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一


新坟的选址就在小别墅后山的台地上,从楼梯间的窗户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那是奶奶自己选的地方,请了看风水的人又细细看来,才在这里敲敲打打码了一个两窟的墓穴。其中一个奶奶已经住上了。

赤色的泥土经过了春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浸润,已经异常地绵软。再过些时日,隐藏在土地里那些生命的种子,就将不受阻碍地从地的深处钻将出来,感受这个陌生又美好的世界。

南方农村繁琐的丧葬仪式,我是第一次得见,也是第一次参与其中。从奶奶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开始,处于巨大悲恸中的全家人就像被鞭打的陀螺一样,一边大哭,一边不停地旋转起来。烧纸钱,擦身,着寿衣,入水晶棺,再把生前喜爱的衣裳铺在竹席上烧给她。每一项其中又有太多的细节要注意,父母一辈的人有许多都弄不太清楚,全凭地方上奇怪的亲戚一一交代。从周六早晨开始,院子里就搭起了巨大的塑料棚,,一队厨子入驻了厨房,不分日夜地烧火做饭,从早饭到夜宵,有时要做两顿晚饭;一队吹打匠入驻了灵堂,不分日夜地吹着唢呐,打着锣鼓。放不完的鞭炮和礼花,流水一样的酒席与宾客。而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喊去做一些奇怪的仪式,这些时候我们总是跪着,观察着眼前的地面或忍受着来来往往宾客泥泞的脚。

大多数时候我都沉默着,悲伤的表情慢慢变得呆滞,我在想,烧这些给她她收到了吗?她听到我们说话吗?她知道我们哭得这么伤心吗?

大姑小姑是我们这队“哭军”中的主力,我当然能清楚分辨她们的哭泣和一些闹轰轰却假惺惺的哭声不同。忘了说,习俗规定我们在一些场合,是必须要哭的,而且要哭出声,这样才不失了礼数。 小姑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永远在哭,诀别的时候,入棺的时候,守灵的时候,出殡的时候,火化的时候,下葬的时候。没有人劝得住,她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一句话,“我回来再也看不到我的娘了啊”。只有那些并不真正伤心的人才会去劝。两个为同一件事悲伤的人是不能相互安慰的,因为悲伤,各有各的不同。因而也看得出哪些人虚情假意。

我想起几天前我刚刚回到外婆家,妈妈偷偷拉着我离队去看外公的遗容,那样子真是安详,之前承受的所有痛苦在他的脸上都不再有痕迹,我们本应该笑的,却都哭了。一向形象自持的妈妈趴在棺上痛哭,“这下我再叫你,你不会答应我了啊”。外公生前耳背,所以我妈妈总是大声地叫他“爸爸,爸爸,爸爸”,他就慢慢抬头,好像从梦里刚醒似地瞪着眼睛,艰难地答上一两句话。

我总以为大人是这世上最冷静,最喜欢隐瞒,最小心翼翼的生物。但是我在这两场葬礼中,一点一点越靠近大人的世界,就越发现,无论是谁,失去了叫做“父母”的人,都会变回无助的孩子。再也没有人,让我可叫“爸爸”,“妈妈”,正如同不断获取着身外之物,却丢失了自己生命的本源。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感觉孤独的事了。

                                                                二


车子熟练地行驶在从三合到长寿街的路上。这条路在我的印象中是再熟悉不过了,过年的时候,暑假的时候,总是要占据我假期记忆的大半。小的时候,总觉得很长,长到应该睡一觉醒来,再睡上一觉。而随着年龄的慢慢增加,这条路也变的越发短,总是发了几轮呆,就到了外婆家。什么时候我开始有了这么多可想的事情,而丢失了我的睡眠。

我从没有,记忆里应当是没有,在三月走过这条路,这次真正是个意外,而且也是一个不会再重来的意外。我惊讶地看到马路两旁宽阔的田地里,一块一块地种满了油菜花。那鹅黄明亮的颜色,裹着春的柔和气息,随风拂过这一处望不见头的原野。家乡多山,南方的山,其实也就是几个高耸些的丘陵罢了,但仍是挡了四方视线,十几年长于此处,每每随车路过,竟从未留意过这里难得的开阔景色。

忽的想起了周四接到的那个电话,我正走在赶去上课的路上,纳闷着电话都少打的爸爸怎么此时给我打电话来了。不知是养的怪了还是我自己长得怪了,在父母面前,我从来没有女儿的娇憨调皮,倒像个儿子,凡事应承,忧喜不报,有时甚至说不上几句就无话了。因而父亲在电话中说“你外公死了”的时候,语气也甚是尴尬,我还没有张嘴,他又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如果要耽误上课的话就不用回来了。”我想了一会说,“没事,我买后天的票回来。”我忘记了自己有没有过问我母亲,父亲说话时的客气和歉疚,让我觉得茫然。我只是知道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从初中离开家乡开始,我就走得越来越远,我惰懒,从未过细考量,也许就是因为我的不表态,连我的爸爸妈妈都开始觉得我心里,不在意。

儿时记忆虽多,但真真正正因开怀而记忆深刻的,统共也凑不满一双手。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买大房子,家里也没有小汽车。天气晴好无事的时候,爸妈就骑摩托车带着我走五十公里去外婆家,我坐在他两中间,妈妈不似爸爸,是个偶尔还能表达些情感的人。106国道拐个弯,下坡那段路修的也还平整,车速快了,带着阳光爽朗气味的风扑着脸面,妈妈张开双手“啊——“的叫了一嗓子,又把我的手也拿着张开,我有些害羞,虽没叫唤,但抬头看见前方镶着蓝边的云,被夹在双亲中间,只觉得安全而愉悦。

                                                                  三


外公的葬礼办的十分热闹而气派,长寿地方上该有的繁文缛节一样都没落下,甚至有些无甚必要的花销,也都一一照办了。大舅舅是个孝子,也是镇子上最有钱的老板。他十七岁没有考上大学之后,就去当了摩托车修理工,凭借自己的勤奋和钻研,一步步开起了自己的修理店,最后成了这个镇子上最大的摩托车店老板。

外公家有六个孩子,我的大舅小舅,我妈妈和我三个阿姨。其实七八十年代我外公家算不得穷,甚至可以说够得着富农的水平。家里孩子虽多,但保证了每个孩子都有去读书的机会。可考了两次都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的大舅舅还是被外公叫回了家,不仅因为外公外婆已经尽力,而且作为长子,大舅舅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我作为独生子女并不明白这责任到底是什么。

小舅舅考上了大学,又顺利地公派留美,回国以后留在了繁华的城市发展。而大舅的一生,则停留在了这个小小的镇子里。不知道做哥哥的是否曾有一刻嫉妒过弟弟,又是否曾有一刻嗟叹过命运的不公。

“长子”,对于本人来说,是一个无法选择的身份。因为生而如此,必须承担更多。就连在丧葬之仪上,跪的都必须比其他人更久。

外公的病最先是从脑溢血开始的,然后是肺癌,好不容易花了上百万治好,没过多久就得了神经元性肌肉萎缩。这是一种慢性神经蚕食损害性的疾病,目前的医学条件下,无法治疗,属于绝症的一种。在被病痛折磨的这几年,外公的性情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变得极度顽固,神经质,伺候在一旁的外婆和大舅是相当直接的受害者。

外婆做的菜永远都不合他的胃口,不是嫌太咸,就是太淡。因为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患了绝症,所以家里人一直没有告诉他真实病情。他就每日责骂大舅赚了钱不知道给他治病,身为长子却不养家,连他是我外婆在外面偷男人生的野孩子这种话都说出了口,常把外婆气的偷偷抹眼泪。

外公的葬礼上女眷们都哭成一片,我看到外婆坐在那里,眼神干燥,脸上是那种茫然又疲惫的神色,甚至透着隐隐的厌烦。她没有去厅堂的棺木再看过一眼,一起生活过半个世纪的丈夫,在从前无数不问冷暖的日夜里,她早已经对他的存在麻木。

原来人真的可以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一生,原来人真的可以为了生活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一生。很多很多年前,新出嫁的外婆是否曾经对未来的丈夫存过几分羞涩的期待呢?是否和如今棺中的男人也曾经有过柔情缱绻的几年呢?她又是如何在病榻上辗转,对不闻不问照常出去打麻将的外公冷了心意呢?

                                                                四


消息传来的时候,父亲正在外公的丧宴上给同事们一一敬酒。他几乎所有的同事都来赴宴给他老丈人凑排场,父亲心中非常感激,一时有些多喝。

奶奶的情况不容乐观,之前我和父亲一直都守在家里。那天奶奶的状况看起来很稳定,所以我们下午回了一趟长寿来参加外公的法事。走之前父亲握着奶奶的手说,“妈你等我,我必须要去一下我老丈人那里,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接的电话,也不知道是谁打的的电话。只知道周围忽然变得很混乱,有人扯着我往前走,说:“快跟你爸爸回去,你奶奶不行了。”我懵懵懂懂地坐到了车后座上,母亲哭着跟出来,想上车,父亲把她拉扯着,硬是不让她上车,自己坐上副驾驶,车开动了。

父亲显然是醉了,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下午的事情,又说奶奶的病,要是早点发现的话就能开刀或许还能再活几年,没有让她待在医院里是不想让她受太多罪。开车的同事一直劝他说你已经尽力了,他没有停,继续说着,最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在车后座上一直默默流泪,国道上一个接一个白色的路灯在我的泪眼里连成白色的线,好像一条通往冥界的秘径。有人要走了,而我只怕赶不上送行。

奶奶原来很胖,躺在床上的时候像一座会打呼噜的小山。自从得了癌症,眼见着那张圆润的脸盘子不断不断地瘦下去。开始她还能走路,后面慢慢地就只能坐着了,再后来,她就每天每天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连出去晒晒太阳都很困难。

一开始我不知道她得病的消息,没有人会告诉我。爸妈只是说,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有一次回学校的时候,她在院子里送我,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了一个100还有一叠折起来的钱,那是一个50块和几张10块20块凑起来的100,一共200块。我接了,她每回也只是让我好好读书,然后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照例答了。其实只是每年重复环节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分别,不知为何我在心里记得这样深,好像我从那一天开始,就和她永别了。

                                                              五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我们回来。

客厅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红眼睛的一些我常见到,还有一些眼神带着悲戚的大概是远方亲戚。奶奶已经不太行了,一直在沙发上喘着气,眼神里没有焦点。父亲一进门,就跪倒沙发边上,握住奶奶的手说,“娘,我回来了。”

将逝者归西之前,亲人是不能在其身边哭泣的,这是我们地方上的习俗,意思在怕绊住亲人的脚,让她走得不安心。父亲一直在奶奶耳朵上说,“娘啊,你是没有运气,得了这样的病。不是我们不给你治,你想开些,好些走吧,身后事情都不要操心,我们兄弟姐妹的日子都好过。”

亲戚们又让奶奶唯一的孙子,也就是我堂弟给奶奶保证了以后一定好好念书,不和姐姐打架。但奶奶还是一直喘着,人群里有人说,她这是在等我妈,但我妈此时应该正守在她故去的父亲身边呀,大家都劝奶奶别等了。

本来应该在长寿的母亲突然拨开人群进来,也跪倒在奶奶身边不停地哭着喊“妈,我回来了。”父亲则一直让她不要哭,哭什么,我妈这是要去过好日子了。好像只过了几分钟,我记不清了,突然有人说,看婶婶,是不是过了?有人匆匆跑过去看,叫她。我看到奶奶不再喘了,只是半开的眼睑一直闭不上。

登时,沉静了许久的房间里爆发出了一阵阵的哭声。

                                                                六


听他们说,外公本来至少可以撑到5月份的。

但是他自己执意要做手术,就这样承受着病痛等待死亡让他实在难以忍受。身体上的痛苦已经要令他发疯了,于是他几乎是命令他的儿子给他安排手术。

他就死在了手术台上,长期被绝症折磨的人其实是极其不适合手术的,因为手术中的每一个环节对身体的考验都十分大,一个不留神可能就回不来。外公就是这样,在手术中,就对药物出现了排异反应,然后在睡梦里去向了另一个世界。因而他的脸上一直带着舒服的笑意,那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从病痛的折磨中解脱,也是最后一次。

手术室外的小舅舅和我父亲在得知手术失败之后,两人抱头痛哭。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手术,而他们对外公病情的研究和规划已经有好几年。每每凑到一块,都是商量怎么用药,怎么医治,怎么开导外公的心理问题,小舅舅甚至托人去问了美国有没有治这种什么病的方法,其实为了能让外公多活哪怕一天,家人真的都已经用尽了方法。

可到底留他们活着受苦好,还是让他们早点从病痛中解脱好呢?之前父亲一直不肯给奶奶用杜冷丁,平时都是用布洛芬这种缓释药撑着,一开始还有效,渐渐的每天两颗变成每天五颗,到后来布洛芬完全也不凑效了。但是还是不能随便用杜冷丁,因为那东西一旦打进去,身体得到片刻的解脱的同时,生命也会加速枯竭,无疑,只是将病者向死亡奋力推去,和做手术的功效别无二致。

但是又真的忍心看着自己的至亲忍受痛苦吗?因而这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完美解答的命题,是因为病痛是大前提,不管是活着受还是死了受它总是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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