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刚从县立四中高中毕业,他就在村小学隔壁的一间库房里擀毡,人们都叫他“毡匠”。
过了两年,村小学缺老师,因为他是高中生,校长便让他到学校来教课,学生们私下里叫他“毡匠老师”。
80年代的农村,人民生活困难,用羊毛擀成的毡片便成了家家户户抵御严寒必备的用品。炕上铺的、睡觉盖的都是毡,可这也并非家家都有的。只有过年、娶媳妇时家里把凑了好几年的羊毛找擀毡人擀条新毛毡铺炕,那是最奢侈的了。擀毡人也有了求生计的法子。
那时候,在村小学念书,每到课间学生们都会跑到外面看擀毡。擀毡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弹羊毛。因为刚收集来的羊毛有尘土杂物,而且羊毛板结不散,擀毡前要把羊毛里的杂质除去。首先将羊毛用铡刀铡成寸许,为了除去羊毛上的油脂,就撒上细白土拔油脂,然后把羊毛拿到案子上,用手撕开铺在案子上,然后用条子不断打击羊毛,直到羊毛变得柔软干净,再拿起一张弓,将弓背朝上,弦朝下挂在屋子的梁上。当用手弹动弓弦羊毛就被弓弦弹开,毛里面的灰尘就脱落到案子上。毛发舒展而变得洁白,就进入第二道工序。当羊毛弹好后,给竹帘子上淡淡地洒上一点胡麻油,以防羊毛粘在竹帘上。随后,毡匠根据主家对毡大小的要求,把弹好的羊毛均匀的铺在专门擀毡的帘子上,然后再用弓弹上一遍,使羊毛变得更松软均匀。为了粘接,再撒上麦面,洒上水,使羊毛被水淋后有瓷实感,再把竹帘和羊毛紧紧地卷起来擀。
擀毡时,把竹帘反复展开拉卷。拉卷全是依靠人力来完成,一般得三个年轻力壮的人,一并坐在板凳上,板凳前用木板搭成斜坡,把三根绳子一头固定在板凳前,绳子勒住卷帘,每人拉着一根绳子,用脚蹬手拉,使竹帘子反复卷来卷去。待到毡卷成型就取了竹帘,洒上开水再擀动,直到洒在毡上的麦子面完全消失殆尽,毡变得洁白柔软就成了。
那时,日日看到“毡匠老师”大汗淋漓的在工作。二十出头的他,正有使不完的力量。房子里灰尘飞扬,一番弹拉之后,他们的脸上、身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他那时大概是学徒,因为他的汗流得最多。
…………
几年后,他竟成了我们的老师,来给我们上课。
那时候,学校的老师是一水的中山服,他也穿着新做的灰布衣服。校长把他领到我们教室,说是给我们上语文课。
“毡匠老师”爱笑,常有笑容挂在脸上,这与其它老师是不同的。他稍稍拉拉衣服下边走上讲台,开始了他一段全新的生活。
中山服左上衣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别的钢笔的多少代表着肚子是墨水的浓淡。四方脸,由于雄性激素分泌的缘故,两撇八字须已隐约可见。最亮眼的是他左脸颊上有三颗相对集中却又合理分布的痣,其中一个上后来还长了几根不知该叫胡须,还是该叫头发的东西。他的眼睛小,一笑起来就成了一道缝。因此,课堂上常常有太多的笑声。
他那个时候叫民办老师,一没有名分,二来收入低,每月也就是个位数的收入。即将成家立业,他们家兄弟多,拖累自然也大,他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份教书育人的工作。他当老师也就不足十个年头,后来就离开了学校。
…………
再见到“毡匠老师”已是三十年后的今天,他显然是老了,头发早已稀疏,八字须还是隐约可见,不过可能更加浓密了。他说话时不自觉的用手摸后脑勺,问他这些年怎么过的:上过新疆、下过湖广,装过煤、卸过车,如今知天命之年一面种点庄稼,一面还在外打工。两个儿子都有工作了,不过没有从事教育行业。
最近这些年政府对于八九十年代曾当过民办教师的人员有些政策,他听说我在这里,就来问问。他说,也不想来问,只是听说你在,就来了。虽不指望这此钱能改善我的生活,只是这也是对我曾经从事的那份工作的一种肯定,尽管这种来得有点晚、有点尴尬……我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他把自己大把的青春给了山村教育,可如今,他还是这样的生活着。如果他不来找我,我也许不会记起我曾有过这样的一位老师。民办老师,是时代的产物,时至今日,仍有那么些人还站在讲台上,以微薄的报酬从事教人从善的工作。我的父亲也是一名民办教师,工作了三十多年,五十多岁时才给了公办教师的名分。所以,从记事起我就对民办老师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心。今天,再看看我当年的“毡匠老师”心头酸酸的。其实,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有的是“木匠老师”、有的是“铁匠老师”、还有的是“骟匠老师”。可就是这些匠人们曾一度支撑了乡村教育的发展,不至让现在的65—80后们没学上、没书念、没老师教,想想他们的付出是足以值得肯定。
可喜的是,我如今也在从事教育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