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过去,捧着他的脸,痛苦的呜咽起来,这七八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当初转身离开的那一幕那么决绝,他斩断了他们所有的联系,说是要去远方寻找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太不真实了,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结实而有力量的一双大手,深怕他再次消失,失去使她变得敏感而又疼痛。
当年那辆火车鸣着汽笛走的时候,带走的不仅仅是他,也是她整个的心,她的半条命,她拼命的跑,拼命的追,跌倒在石子路上摔得满身是伤,还要爬起来继续追,直到那辆绿皮火车消失在旷野的尽头,一点烟气也缭绕着落了下去。什么也没了,身体像是穿了一个洞,软绵绵的瘫了下去。
他们几乎是同一天出生,东家的男人笑嘻嘻的出来道喜的时候,西家的掌柜的也远远的叫着“生了没?我这是个男娃,壮实着哩”
“我的是女娃啊。是个漂亮娃儿,哈哈”
东家人和西家人就住在街道对面,平时关系好着哩,东家的女人做了好吃的点心,都要送给西家去尝一尝,西家的亲戚从大城市带来一些洋玩意儿,也必给西家人留一两个,东家的男人和西家的男人一起撮几粒花生米,就着小酒聊镇上又开了几家饭店和当铺,给双方造成了多大的压力,生活不容易啊。
东家的女人有一天跑到西家女人面前说自己怀孕了,高兴的眉飞色舞,西家的女人说“哟,真的吗?我也是这两天街北的婆婆把了脉,说是有喜了,说着两个人开心的抱在一起。”
十个月以后,同一天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一东一西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小娃,东家的当铺提高了一倍当银做生意,西家的饭店免费开放一整天,庆祝的人络绎不绝,喜悦的消息在镇子上讨论了七天七夜。
东家的男人说“要不,咱给这两个娃娃定个娃娃亲好了。”西家的掌柜拍手叫好。
东家娃和西家娃就是他和她,他们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她跟着他玩泥巴、用木头做的弹弓打小鸟,他帮着她爬树摘樱桃,保护她不被街西拖鼻涕的胖小子欺负,邻居们打着趣说:“哎吆,小两口子一起出来玩啦”他和她也不介意。他们就这样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一天天长大。
有一天,街北来了很多官兵,他们穿着黄绿色的制度,油亮的皮靴踩在破旧的街道上,“咚咚咚”的声音感觉地都在发颤,腰里的剑刀反射着阳光刺到她的眼睛里,他连忙拉她进屋,两个人躲在押起来的门缝往外看,后面是两家的男人和女人们,一边小声地呵斥他们,一边焦躁的走来走去,他和她听到大人们说到“杀人、死人、日本人”这些词,吓得她往后跳起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街北的院子着火了,是给他们接生的阿婆的房子,阿婆平日里对他们可好了,过来过去给糖吃,把他们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揽在怀里,亲也亲不够,听说日本人要她家男人听命于他们,当跑腿的,就是汉奸,他们死也不从,于是,全家都被杀了,现在连房子也烧起来。
镇上的乡亲们都在连夜逃亡,有些被日本人发现当即杀死,有些被匆忙的人群踩伤踩死,他们两家的大人们商量着留下来,舍不得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家业,舍不得这个生养的地方,灵魂被栓在这里,走哪儿都是一具空皮囊。
日本人来他家的饭店吃饭,鸡鸭鱼肉全是镇子上各家搜刮来的,他们大声吆喝,酒喝的颠三倒四,对他的父母亲又是呵斥又是大骂,他躲在暗柜后面气的想上去咬那个狰狞的日本男人的脸,但他不敢。
日本人去她家的当铺找东西,康熙年间的戏龙珠,乾隆年间的一块宝玉,对山雕、扣指环,值钱的好东西都被搜刮一空,她天天看到父亲愁眉苦脸的叹气,母亲在一旁沉默不语。有一段时间几个日本人天天上门询问,好像是要什么上方宝剑,一定要让父亲交出来,不然就杀他灭口,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家祖祖辈辈相传的宝贝,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她父亲守口如瓶,坚定不移。
有一天,三个日本男人将父亲夹着从街东到街西,从她家到他家,她看着日本男人的帽子,耳朵两旁“忽闪忽闪”,像是父亲给她讲过的来自地狱的魔鬼,她眼睛定定的看着他们消失在那扇以前无比亲切的门后面,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她讨厌那扇门,害怕那扇门,梦里被那扇门折磨的大叫,她经常听到门里面传出来欢声笑语,就像是魔鬼的声音抓着她的神经,她痛苦的捂起耳朵,她连带着讨厌那里面的他和他父母,是他们留了日本人在里面狂欢,还兴冲冲的给他们端茶倒水,她断定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日本人将自己的父亲杀害,鲜血染红了一地。
东家的当铺关门了,她和母亲整日的躲在黑暗里,才不被日本人杀害。西家的饭店里,他躲在自己的房间,日本人把他家当做据点,他们也没办法,他看到父母在无人的夜里痛苦的哭泣,白天还要强颜欢笑的应酬日本人,不然他家的人都得死,有一次日本人让拿几瓶烧酒出来,他父亲稍微怠慢,他们差点把他割喉。
她的父亲被带进来的那天,他站在四五米的地方,他们盘问,蹂躏,威胁,酷刑逼供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最终都没有说出宝剑的下落,他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父亲被日本人杀死,他一动也不动,他想上去推开那把刺在她父亲胸口的刀,但是他不敢,他的父母亲跪在地上求饶,哭成一片,都没有阻碍这一切的发生,他想到她成了一个没爹的孩子,他懊恼极了,他私下里扇自己嘴巴,骂自己胆小,他没脸见她。
在小镇上盘踞了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小镇被洗劫一空,日本人拉响了最后一次警报,他们要前往下一个地方。风很大,翻卷着破旧马路上遗落的铺盖,摔开的行李箱,掉了一支扶手的黄包车,孤零零的小孩的鞋,一些脏衣服和几只野狗。
日本人临走之前当着他父亲的面玷污了他的母亲,他父亲扑上去奋力反抗,被当场杀害,他那时躲起来,他总是躲起来,胆小而又无力,他从簸箕的缝隙里目睹了这一切。那时他才十三岁,却承受了这个世界上最沉重和最残忍的痛。
风和日丽,镇子上逐渐有新的人搬进来,新修了一些房子,新开了一些店,甚至新填补了凹凸不平的破街道,东家人和西家人的门却永远是紧闭的,没有生机,没有希望,没有动静。
她听说了他的遭遇,她的母亲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牵了她的手,从东到西,把一碗热粥端给他,他目光呆滞,骨瘦如柴,黑乎乎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缩在黑暗的小屋里。她握着他的手,她的母亲将他们左右揽着,他们就那样放声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那一夜,东家人和西家人悲痛的哭声传遍了整个镇子,新邻居们为此唏嘘了七天七夜。
他从西家搬到东家,心里埋着痛,一起过起了平淡的日子。
两年以后,他十五岁,他在简朴的小床上将两三件完整的衣服收进一个麻布手提袋,她在后面不解的看着他。他说:“我走了,我很痛苦,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两年来,她愈加跟着他,他愈加保护她,他们愈加亲近,几乎成为一个共同的生命体。偶尔她看到他一个人发呆,她知道他想父母了,他许久不说话,她从背后抱住他,给他力量。他和母亲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她觉得他们一定要长久的厮守,再也不分离。
他说他要走了,他说两年前他亲眼看着那些日本人将她的父亲的他的父母亲杀害,他却什么也没有做,他责备自己的胆小和懦弱,这种负责感就像是万千的蚂蚁一天天的吞噬着他的灵魂,两年来,他承受着失去父母的煎熬,更是煎熬在深深的悔恨和自责里。他哭,两年来第二次彻底的哭,泪水如泉涌一样布满了整张脸,这张经常皱着眉头的令人心疼的脸,她为他擦眼泪,“不怪你,这不怪你,我们都还小。”她陪他一起哭。
火车鸣着长笛走了,他还是走了,转身离去那一刻,她整个的心都碎了,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折磨这个心爱的人,他为什么这么狠心,抛下她独自离开,她跑啊跑,追啊追,跌倒在石子路上,磕破的膝盖流出很多血。她绝望的坐在站台上,直到夜幕降临才蹒跚的、神情恍惚的走回家。
她知道他还会回来了,她会等他。七八年以后,他真的回来了,他长得高大威猛,目光坚定勇敢,饱含着款款的深情,他们将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给她讲离开的这几年,他去过的地方,打过的工,遇到的一些比他还要悲惨的人,看到了很多十三岁大的孩子,他帮助他们,照顾他们,他不断地反思自己,直到他终于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是要经历悲剧,很多时候,人们在现实面前束手无策,越是觉得上天待自己浅薄,就越要有骨气的活着。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所以,他原谅了十三岁的自己,那份孩子的胆怯,他要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生命中最宝贵的人和东西。他越想得开了,越加想念她和她的母亲,那里有一个永远为他敞开门的家,一个内心踏实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那里都像一块磁铁一样,牢牢地吸引着他,所以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们快乐的拥抱,在时间的推移和命运的洗礼下,内心平和而又充满希望。
东家人和西家人终于成为一家人,他们结婚了,没有辜负二十几年前的娃娃亲。他们有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代代相传,繁衍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