋头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凭着她聪明的底子和踏实的劲儿,她果然很快就得到了老师们的青睐。家庭失意的秀美,似乎迎来了事业的得意。可家毕竟是家,血缘毕竟是血缘,哪个妻子和母亲能完全放得下?
虽然此前被小丽蕾伤了一通心,但为娘的还是忍不住偷偷跑回家去瞧瞧大妮儿瞧小妮儿。丽朵乖乖地上着学,每次见到妈妈等在学校门口,都会兴奋地小脸儿通红,给她亲娘带来极大的安慰。而那个小丽蕾,秀美却十回去瞧能有九回扑个空。一定是老不死的又把孩子藏起来了!秀美越想越不甘,越想越觉得过日子实在是太难!
秀美也曾经撞见过海东。因着此前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人见了面有尴尬也在所难免。往往是互相问候了几句后,言语间就又开始翻起了波浪、浪卷了天。海东嫌秀美不通人情、不知理,闹得老的老的不安生,小的小的没个好家庭。秀美则怨海东是个骗子、鳖孙、王八蛋,把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拐来,翻脸无情,日夜虐待,苦日子没个头,这辈子都遭了他海家的埋汰……然后秀美就又哭着骂着回了县城。
平常夫妻一旦分居很快也就离了心,更何况是秀美这种远避县城、与海东闹得不死不休的女人。秀美是没想过偷人,她只想能留在医院立稳脚跟,挣些钱养活自己和闺女。可梨海村却悄悄刮起了风下起了雨。
村东村西村南村北的小媳妇老婆娘谁不知道,她江秀美生不出儿子。老少婆娘们闲来聚在一堆儿嗑瓜子、打毛衣时谁都乐意提一嘴秀美寻死觅活的事情,添油加醋来来回回地说一遍后还都不忘感叹一句:“学医的鬼话谁会信!说不定是要在外面重新找个人儿!”反正她们都是幸运的,谁也没想过假如自己没生出个儿子,会不会也变成别人嗑瓜子时聊起的李秀美、王秀美。
当然,她们很快就会发现,江秀美还是那个江秀美,而海东的新屋,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又藏了一个美娇娘。
这美娇娘原是邻村的寡妇丁海棠,最大的特点还不是一副娇颜赛海棠,而是能生儿子——已经连生了三个胖小子。可自打丈夫离世后,丁海棠一个寡妇带着年幼的孩子们受尽叔伯的排挤、妯娌的欺辱,日日夜夜还有流氓混账敲大门、翻墙头,丁海棠不堪其扰。阅尽世间百态的小寡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终于在村东头歪嘴媒婆的撺掇下,带着最小的儿子离了村,跟着新婆婆海刘氏来了梨海村,住进了海东的房子、秀美的家。
关于丁海棠的事,海刘氏并没有提前跟海东商量,她打定了注意,自己挎着一长篮子鸡蛋、红糖、饼干还有一百块钱,把东西留在了丁海棠的堂屋里,隔天傍晚带着一大一小回了梨海村,把人送到了海东的屋里,俩孙女则暂时被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海东下乡给牲口看病,这天又是夜色漆黑时才回来。不过这次一到家,他闻到了阵阵菜香,好像还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他本以为是秀美又回来了,挑起卧室的门帘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其身旁还站着一个六七岁大的浓眉大眼的胖小子,娘儿俩都怯怯地看着自己。海东恍惚了一下,心里却又感觉这俩人不是贼,便小心地柔声问道:“你是?”
丁海棠垂下了眼帘,嘤嘤地说道:“是恁娘叫俺来的……来跟你过日子的……”说完眼圈儿红了,嗓子也变了声,似乎在哽咽。
海东愣住了,一瞬间他的心里有些沉、有些闷,可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清秀可人儿,又忍不住爱怜地讪讪笑了笑,说道:“可是我还没离婚呢。”
那抽泣的美人儿似乎心中越发悲恸,哭声又大了些,一把搂住身边的儿子,泪眼模糊地望着海东说:“可恁娘给俺说的是早晚得离……”说着将头伏在儿子的头上,大放悲声。
就这样,海东留下了丁海棠母子,那晚他吃干净了丁海棠做的第一顿饭,觉得可口极了。饭后他将丁海棠的儿子好好安顿在了东厢房,随后就小心地搂住丁海棠,美美地睡了一整夜。
05
秀美是四个月后才知道这件事的。那时她已经被分到了县郊的医院做护士,因为医院从一个着火的酒店临时收治了几十个重伤的病人,她忙得一直没有回家。是村里一个来瞧病人的小媳妇告诉她的。秀美记得小媳妇住在村北头,长得矮胖圆润,一张嘴能说会道,嗓门又极亮。可海东就爱和这个小媳妇开玩笑,虽然每次都被说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却还乐此不疲,且心里总是美滋滋的。秀美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恨起了海东,海东从来不和自己开玩笑,自己说个什么都会被海东嫌弃地打断:“你知道个屁!”
秀美要回家离婚。她失魂落魄地找领导请了假,又失魂落魄地搭上了回镇上的城乡公交车。刚开始心里燃起的那团气极、恨极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弱了下去,反而是一种空虚、沉闷的刺痛感在胸腔内游走不息。
是他海东这次把事情闹大了!
这次真没法收场了!
真的要离婚了!
只能离婚了!
……
一个又一个想法蹦出来,有的在怒吼,有的在叹息,有的在害怕地打着哆嗦哭泣。秀美甚至没有注意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团团黑云压在车顶,车窗外的森森玉米地迎着大风忽伏忽起。秀美的脑子里像装了一斤石头,又沉又痛。一会儿她似乎听到海东和一个女人浪荡地笑着、扭动着;一会儿两个女儿的身影在眼前忽隐忽现,她好像听到了丽朵在怯怯地呼喊她“妈妈”,还听到丽蕾扯着稚嫩的嗓子赶着她:“你走,你别来俺家,你孬……”一会儿婆婆海刘氏那双燃烧着憎恨的灼灼的目光又投向了她,烧得她忍不住闭上双眼,把头顶在前座的靠背上。
秀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才过了一会儿她就被砸在车窗上的雨点惊醒了。下大雨了,待会儿在镇上下了车可怎么回梨海村啊?眼下的事情完全占据了她的思想。她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感觉滚烫又粘腻,于是心中愈加烦躁。
这时她忍不住又生起了村北小媳妇儿的气,这个好(hào)事精为什么多嘴告诉自己。如果自己不知道海东偷人这件事情,她就还是那个在医院一心为自己奔前程的江秀美,那村里的滔天的闲言碎语,她也就能安心地把它们关在心门外。就算他海东真的偷人,只要自己装不知道,日子也就继续混下去了。可现在自己被迫知道了这件事情,村北的小媳妇儿一定和村里其他人都在等着自己回去把这台戏唱下去。秀美不想登台,她也不想去做出痛不欲生、恨之入骨的样子回家对着海东破口大骂,甚至是和他们那对奸夫淫妇撕打在一起——在撕碎了脸皮的时候,再找补回自己的骨气。秀美为这已经拉开的大幕窝火,说不上是更生海东的气,还是更气那个村北的小媳妇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