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呆在放了冰盆的房间里,仍觉闷热。
铺纸提笔,想写一封家书,把即将调任吴州知府的消息递回去,又怕家里人担心,两年前的新科状元,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秀,忽然回乡任地方官,怎样也算不上好事。
但,为了她,还是走了这一步。
当年进京赶考奔一个好前程,是为了她。
如今放弃好前程,也是为了她。
“感情用事,怎成得了大事!”恩师甩袖失望的离去的背影,“我等你。”她双眼盛满星光坚定的模样,交替在眼前闪过,头疼欲裂。
唤来丫鬟,点燃沉香,欲消消暑、醒醒神,闻惯了的香气渐渐飘散,没能静心,反倒使人愈加烦闷。
搁下笔,抬步走出门去,看一看这住了两年,即将离开的园子。
园子被下人打理得很好,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石榴花鲜红似火,叶子绿如翡翠,亮得逼人的眼。柳树撑开一把把绿伞,浓密修长的纸条垂下来,好似绿色的瀑布。
梅树植于青石小径两旁,未值花期,上面稀稀疏疏挂着些鸟笼子,鸟雀并不怕人,吃食的依旧吃食,啼鸣的依旧啼鸣,可惜我听不懂它们的言语,无法了解它们都被关在笼子里了,为何还如此自如,甚至是高兴。
京城于我何尝不是一个鸟笼,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关着无数只鸟雀,更有无数只鸟雀朝这里飞来,而我,即将飞离。
此刻,我又恨不得自己真的变成鸟雀,立即长出翅膀,飞回吴州去。只因我又走到了园子的西侧,看到了这片荷塘。
碧绿的荷叶亭亭立于水面,粉的白的红的,各色荷花点缀其间,偶有微风拂过,荡漾起层层清波,花、叶随风摇曳生姿。
但最美的荷塘,应是在吴州。吴州的荷塘边,有比荷花更娇艳的她。
吴州是水乡,大小荷塘,星罗棋布。最大的那片水域,是富商杨家的。
他家的产业遍布吴州,莲心茶、通心藕粉等特色食材盛名在外,每年六月的莲花诗会,更是让杨家名声大燥,人人尊称一声“儒商”。
作为吴州的学子,苏彦恰逢其盛。
出身吴州普通家庭的苏彦,虽无什么大志,但胜在头脑聪明,也肯努力,学识不错,早早考了秀才,在同期学子中颇有才名,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其擅长作赋,在弱冠那年,也接到了杨老爷送出的帖子,参加了当年的诗会。
当年的荷花开得出奇的好,天气也出奇的晴朗,杨家水域为诗会特建的观荷亭张灯结彩,身着彩衣的婢女们穿梭其间,美食美酒流水般奉上又撤下,众人吟诗作赋,觥筹交错,诗会好不热闹。
苏彦不耐烦这些应酬,倒是被开得正好的荷花吸引了目光,一连作诗两首,作赋一篇,赞扬这荷花的风姿,赢得了满堂彩,一时风头无两。
众人纷纷打听苏彦是何人,家中什么情况,是否婚配,苏彦连连告饶,借口跑了出去。
观荷亭建于杨家水域的浅水区中央,长长的栈桥与堤岸相接,在荷香中走下栈桥,越过避雨的长廊,又有无数更窄条栈桥,四通八达,涌向荷塘深处。
苏彦信步走了上去,不知不觉远离了纷扰的人群,渐渐进入了清幽的荷塘深处。
沿着木栈桥继续往前,隐约约约听到有人在唱采莲曲,停下脚步,倾耳一听,却又听不真切。
莫非这荷塘里竟有成精的荷花,不然怎会在这荷塘深处唱歌呢?看多了志怪话本的苏彦失笑,抬脚循着声往前走去。
歌声越来越响,轻灵而悠扬,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配着这满世界荷花荷叶的清香,以及偶尔吹来的清风,倒叫苏彦舍不得离去,定要见见这唱歌的女子才好。
苏彦走到这条栈桥的尽头,密密麻麻的荷塘空出来了一片,明镜似的,照出了花的影、叶的影。
抬眼望去,有荷叶荷花无风而动,在平静的荷塘中,划出一道摇曳的波痕。波痕朝着苏彦缓缓而来,歌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苏彦呼吸都放轻了,只盯着那到波痕看着。细细的波浪翻起,层层叠叠的涟漪被推开,一只尖尖的小舟缓缓驶了出来。一名身着浅绿衣衫的女子,立在船尾。手执一支长蒿,雪白的腕子,纤细的手指,衬着这满眼的碧绿,竟如那初秋里新鲜采摘的莲藕一般,嫩生生的,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分外动人。
一头青丝,仅用绿色的绸带挽起,几缕调皮的青丝垂下来,随风微微拂动。白皙的脸上,未施脂粉,却说不出的动人。果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彦一时看得傻了眼。待到船驶近,这才回过神来。拱手唤道:“姑娘。”
认真撑船的绿衣姑娘,哪曾想过自家园子里的深处会有其他人,不由得一惊,撑船的手一顿,小船儿顿时晃悠起来,似有翻覆姿势。
苏彦见状大惊,也顾不上许多,直接从栈桥头跳进水里,想要帮她稳住船。
船倒是停了下来,苏彦的一身青布袍子,却湿了个透。脸上也挂上了不少水珠儿,还挂上了他落拓的笑,一口闪亮的白牙。
绿衣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犹如一颗熟透了的果子,落进了澄澈的池塘里,泛起的涟漪似乎都闪着光,一层一层的荡漾开去。
苏彦就这样趴在船头,隔着一艘弯弯的船儿,傻傻的看着她。
“你就这样趴着?”姑娘停住了笑,开口问道。
苏彦似乎也觉得不妥,连忙把手松开。整个人却直接跌入了水里。
船刚刚已经随着水的推动,离栈桥又远了一些。此处池塘的水似乎也深了一些。
苏彦的脚触不到底,整个人在水里扑腾起来,好不狼狈。
“原来是个旱鸭子。”绿衣姑娘又笑了起来。伸出长长的竹篙,递向苏彦,将他拉上了船。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上了岸的苏彦,才缓过神来,向绿衣姑娘躬身道谢。
“倒是不必谢我。”绿衣姑娘打量了一下此时湿漉漉的苏彦,哪里还有刚才立在栈桥头,侧首赏荷的英姿,但却更显真诚可爱,于是笑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傻的人呢,真有趣。”
笑起来的绿衣姑娘,眉梢眼角是那样生动,宛如这个夏日里,在层层叠叠荷叶间跳跃的阳光。
“能叫姑娘一笑,倒也不虚此行了。”苏彦挤干袖子上的水,也大方的笑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姓杨。”姑娘也落落大方的回答。
“杨姑娘。”苏彦理好皱巴巴的袖子,正正经经地揖了一礼,介绍自己,“我姓苏,苏彦。”
“我听说过你。”杨姑娘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家里的两位兄长对你甚是推崇,说你不用功也能做得好文章。”
“倒是令兄长谬赞了。来日若得机会,定要好好结识一番。”苏彦不想这杨姑娘竟然对自己有所耳闻,此时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平日里好歹能做出一些文章,还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今日里你不是来参加我家宴会的吗?怎生到这地方来了。”杨姑娘拨弄着手里碧绿饱满的莲蓬,与你苏彦闲聊。
“原来你就是杨姑娘。”苏彦既惊又喜。
今日来参加杨家诗会的年轻人尤其的多,何尝不是杨家放出风声来,要在近两年,为杨家年已及笄的杨小姐,选一门乘龙快婿。
来之前苏彦便不十分乐意。在诗会上众人打听他的身世家境,用意十分明显,更是让他无力招架,遂才入了这藕花深处。
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宴会背后的主角——杨家小姐。
亦没有想到,想象中的,行不露步、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竟是这样一位鲜活的、好似话本里边的精怪般灵动的采莲女。
苏彦那颗空寂了平淡了二十载的心,忽的动了,若冰雪融化的激流,若熊熊燃烧的烈焰,越动越快,似有冲出胸腔之势。
苏彦忍住悸动,又再看了杨小姐一眼。
逆着光站在面前的杨小姐,一身素净的绿衣,若一只迎风的青荷。望着自己的澄澈眼眸里,似有漫天星河在闪烁。
这一眼,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