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阳光温暖照得白家小院一片灿烂。月季抽出花蕾,舒展着嫩叶迎风招摇。葡萄架下白婆婆拿起剪子,修整着大盆里金银花。
白婆婆今年七十三岁了,身体硬朗。自从老伴去世后,她养了条大黄狗,在园子里开辟了菜地,冬吃萝卜夏吃蚕豆。有时一个人吃不完,就给左邻右舍分送些,邻居们也会回赠些鸡蛋以及打捞上来鱼。空闲时,大家在白婆婆家的院子里唠唠嗑,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白婆婆有两个孩子,女儿远嫁东北,儿子在县政府上班。儿子提了好几次要带她去县城住和他一起住,白婆婆说自己习惯了乡下的生活,不愿意往密集的城市里去,儿子只好作罢。
四月清明,儿子回家给父亲上了坟后,对白婆婆说他升了职,常把老母亲扔在乡下招人闲话,而且白婆婆年纪大了他也不放心,希望白婆婆遂了他的心愿去县城。白婆婆这次再也拗不过儿子,只得把大黄狗托付给邻居,跟着儿子进了城。
儿媳妇在法院工作,除了过年偶尔回乡下,平时两人踫面的机会少。白婆婆觉得相处起来拘谨又生分。孙子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读研,所以这套海景园的三室两厅有点冷清。媳妇安排好了白婆婆的房间,吩咐她洗漱好半小时吃饭。白婆婆坐在柔软的席梦思上,看了看四周没有蚊帐的床,摸了摸着墙纸上的小碎花,总感到缺了什么。
吃完饭,儿子带她到阳台上转转。往下望可以看到小区外的广场,一群大妈们正在跳广场舞。儿子说:"妈,无聊的话你从前门出去跟她们学学,即可以打发时间又能锻炼身体。″媳妇走过来接下话茬说:"好是好,避免近距离打交道,别说我俩是什么工作,这些人有事就粘人,烦着呢。"白婆婆讪笑道:"那是,那是。"
儿子带着白婆婆逛小区,让她慢慢熟悉起来。花坛里的蔷薇开得有点蔫,叶子上有密密麻麻的洞,白婆婆说:"这花儿该上肥了,叶片上的虫子要处理了,不然下期开不花了。″儿子说:"这个物业会弄的,不用我们操心。"白婆婆抬头看着一个个防盗窗叹道:"这儿的人多像住在鸽子笼里呀,那像我们乡下人自在。"儿子笑了笑:"习惯了就好,在这里走路一定注意车辆。"说完拉着白婆婆闪在一边。一辆轿车擦身而过,吓白婆婆心卟通卟通直跳。
几个月后,白婆婆和周围的人熟悉了。广场跳舞的大妈热情地拽她一起学跳舞,想起媳妇告诫她推辞了,带着笑默默地在一旁观看。有一天,竟在这儿踫到了儿时的小姐妹珍姐,几十年未见,两人高兴地哆嗦着拉起了手。珍姐说一个人住在广场对面的海风苑,约白婆婆星期天下午去她家玩。
星期天上午,媳妇去了菜市场买菜。突然刮了大风,吹的门窗咚咚响,白婆婆去媳妇房间把门窗关上。发现床上柜上放着他们的一家福照片,孙子神似儿子的眼晴亮津津地望着她,白婆婆忍俊不住婆娑起来,然后小心翼翼放回。媳妇回来白婆婆帮忙择菜,一会儿媳妇从房间出来板着脸问:"你到我们房间找什么东西?"白婆婆回答:"没有,就关了门窗。″媳妇看了她一眼接着道:"以后别进去乱翻,照片我一直朝左放,现在换了方向。要尊重别人的隐私″白婆婆不吭声了,她知道媳妇有洁癖,怕自己弄不干净,每三天找了个钟点工又擦又洗的,儿子说她有强迫症,喜欢瞎折腾。
下午,白婆婆跟着珍姐来到她住所。一楼六十平方的两室一厅,珍姐一个住显得空荡荡的,所以她还养了一只狸花猫。那猫见了珍姐转着圈亲昵地叫,白婆婆呼唤它,狸花猫警惕地竖着耳朵,黄色透明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倏地跳到窗台,蜷着身子再也不搭她。白婆婆不由地想起家里的大黄狗,一呼唤就雀跃撒欢的样子。她快一年没回乡下了,真希望儿子有空带她去看看。
珍姐把鱼捣碎拌上米饭给猫喂食,她告诉白婆婆,丈夫在女儿三岁时染病去世,留下她和孩子相依为命。女儿成家后,珍姐帮忙带大外孙后,生活习惯和他们不合拍,于是就搬了出来一住就是十年。女儿每周六看她一次,带些菜和水果。珍姐指着阳台角落里塑料袋说,白天闲得慌,就在路边捡矿泉水瓶,积累起来卖。白婆婆想到媳妇的洁癖,不由地羡慕珍姐的自由自在。两人坐在阳台的靠椅晒太阳聊家常,直到日落西沉。
晚上,儿子在电脑前地打字,升职后他更忙了。白婆婆悄悄地站在他身边,儿子发觉停下手里的动作问:"有事吗?″白婆婆嗫嚅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回老家,大黄狗不知道现在好不好?"儿子说:"以后再说,这段时间太忙,寂寞的话去客厅看电视吧。"客厅的沙发里,媳妇正在追剧。不是她喜欢戏剧节目,白婆婆回房歇息了。
自从踫到珍姐后,白婆婆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手里常带着一包鱼干,贪食的狸花猫跟她混熟了,伸着猫爪搔着白婆婆的裤管要吃的,白婆婆把它抱起搂在怀里,抚摸着它那光滑的皮毛,好像触摸到了儿子小时候柔软的头发。狸花猫眯着眼,一动不动听着两个老姐妹唠嗑。好半天,才发出妙呜一声伸伸腰,落地无声走开了。
不知不觉到了仲夏,儿子告诉白婆婆,要去外地进修一段时间,嘱咐她不要出门太远,就在附近活动活动。白婆婆点了点头。家里太闷,不要说有蚊子和苍蝇,干净的连灰尘都没有。儿子不在家,婆媳间的话更少了,仅限于"吃饭了","出去钥匙带上","把门关好"。白婆婆不知道怎么样跟媳妇沟通,说多了怕她烦,就拿洗碗说,她洗的碗媳妇不放心再洗,她索性不洗了。话怕说不好,干脆不说。
今天她照例来海风苑找珍姐,敲门里面没人应答,阳台上开了半扇窗,估计是给狸花猫留的出口。白婆婆在过道等了一会儿,心里嘀咕两人作伴以后,珍姐不再捡矿泉水瓶了,这个时间去菜市场也该回来,或许是去了女儿家吧。结果久等未见,白婆婆只好往回走。
第二天,白婆婆迟了半个小时再来,屋里还是没人。到了小区门口她问门卫看到珍姐没有,门卫说没留意,值班室里有珍姐女儿电话,会帮她问问。下午两点,太阳热辣辣的灼人,白婆婆惦记着珍姐再来海风苑,小区内停着一辆救护车,珍姐家的门大开,担架上的人盖着白布,白婆婆心慌起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医生说:"老人突发心肌埂塞已经死亡,再晚发现尸体要腐烂了。"珍姐的女儿靠墙上掩面哭泣。白婆婆浑身发软,慢慢地倒了下去,一旁的护士眼疾手快拉住她,扶到了椅子上。狸花猫不知道了从哪里钻出来,身子瘦了一圈,贴着白婆婆的裤子又搔又叫,白婆婆取出鱼干喂食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白婆婆窝在沙发里发着呆,窗外天黑沉沉的。一阵狂风过后,暴雨顷刻而来,打得窗玻璃噼里啪啦地响。也打湿了白婆婆的心,她不禁呜咽起来。一声响雷轰隆隆而过,白婆婆忽然想起阳台上的衣服,幸好窗是关好的,但她还是怕受潮,收拾放到了媳妇的房里。望着窗外一直不停地雨,她担心狸花猫,想起两天前还跟自己聊天的珍姐,心如窒息般的难受。
媳妇回来后冷着脸问她:"你又到我房间了?"沉浸在悲伤中的白婆婆还没回过神来,她摇了摇头。"那这是什么?″媳妇捏着根白头问,白婆婆愣了一下答不上来。半晌,她想起阳台怕受潮的衣服,刚张嘴媳妇呯地一声关上房门。珍姐猝不及防的死亡,和媳妇的责难,让白婆婆难过地吃不下饭,进了房间和衣躺下了,媳妇以为她呕气也没理她。
白婆婆不吃不喝躺了一天一夜,恍惚中似乎听到狸花猫的叫声。她摇摇晃晃地起来,熬了点粥,填饱肚子。把剩下的粥放在塑料盒里,拿上鱼干出了门。
她在楼道里呼唤半天,不见狸花猫影子。只好下来在绿化带呼唤,狸花猫听到声音从树上跳下来,见了白婆婆就挡在跟前使劲叫。白婆婆拿出食物,饿极了的狸花猫狼吞虎咽起来。吃饱心满意足地趴在白婆婆的腿上,白婆婆伸出手指帮它梳理皮毛。然后,收拾好塑料盒往回走,狸花猫一直跟在她后面,快到海景园门口,白婆婆赶它回去,嘴里念叨:"回去吧,我家留不得你,明天再带吃的给你。"
以后白婆婆每天去海风苑喂猫,珍姐的住房很快被出租了。白婆婆变得郁郁寡欢,话更少了。儿子回来后她说想带狸花猫回乡下住,儿子早听说了珍姐的事,哪肯让她回去。说有空去转转就行,还得和他们住一块,这样他放心。
阳春三月,大地复苏。猫儿开始叫春,狸花猫不再准时出现喂食的老地方。白婆婆怕猫食被保洁员处理掉,一守就是半天。狸花猫几天没有回来了,白婆婆在小区外到处寻找,越走越远迷了路。两天后,儿子在一个公用的车棚里,找到了蓬头垢面的她。找回来后,开始限制她出门时间。白婆婆呆地厉害,有时喃喃自语。时间一长,她神志也不清楚,医生说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让家人多陪陪她。
星期天,媳妇买菜忘了把门反锁。白婆婆就出来了,小区的站牌前停了辆公交车,白婆婆裹挟在上班的人群中上了车。她要去乡下看看,那条多年未见的大黄狗,而这一走她再也没有回来。儿子派人四处寻找,大街小巷贴满了她的头像。四年下来仍不见她的踪影,小区门口重新张贴了她的寻人启事,经过雨水的洗礼,半张已斑驳脱落,在风中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