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阳光里,读塞尔努达的诗集,仿佛坐在春意盎然里。
恍然间,觉得流光容易把人抛,干干脆脆,旁若无人过了千树万树梨花开,过了遥知不是雪,过了暗香浮动月黄昏,直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已是春光水暖鸭先知时节。
恰恰好惊鸿般一瞥南半球友人拍下的新西兰花开似锦照片,画面恬淡静美,一池水鸭嬉闹烂漫情景呼之欲出,分明荡漾的不是水波,真真是一塘春意婆娑。
所有春的诗句不绝如缕,潺湲而来。
“园柳变鸣禽,池塘生春草”,多少生气盎然;甚而忆及稚气无邪“鹅鹅鹅,曲项向天波,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了。
身在此而意在彼,自己仿佛披着一身光阴的金碧辉煌,活在了诗情画意里。
我想起许多年里,怀着浪漫惆怅,温柔念想,对华丽字句的钟情,读诗的悠悠岁月。
那仿佛是一条潺潺湲湲的溪流,其间密布着斑驳而精致,或者突兀诡异,形貌不宜人的溪石,多少曲折蜿蜒,多少旖旎风光,在见证,在彰显,我曾走过怎样一条幽幽长路。
中国古韵古香的唐诗宋词不必言说,在每一阶段的课本里散发静谧幽香,伴随过我如许悠长的云烟岁月。
豪放轻狂李太白,既可借酒消愁愁更愁,又能一醉解千愁,无他,酒不过是酒,成不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千秋美名,无酒,他的诗情不知该浅薄多少分。
彼此成就,他的诗如一壶酒,叫人月下酩酊大醉一场,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黯然销魂”白香山,是读了白氏诗,才一刹梦醒般,幡然领悟何为“黯然销魂”,是见了“黯然销魂”,电光明灭间,神思悠荡,缕缕牵系白氏诗。
怅然两曲《长恨歌》、《琵琶行》,沉醉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世人深梦。
唐明皇杨玉环,传奇爱恨跌宕起伏,“当时七夕笑牵牛”,今朝该叹人生长恨水常东了。
琵琶女指端风光绮丽,然心里一腔幽恨,绵绵有所凄,所凄在远道,诉说不尽,听者不由悲从中来泪沾襟。
读着读着,并无泪,各人际遇不同,不能勉强感同身受,但心内未尝不氤氲一声一声惆怅叹息。
日本文化钟情“物哀”,这一点斗转星移,荣华更替,芳华不再,情怀坎坷的普世之哀正与白氏诗情契合,因故白氏在彼地倍受青睐,并非空穴来风,无有前因。
其时年少,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情怀如丝,偏爱痴痴怨怨,郎欢女爱诗词,偏偏遇上李易山,几首《无题》令人迷醉不知归路。
那样缠绵悱恻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最美是《锦瑟》,一字一句思华年,那段日子,被李易山与李重光迷得七荤八素。
岁月长,时光的金蚕脱壳以后,独独心仪王摩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最美不过余味悠长,一寸禅意如清泉流淌,令人清新如有脱尘意。
那时节,仿佛,心底漾着一湖莹白皎洁月光,一树林清清白白的风,更有一千滴竹叶悬悬的露珠。一身心的世俗尘浊气就此皆空蒙。“清泉石上流”,“人闲桂花落”,谁不见得?单单王写出来,如此“清水洗尘”,“心驰魂销”。
虽说“至巧不工”,但王诗明明极巧极工,却往往予人不事雕琢,行云流水,信手拈来,“清水出芙蓉”之感。
所谓“上乘”,“境界”者,概莫如是。似金庸小说,独步天下令狐冲,“无招胜有昭”。出其不意,无懈可击。
若以“性质灵气”论唐诗,刘禹锡得其“性”,《无题》诗若干,性情缠绵深重,蜿蜒萦回耳;贺知章得其“质”,《咏柳》诗,《回乡》诗,理所当然,情所当然,质朴清澈,浅近而不觉秾矫耳;王维,李贺得其“灵”,写竹写月,写秋写闲者如过江之鲫,谁能较王浑然天成,“上下天光,俱成一白”般脱俗,李贺不堪为“诗鬼”,神神鬼鬼,传说巫言,信手拈来,如有神助;得“气”者,当之无愧“大李杜”,李白之气,豪迈疏狂,上天入地,“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气,令人击节,心上喝彩,杜甫之气,哽咽沉郁,“一杯浊酒”不能“尽余欢”之气,尘埃扑扑之气,令人顿挫扼腕。
严羽评李白诗,“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
瞬间思及武侠电影里,草莽大汉,仰天吐血,沉沉坠地状,盖武人喷血,文人喷诗才,言虽粗犷,但情有可原。令人读之,忍俊不禁。
由李诗至杜诗,风格陡变。
俨然“轻舟已过万重山”至“寒衣处处催刀尺”之别,一个“烟花三月下扬州”,人到中年,无关,性子里一点悠游畅达之意弥散,一个则是元曲里唱的“枯藤老树昏鸦”了,真正不忍卒读。
如此隔膜,个人气质占六分,时代更迭,物是人非,盛景幻灭占四分。
读现代诗,由席慕容起,这个诗里荡漾温婉柔情的蒙古公主,用她的诗,容载过我一段心思飘零,无所归依的青春。
夙兴夜寐,在她的《在黑暗的河流上》里,写下一字字,一句句犹疑且坚定,清凉却浓郁的心事。
不知今日,这本书被我搁置在何处,不知那段心情,被光阴遗弃在哪一隅,如果久别重逢,该会面面相觑。
席慕容后,惊艳我的岁月的,是海子,初识他的诗之前,早已耳闻他石破天惊的自殒。
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传遍大街小巷,不知灌溉过且正在吸引多少年轻充满幻想的文艺青年,纷纷以此为蓝图构筑自己的理想生活图景,不可置疑将它视为充满光明,温暖,与希望的诗篇。
我却读出了一个人的悲观与倦怠。
“从明天起……从明天起……”
反复出现的从明天起,也许这一个明天永远不会来到,自己的动荡,寂寞沙洲冷,冷冷清清与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有一天,一个念头,一句诗的距离,却可绵延横亘出漫长的天河般的岁月,也许便是一生一世。
他的短暂如惊鸿的一生,为着诗句生灭,撩拨逗引过多少人的灵魂之弦,却终究没能等到他的“明天”,他与幸福永远一步之遥,隔开了生死。
他诗句里的荒寂与遥远,曾让我如迷恋罂粟般动容。
后来的余秀华,如他一般,诗句里充满土生土长的苍郁能量,拥有土壤的芳香与创伤。然而,她终究是以苦难来取悦苦难,以伤口来炫耀伤口,再也难能实现海子的“远方的风比远方更遥远”曾带给我轻轻一掠过荡漾起的如蜻蜓点水般的悸动。
他是我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无所谓多么好,却是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光里,出现的不早不晚,恰恰好将我的心衬托得落英缤纷,月白风清。
春去秋来,物是人非。
当时年少春衫薄,而今只道是寻常。
走过小桥流水,也看过蜿蜒河川,行过阡陌交通,听过丝竹管弦。
在四季轮回的精致年月里,遇见千姿百态的人,读着目不暇接的书卷,为他们,在心底拨动不一样的回音。
他们的出现,如岁月的馈赠,为记忆加冕。落在心上,积淀在记忆里,无声无息,无色无臭,但在每个月明星稀,风花雪月的时分,或者萧瑟冷清,路无归人的冬夜,它们在隐隐含着光,来稀释一方苦涩。
断断续续地,一些诗人的名字,或国内或国外,或闻名遐迩或乏人问津,逐渐出现在我的视线,或长久或短暂,或深深如刻凿痕或浅浅如水面涟漪,或破碎阴郁如爱伦坡,或纤巧精致如周梦蝶,或款款深情如叶芝,或炽热伤怀如波徳莱尔,或时而优雅高贵时而晦涩如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木心……
我读散文读小说,读哲学读历史,读传记读《圣经》,如春蚕食桑,如藤蔓生长。
似懂非懂,云雾飘渺,偶尔沉迷不知所踪,偶尔熟门熟路,若有所悟。
但为着心平气和的生活,为着不带一丝遗憾的且行且住,我始终不能拒绝诗歌的诱惑。
生活里怎么能缺少诗歌。
字句里,表情达意夸张赤裸,令人脸红心跳,肉麻的感觉也是好的。
谁未曾年轻过,谁没有过一段如诗如画,多愁善感的年纪,因为懂得,所以悲悯。
诗外如何,那又是另一回事,与我与你何干?读着的辰光,觉得这是一个人的心,是一分难得的真心意。每次开启书扉,依旧久别重逢。
如若我的心是一口古井,诗歌即是明月的清辉,偶然垂怜我,而眷顾我的波心。
偶尔光临的,有枯叶如蝶,有飞沙如雾,有蛩音如梦,有落石如鼓。
但我时时想望着,一月但凡有一次,那天宇娇娜的婵娟,再来造访,容我吟咏“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