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了一辈子,没有一片瓦,一张床。

父亲终于彻底脱离家庭了。

他搬到家附近的废弃大队居住,大队是以前的废弃公社,一排排的旧砖瓦房空空荡荡,有些窗户玻璃脱落,露出黑魆魆的墙壁,曾经的车水马龙只剩下夕阳斜照,和从砖石缝隙费力挤出头的荒草。

据去过的人说,地上只有一箱卧倒的柜子,铺几铺铺盖被褥上去,便成了父亲立身之地。

中秋前天我到家,彼时父亲正在表哥的羊场。站在两米高的大红铁门前扣了半天,无人响应,门上挂着锁。

村里找了半天没找着人,这里再寻不着就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仔细一瞧,门锁竟是虚挂着,推开进去,一条灰色大狼狗猛地从右手侧窜起两米高。魄散魂飞,猛一晃神,幸好铁链拴着。

循着隆隆的机器声寻去,才看见了满身灰扑扑的父亲。鼻子一酸,泪竟模糊了双眼。平日里的我对父亲是有恨的,恨他懒惰嗜酒,恨他无能不成气象,不供我读书,为了读这书,白白受了那么些委屈。

可是现在看见父亲,我只剩流泪的份。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脸上干巴瘦削,空气里到处都是机器碾压干草,肆意飞扬的灰尘。父亲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铁东西前,从地上抓一把干草,往机器上的口子塞一把,铁东西下面的口子再轰隆隆拉出成堆的碎末。

父亲一个人也不言语,整个羊场只有他一个人料理,剩了不懂人事的群羊并不能带给他些许安慰。也许一辈子都在这样的劳作中生存。

我虽住高楼,昨工作,却也并不欢心。父亲换了我的条件一定满足的不行。可我也有自己的苦衷。父亲的懒和嗜酒耍疯是出了名的,我也无法子了。

2017年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回了老家。带着父亲去小卖部买生活用品。给他买了喜欢的鱼罐头。抱着大大小小的物品,打算回家。回头一看,父亲不见了。

出门一看,父亲在小卖部的侧房门口。摆摆手,招呼我过去。我几步走过去,原来侧房摆了两张桌子。村子不大,却也算三里五村的交通枢纽。这些桌子看起来是专供过路客人用的。房屋简陋,屋顶能看见砖瓦椽柃,吃着下酒菜没准会掉下一块泥土。父亲是本村本土之人,现在也成了客。

我心里一酸,说,回吧,在这干嘛!父亲低着头,抱了一箱方便面,在后面跟着回来。

偶尔和熟人驻足说几句话,父亲头也不回,自顾自往前走,一会儿时间,就隔了老远距离。仍旧低着头。

父亲的头越来越低了。

自从父亲搬离家以后,就没回去过。父亲搬进了废弃的村委会。村委会曾经是公社所在地,九十年代行政组合,附近的几个公社合为镇政府。留下一排排平房。村委会不久后搬了进来。

再之后,房屋陈旧,卖的卖,塌的塌,仅有的几处也破烂不堪。村委会新建了办公地点。旧公社停水停电,彻底成了废墟。

父亲找了一间稍好一点的房子搬了进去。每天一个人,白天出去游荡,偶尔被人叫去干农活,晚上钻进地铺上的被窝。

木头板上铺几层被褥,外加几床黑乎乎的被子,和一件沉甸甸的羊毛大衣,组成父亲全部的家当。

我劝父亲把家里的木板床搬过来,小心潮坏了身板。父亲手一挥,唉,用不着。

我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农忙。村里的男劳力都被卡车拉往坝上掰棒子,管吃管住,日薪八十。

我问父亲,你怎么不去?父亲拉长声音,唉,给人干不了么。我反问,大舅岁数比你还大,他能干不了你怎么干不了?父亲左右摇了一下头,人家力气大么。

表舅和我家相邻。据村里人说,舅妈年轻时漂亮干净,干活利落整洁。坐第二个月子时,她的疯娘半夜来探望,之后舅妈在长达二十年的岁月里,都是疯疯癫癫。

上个月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自己被停了低保,生活没了保障。我答应给他每月300元的生活费,父亲直嚷嚷,那哪够?还不够我买瓶酒的?我坚持,父亲拗不过,索性骂了起来。

父亲一辈子最钟爱的便是酒。不爱妻不爱子,唯独对这两口始终钟爱不渝。每天一瓶二锅头,嘴边不碰几滴酒,一整天就好像丢了魂,没了主心骨。

喝醉了的父亲,往炕上一躺,一睡就是一下午,任谁也喊不醒。小时候,有事找父亲,喊他几声没动静,摇几下,醒来看看是我,睁着猩红的眼睛吼向我,给我滚远远的!

现在的父亲对酒更是到了根深地步,一天不沾酒,浑身着痒。有一次骑摩托摔断了肋骨,医生叮嘱不能沾酒,只这一次父亲主动远离了酒精。自言自语,再喝就没的命了。

半个月后,病情好转,重操旧业。

父亲一辈子仅有几次的辛劳,都集中了年轻时候。家中几亩薄田,水田旱田,勉强维持。后来,父亲扔了旱田,声称旱地产量低,出力不讨好。只经营水田。水田里的庄稼也是良莠不齐,杂草赛过庄稼。产量入不敷出。

一到春天,青黄不接,粮食不够吃,父亲便出去借粮。村里姊妹弟兄很多,但都不愿和父亲来往。父亲也怕无辜挨他们一身骂,总是远远躲着,跟远亲借得总是容易些。

九十年代村里盛行外出打工。父亲对外面也充满美好的憧憬。对着我给自己打气,嘿,你的两毛零花钱有什么的,爸爸一个月挣他好几百,还供不起你的这点零花钱?

在父亲的美好愿景里,我仿佛也看到了衣食无忧的未来。

小年临近,父亲背着破旧的行李卷回家了。头发长时间没剪,留到肩膀。气质和以往大大不同。仿若城市里的流浪汉。我站在远处,看着陌生的他。自回家还没来得及对我说话。只忙着往家搬刚买回来的大袋子白面。后面跟着一群侄子外甥,好奇地追着他问这问那。父亲也乐呵呵地回应着。

那时候的我是幸福的。父亲第一次挣回600元钱。我坐在炕头角落,数了又数,又递还给了父亲。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数额的百元钞票。

长大以后,给表姑夫守摊卖报纸。收了一张假钞后,表姑夫便教给我识别假钞的方法。一边摸着主席的衣领一边指点我,你看你看,农村孩子没见过大钱,摸惯了就知道这里是涩的,没事干天天摸,时间久了就有手感了。所以,至今我都能很准确地识别假钞。

再以后,父亲再也挣不回钱了。村里一起出去打工的时常传来关于父亲的消息。老四又在外面卖血了。老四不干活,天天下馆子。听了这些消息,我的心越来越沉。

中秋前后,父亲托人捎回八十块钱。没过几天,父亲便回来了。照样背着行李卷。行李卷里三层外三层,夹裹着饭盒筷子手电衣服,以及一些捡来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没了其他。父亲说,那八十块钱是他仅有的钱了。

父亲彻底杜绝了外出打工的念头,重新拾起荒芜的田地。可是十几年没种地,再种已是力不从心。本就懒散成性,挑挑拣拣,该施肥时没钱施肥,该浇水时侥幸靠老天爷下雨。庄稼稀疏矮小,野草倒更长势茂盛,个头超过了庄稼。



每一个将要上台的村书记都会拿我家作秀,送一袋子豆角,专门在人多的时候。给父亲介绍了一份山上看机器的工作。一个月2500的工资,这对父亲来说,足以养活他自己和全家。

山上的活简单轻松。没有重体力,只需要看护好机器,只是赶上停产,员工大都休假,只剩父亲一个人留守。父亲坚持了没半个月就私自跑下山,并不是因为想念家人,而是山上没有酒肉,跑到小卖部解了馋,回家瞅了一眼又去了山上。

没几天,晚上的时候,村书记和山上的老板找到家里,说父亲不见了。他们前脚刚进门,父亲后脚就回来了。躺在炕上,死活不愿意再去,说山上太苦,没吃没喝


记得高中时,学费不交,仅剩十几块钱生活费。实在念不下去,向班主任提交辍学申请。班主任要求面见家长。后来班主任形容,这哪是什么家长,连话都说不明白,简直一乞丐嘛。

我用同学捐来的钱请他在学校门口吃了一份炖菜米饭,看看还没吃饱,又给他加了一份炒饼。回去的时候给了他来回的路费。那时我已经没有一分钱,甚至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后来回去问他给了司机路费没有,他说给人家干了些活没要钱。

混了一辈子,父亲终于混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最近一次见面,是在十月一长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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