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撇捺

每年4月4号是法定假日“撇捺节”。这一天,全国放假,员工不用上班,学生不用上课。在这一天,每家每户都要买上几个撇捺,然后到野地里放生。放生的活动多少和宗教信仰有关。尤其迷信的,他们对于放生几个撇捺,特别讲究。明明是同一个宗教,不同地区的教会规矩居然是不同的,有些说要买5个,有些说非得买10个不可。教徒们也不敢“造次”,哪家教会离自家最近,就听哪家的。普通群众,没这么多规矩,落得自在点。比如求婚姻的会放生双数,寓意成双成对。还有些聪明人,决定按家里成员数量算,这样每放生一个撇捺,这个福报就投射在成员身上。虽说没个准确规矩,但总归心意到了,像是和上帝打了个招呼:你看,我充满诚意地放生了撇捺,可别让我今年遇到什么坏事呀。

爷爷是更像样的教徒,自有一番说法。我们活着,就得吃肉食,撇捺作为比较容易捕捉到的生物,自然也被当作常用食物之一了。后来科学也证明了,撇捺极富营养,这似乎成了撇捺必须被当成食物的最佳理由。爷爷说,虽然我们需要以撇捺为食,但是我们杀生了,这是一种罪过,于是我们就设定了这样一天,以警告大家,对这些不得已死去的生物,要怀有慈悲心。丫丫听得心里暖暖的。爷爷总是家里最慈祥的,他时常教导丫丫,要敬畏生命,珍惜生命。

但是想着想着,丫丫又不明白了,一边杀生一边怀着慈悲心,这不是自相矛盾和自欺欺人吗?若说,这个节日是为了宣扬保护动物而设的,可身边没有任何认识的会因为这个节日而停止吃撇捺。实际上,在撇捺节,撇捺是卖得最火热的,放生要买几个,吃的也要买几个吧?为了防止存放过久死亡,又得多买上几个预备着吧?

这年头,放生活动被当成了饭后的休闲娱乐,吃撇捺才成了要紧事。地方电视台还会拿”如何烹饪撇捺“作为主题节目,煎炒烹炸腌,一样不落。因此就撇捺节前后,价格要翻上两倍。早上,丫丫的妈妈还因为价格的事儿唠叨了几个小时。要是问妈妈这个节日的由头,她准会说,还不是为了给那些奸商提供机会!


哥哥的见解不同。他认为,因为撇捺被杀得太多了,所以国家要设定这个节日来告诉大家:不管什么动物,都只能适度捕杀。但他认定,这个节日已经毫无意义了。现在的撇捺都是养殖。野生撇捺繁衍能力不够强,容易难产而亡。幸亏了现在科学发展,解决了这一困难,所以养殖的撇捺就越来越多。作为常用肉类,这几年撇捺的市价也趋于稳定,少有波动。不过撇捺节这天的价格飞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民众对此抱怨不已,当地政府也想把价格压下去,但是需求量突然这么大,根据供需理论,想维持原价几乎不可能。

哥哥说得让人心服口服。有谁还会在意撇捺的命?它们的价格才是关注点。

丫丫之前去过撇捺养殖场,那还是学校组织的活动。水泥墙把养殖场隔成无数个方块,左右两边封闭的墙,前后都是半身高的墙,墙底下是整排房间打通的水槽。朝里的水槽是放食物的,朝外的水槽是给撇捺排泄的。这样的设计倒是聪明,只要在水槽的一头安置冲洗设备,整排就都能清理了。尽管管理人员表示他们每2天就会清洗,但还是散发着厌恶的屎臭味。这家养殖场走高端精养路线,因此一个水泥房里只养20只撇捺。每只撇捺都经过精心挑选,包括个头、皮质、毛发质地、健康程度和肌肉健壮程度等等。若是更换了普通养殖场,怕是在这么个小房间塞50只都是有可能的。丫丫一边听着管理员讲解,一边把脑袋往半身高的水泥墙里探。刚好和一只撇捺的眼睛对上了。

虽说两条腿的动物常有,可撇捺算得上是奇怪的动物了。它们不长翅膀,手臂和腿一样长,骨头都被细细的肌肉包裹着。丫丫是最爱吃腿上的肉的,口感和牛蛙腿差不多,但是撇捺的肉更加细嫩一些。他们除了头上、胳肢窝、两腿间会长出毛发,其他地方都是光溜溜的。撇捺个头不大,最高的也只能到丫丫腰部,而丫丫还只是个小学生呢。

那只撇捺就是这么光溜溜地,拖着及地的毛发,一动不动地仰头与丫丫对视。明明个头大上这么多,丫丫反而被瞪得害怕。这时,一个同学不小心打开了水泥门,有几只撇捺乘机疯似的跑了出去。管理员一个健步,眼疾手快的抓住毛发,把他们拎回水泥房内。撇捺们张牙舞爪,张大嘴不停地嘶吼,愤怒地眼睛噙着泪水。但这一切无济于事,管理员一个长鞭过来,一切恢复了安静,只留下轻微地啜泣声。丫丫看到这场景,吓得不敢出声。原来被当成食物的牲畜,是会被这样对待的。老师看到学生们一张张发青的脸,把管理员拉到一边商议。这本该是一场有爱的养殖场之旅才对。

丫丫低头,看见那只撇捺仍然安静看着她。全程它都没有任何挣扎,更不用说逃跑了。也许它知道自己根本就逃不出去,就此接受了命运。一个被当作食物的动物,若是有任何人生领悟和感想,对于吃它们的我们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我们总要和它们有些区别,才有资格吃它们。不然我们为什么不能吃自己呢?可它为何这般看着我?它是在观察?还是在诉说?她说不上这是什么复杂的眼神,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感激,或者根本就是一只毫无思想的牲畜所投射而来的呆滞眼神罢了。

妈妈做了丫丫最爱吃的酸菜撇捺片,取的还是最鲜嫩的腰腹肉,但养殖场的回忆让丫丫顿时没了胃口。此时全家人都在讨论如何占领最佳的放生位置,没有人关注到丫丫的情绪。撇捺是陆生动物,因此要找野地放生。去阴山放生的最多,交通必定拥堵。叶林地本不错,结果电视台闲着没事,非得来个放生地盘点推荐,这回估计叶林地也不好去了。这放生的一多,撇捺们一出笼子就发疯似的跑,容易发生踩踏事件。去年王婶家便中招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放的撇捺被别家撇捺踩死了。这少一只可怎么得了!只得一咬牙回超市再买一只,重新放生,非得看到自家撇捺活着离开她的视线才算。这么讲究,是因为她遭遇过“报应”。有一次她家撇捺也是在放生场被踩踏死了,丈夫就出了场大车祸。她思来想去,必然是这撇捺被踩死的缘故。这事儿说起来,街坊领居面上都说当个笑话听听,但背地里都对撇捺放生的事儿忌惮起来。鉴于此,丫丫一家决定去较为空闲的镜湖,那里有一处悬崖,极适合放生。

临行前厨房传来妈妈的惨叫声:“死了一只!”

按家庭人员数量算,爷爷、爸爸、妈妈、哥哥,再加上她,丫丫家该是5个才对。妈妈不像王婶那么讲究,只要进了放生场,是死是活一律不管。但是,总归得活着到放生场吧。

这时爷爷开口了:”不必再去超市买,家里的撇捺都已经吃不完了。真要算,这只就算我头上吧,另外4只放了就成。“

妈妈因为王阿姨的故事,不肯接受这个提议,谁知道老天会把这人头算谁身上呢,因此坚决表态:“万一真出事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拗不过妈妈,一行人只好先去超市。

放生时间将近,活撇捺都被卖得差不多了,笼子里的都是人家挑剩下的老弱病残。若再无人购买,便难逃一死。毕竟放生仅此一天,平常仍是买作食物食用的多,所以禽肉区的销售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拎只快死的出来进行宰掉。现杀撇捺肉才能卖个好价钱。只见工作人员用力掐住撇捺的脖子,撇捺的脸瞬间涨得紫红。等掐到它无力之时,便把四肢绑好并踩住,把它的脑袋使劲往后按,让喉管无防备的暴露出来。把喉管贴在污水口。一刀划脖子上,大量的鲜红血液喷射出来。工作人员努力把喷射口对准污水口,但是仍然满地血星子。剧烈的痛觉,让撇捺瞬间清醒过来,四肢疯狂地挣扎。它的腿僵直地蹬,手臂用力地推,肩膀在地上摩擦,全身紧绷。随着血液大把流淌,它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不一会,就只留下死白的肉体。

丫丫看呆在那。她感到身体发冷,浑身血液像是逆流回心脏,或者也跟着撇捺的血一起跑到污水口地下去了。她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来确定自己的身体是否安好。

妈妈瞧见了丫丫的异样,抱怨道:“这种活计非得摆出来,真残忍!怪不得说屠夫都不好命呢!她哥,快把妹妹牵走。”

哥哥牵着丫丫走到了零食售卖区。尽管远远地避开了血腥。丫丫的魂仍留在那儿。

“哥哥,所有的撇捺都是这么被杀掉的吗?”

“我们这便是。放血后肉不会有腥味。但是西方国家会用电死的方法。

“那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撇捺死的时候能少一些痛苦。”

“但他们还是死了。”

“他们获得了尊重。”

“这样就能吃得心安了吗?”

哥哥顿了顿,回答道:“是。”

这样宰杀的场景同样落在其他撇捺眼里。或许他们对此早已习惯。有几只抱着膝盖蜷缩在一旁发抖,偷瞄着来来往往的购物者。还有几只年迈的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和寺庙里拜佛的教徒们一个模样。难道动物也有宗教?剩下的全都目光呆滞,大抵是感知到了自己的命运,也无力再做挣扎。

妈妈挑了只瑟瑟发抖的。理由很简单,还会怕的动物,到了放生场才会奋力往前跑。妈妈交了钱,超市禽肉销售员麻利地用麻绳把撇捺的四肢困在一起,并黏了圈胶带在嘴巴上。撇捺紧紧地闭上眼睛,泪水也全被眼睑挤了出来。刚把它装进麻袋,就听到熟悉的嚷嚷声,回头一看,是王婶。

“200块钱一斤?你杀猪呢?你这是卖撇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也喊不出这个价!你个超市居然也乘机抬价!”王婶气愤地嚷到。

销售员本不想搭理她,但王婶的声音能贯穿整个超市,若是闹得大家来看可就不好了,只得腆着脸去安抚几句;“今天是撇捺节嘛,价格高一点再所难免,这也不是我们定的价呀。不然你看看那别的几只,便宜一点。”

“我是要放生的。必须要一家三口才可以!”

“那可真没办法了。一家子的就剩这三只了。”销售员把笼子往王婶眼前递。

“我早就买好了一家子撇捺,结果一只咬舌自尽了,不然我能让你们吃到这便宜?”王婶泄气地抱怨起来。

“这事我也听过不少。不是胶带没封好,就是没绑好。我们这卖出去的就没出过这事。”

“好吧好吧,这三只给我包起来。可得收拾好,不能再死了!”王婶撇了撇嘴,一回头也看见了丫丫一家。“丫丫妈,你怎么也在买?”

“我家少了一只,没办法,只能重新买。”

“放生必须得齐全。我这不也是,一家口少了一个,只得重新买。”

“撇捺必须得一家三口一起放生?不是一家子不行吗?现在已经这么就讲究了?”

“我也是听林姐说的,她和主教熟,告诉了我这个诀窍。一家三口一起放生,家里才能和和睦睦。既然有这个说法,按着做总不会错。我待会去镜湖放生,你们去哪?”

“巧了,我们也去镜湖。王婶你老公孩子呢,不如咱们一起去?”

“他们俩懒,也不兴这节日。”王婶干笑了两声。

妈妈赶紧打圆场:“那正好,可以坐我们的车,刚好就剩一个座位了呢。”

一路上,王婶不停分享她的教会“秘籍”。这个教会委实是稀奇古怪,单是撇捺放生这一桩事就要有无数的规矩。比如,放生不但要按照家里人数算,只要把家庭成员的角色给对应上,怪不得王婶非得买上“一家三口的撇捺”;放生必须在6点前完成,一年内才会六六大顺;吃过撇捺的都多少会沾染上血腥气,也就是血债,因此吃过撇捺者必须要在放生之后吃上整个生姜,去掉腥气,要这样一整套做完,这放生才能圆满。

“如果没有按照上面的做呢?”丫丫问道。

“那可就麻烦了,按照我们的说法,这血债会一直附在身上,等哪天运势不佳,这血腥气再一上来,就容易发生灾祸了……”王婶煞有其事地瞪大眼睛,说得玄乎其玄。

“老头子我活了这么多年,撇捺节一口生姜也没吃过。照你这说法,我是怎么活到这岁数的?”爷爷打断王婶,满脸鄙夷。

爷爷是长辈,又是蹭了别人家的车,王婶也不好反驳,压低嗓门回一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放生,是教人慈悲。为个‘宁可信其有’,本末倒置。不想有血腥气,就别吃。没了血债,不就不用放生了?”爷爷说得起劲了。

王婶那暴脾气就是个不定时炸弹,给个火苗就能爆炸,听到这话,怎会示弱:“丫丫爷爷,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有慈悲为怀的本事,就啥也别吃。活着就得吃肉,不吃撇捺,还不吃得吃牛、羊、猪、鱼?哦对,还有吃鸡的呢!鸡这生物也算是我们的近亲了,现在是国家级保护动物了,还是少不了要被食用。好好好,就算一口肉也不沾的,吃的蔬菜水果,难道都是不配被慈悲的玩意儿?这笔帐又怎么算呢?活着的,谁能干干净净呢!丫丫妈妈你说是不是?”

爷爷气得涨红了脸。丫丫妈妈看情形不对,赶快来打圆场:“是,是,都对,各有各的理。这车程说远也不远,你们看,前面就到镜湖入口了。”

车里一阵沉默,谁也不说话。丫丫看向窗外,镜湖标志性的悬崖景点越来越清晰。它的名字叫“俏美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座大山被生生劈成了两半,另一半凭空消失了,也可能沉入湖底,只留这孤零零的屹立在那。从侧面看,底端有小脚蹼,脖颈优美,翅膀往后伸展,像在空中优雅起舞,又像在水面上娇羞嬉戏。悬崖的轮廓还真能描出个美人儿的模样。但这个区的居民不称其为美人,反称其为大仙。传说之前有几个得绝症的到悬崖底下的湖水游泳,回去后竟病痛全好了。后来有人效仿,无半点效果。但这事怎么说得好,万一大仙那会打了瞌睡了呢?因此这块景区成了风水宝地,附近居民还会来水边上供。

为了多沾沾灵气,丫丫一家子打算在悬崖底下放生。

“都走吧都走吧。”妈妈边唠叨,边剪开撇捺绑住的绳子。爸爸和哥哥在一旁帮着抓住的脖子,以免妈妈被误伤。有些撇捺力气大,他们能用指甲挠,用拳头锤,急起来还会疯咬。

放生后,撇捺们反应也各不相同,丫丫家的跑得飞快。这是逃命的正常反应,亏得这边放生的少,不然磕磕碰碰难免。王婶家的便奇怪了,这一家三口居然也没逃命,手牵着手往前走,显得格外平静。

“完了,买的这三只别是群傻子。”王婶有些懊恼。她的每一次放生活动似乎都不顺利。

丫丫好奇,这一家撇捺心里在想什么呢?

”喂!你干什么呢!”妈妈冲着湖挥舞着,使劲大喊。丫丫眯起眼睛一看,居然有捕猎者抓走了丫丫家的撇捺。

想来之前捕猎者就已经布好陷阱网了,只要撇捺一进圈子,网一收,便手到擒来。捕猎者知道今天放生的特别多,且放生的多是健壮美观的撇捺。这样做生意的好机会怎能放过。一开始,捕猎者很是猖狂,成群结队地捕捉放生的撇捺,在热门放生地都常有见到。这显然违背了当地的宗教信仰和社会文化,再碰上个像王婶的教徒,怎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不久就被当地居民举报,上了电视台,政府才出面处理这事,有关部门还出台了相关法规,才把民愤压了下去。这个捕猎者倒是聪明,知道避人耳目找个冷门的地方,可惜没藏好,还是被逮着了。

妈妈眼尖,瞧见了被网缠住的在地上翻滚的撇捺。当时捕猎者正躲在树底下收网,被妈妈的尖叫声一惊,抬头才发现自己暴露了,于是抓着网就往回跑。


“别跑,你个混蛋!抓住他!”妈妈嘶吼着要去追赶。眼看快赶不上了,一回头看到发愣的丫丫一伙人,气急败坏地喊,“愣着干嘛?追呀!”她又回过头,绝望地看着越跑越远的捕猎者大叫,“抓撇捺,死全家!我要报警,有种别跑!”

爸爸和哥哥这才缓过神,奋力去追赶。这捕猎者拖着个网跑不快,就这么跑了百米远,眼看就要被追上了,他迅速扔掉手中的网,撒丫似的地逃走了。见撇捺被留下了,爸爸和哥哥便也不追了。他们检查了网兜内,发现一只撇捺被拖死了,其他倒还有气儿。

“又死了一个!我们家今年是怎么回事。必然有不顺的事要发生了吗?”妈妈自言自语。

爸爸看妈妈担忧的神情,上去安慰几句:“死了就死了,没什么要紧的。”

爷爷也来劝说:“真要有什么都算我这老头身上。这种迷信的事不必相信。”

“诶呀!作孽呀!”这头才安抚下来,王婶那头又出了事。

“怎么了王婶?”

“你看,它们这是要干嘛?”王婶着急地指着“俏美人”。只见那一家三口撇捺,手拉着手,站在悬崖边上。小撇捺疑惑地看着牵着它的爸爸妈妈。它的爸妈面对底下的湖水,神情淡然。微分吹拂着它们拖在地上的长发,它们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向悬崖边上走去。

“它们是要自尽吗?”

“这底下有湖,它们这个位置往下跳,死不了。”爸爸安慰道。

撇捺爸爸探头往悬崖底下瞧了瞧,似乎他也意识到这是不佳的跳崖位置。他沿着悬崖边踱步,边探头看,找了一个底下有扎实岩石的方位。三只撇捺手牵着手走到这个位置。撇捺爸爸亲吻了撇捺妈妈,撇捺妈妈轻抚撇捺宝宝,这大概是他们物种的告别仪式。随后,眺望远方,张开双臂拥抱微风,一跃而下。几秒之间,他们就变成了一堆糊嗒嗒的红色肉泥。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王婶啜泣起来。上回是死了一只,家里的丈夫便遭了灾祸,这次三只一起死,谁也不敢去推断有什么兆头。她突然抬头,露出满是泪痕的脸,魔怔地问:“这算放生了吗?这算放生了吧!”还不等旁人说半句话,她又带着哭腔嚎叫道:“这可怎么办。我们全家都对神敬的很,哪一次上供是不仔细的?上次供的水草特地买了进口的。我们也从不害别人,就算偶尔贪点小便宜,那也不是罪过呀。我们贡了这么多香火,这么多鱼、虾和水草,怎么就不给放生啊。”哭到一半,她像是抓到了什么漏洞似的,脚一跺,眼睛一瞪,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字来:“这群要死不活的撇捺,全是不顶用的畜生,反正都是要被吃的。跳崖?还不如用热水烫死的好!”她对着空气大口呼气,来缓解自己激烈的啜泣,大概吸入的氧气让她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对头的话,继而垂头丧气地,又开始重复最开始的那句话,“造孽呀!造孽呀……”

丫丫同情神经质的王婶。畜生全家一起跳崖自杀的场面,谁见过呢。求生是万物的本能,是任何低贱的生物都会做的事,但求死,是选择,是思考,是高于生物性的理智。我们吃的这帮东西,只是牲畜吗?

她转过头,去看那堆摔烂的肉泥。红色的血液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从中间开始爬向四周。它们覆盖了崖下的一大片岩石,可还不停地向外延生。丫丫突然觉得恐惧,她感到那堆血肉又复活了,化成红色的液体,化成愤怒的咆哮,化成难以招架的质问,爬向自己,爬向她们一家人,甚至在爬向她这个物种。

闹腾的一天结束,妈妈去送哭到发愣的王婶回了家。明日还要早起上学,丫丫早早就上床歇息。但她睡不着,脑子里仍然还闪现着撇捺跳崖的那一幕。

什么是牲畜?大概是低下的,愚笨的,没有灵性的,被本性支配的,没有文明的,可食用的。可弃生向死的生物,远超出了我们所定义的“牲畜”范围。若他们拥有自己的文明,那么作为食材的撇捺和我们的肉身有什么区别?

这一切不在这个孩子的解读能力范围之内,她越想越迷糊,不知觉地入了梦。

梦中,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的撇捺们长得非常高大。丫丫在其中,个头只到撇捺的膝盖。丫丫环顾四周,尽发现自己被笼中。她试着抬头,看到远处台面上各种各样处理好的肉食部位整齐干净地摆放着。这些应该是鸡吧?鸡翅膀,鸡脖子,鸡腿,鸡身子……这鸡爪子怎么还长蹼呢?倒是这脑袋不像鸡脑袋,像极了……

丫丫一愣,面如死灰。他们杀的不是鸡,而是我的同族啊!这些残忍、凶狠、恶毒的撇捺!这些牲畜!震惊之余,她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命运。

一旁,撇捺们在热烈交谈。

“你要哪个?”

“给我挑个肥一点的,要现杀的。”

“是要拿去祭祖?”

“是啊。能帮我处理吧?”

“当然能,还不收费。这个怎么样?”

“你这不够肥啊,怎么看着是外地的?”

“哪里,本地的本地的。我这老客户多着呢,您尽管放心。”

“那就这只吧。祭完之后炖个汤给孩子补补。”

撇捺打开笼子,一把抓住了丫丫旁边的同族。这些撇捺聪明得很,只有用手抓牢两只脚蹼,倒挂着拎住,任同族再怎么扑腾都无济于事了。撇捺麻利地把他的头按到大盆里,一到划开喉咙,血液源源不断地落到盆中,不一会便没了气息。滚烫的热水浇遍他的皮肤,身上的毛被快速拔起。丫丫还能听到毛发被强扯出皮肤所发出的撕裂声。

“老板,我也来一个。”

“好嘞。”那系着围裙的撇捺指向了我,“这个行吗?”

“肥的吗?”

“您都老顾客了,还不知道我家的鸭子吗?不管清炖还是红烧,包你满意!”

屠夫一边卖着笑,一边把丫丫也拎了出来。丫丫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扑腾。此刻她闹中只有一个想法——逃。丫丫的毛被折腾地满天飞,撇捺一个不注意,松了手。丫丫后背落地,瞬间站起,疯狂往前跑。前面全是身着衣物的撇捺,丫丫钻地洞似的从他们的小腿间扑腾地闪过。

“我的鸭子!”屠夫迈着大步在丫丫后面追赶。

跑着跑着,丫丫发现自己到了“俏美人”悬崖,她没细想就往山上跑。那屠夫已经气喘吁吁。但前方没有路了,身后的屠夫步步逼近。她低头看,崖底下还有那一片血红。不管进退,都有一死。丫丫低头望着那大仙,焦急地盼望着能大发慈悲,帮她一把。可这半壁悬崖死一样地立在哪,全然无动于衷的模样。她绝望了。与其被捉住剥皮抽筋,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她对准了那块血地,张开双翅,倒了下去。那块血色的面积,映在她的眼睛里,越来越大……

“丫丫,醒醒。”是妈妈的声音。丫丫睁眼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家里熟悉的小床上。

“我的小宝宝,做噩梦了吗?赶快起来吧,快迟到了。”妈妈用翅膀拂去丫丫脸上的泪珠,“小汉堡和牛奶都在桌上,再不吃就要冷了。”

丫丫起身,环顾四周,再低头看自己的脚蹼和翅膀。真好,她还活着。她恍恍惚惚地走到桌子前,张嘴夹了个小汉堡,一口吞下。不错,是她喜欢的味道。吃肉真好,心满意足。她又张嘴夹了个小汉堡。

“好吃吧?夹着撇捺火腿肉,前两天超市打折呢。”妈妈安心了些。

“撇捺肉?”丫丫问。

“对,撇捺火腿肉。好吃吗?”

丫丫呆了半晌,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汉堡,像是见了仇敌一般。

她一口气夹走三个汉堡,囫囵吞下。

“诶呀,吃慢些!”妈妈慌忙递去一杯水。

一旁念着经文的爷爷,被妈妈几声呵斥给打断了,一脸不满地劝解道:“不必担忧。能吃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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