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故事/诗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来了?”

      “嗯。”

      “这次喝点什么?”

      “和往常一样。”

      “最近来了批新酒,不尝尝吗?”

      女人抬起头,瞥看了一眼正在收拾余餐的服务小姐,而后在其没有察觉的角落,悄悄然收回了眼,装作不经意地摆弄了下手里的书,说:“嗯,可以,如果是烈酒的话。”

        “它一定是我们这儿最烈的酒,我向你保证。”服务小姐热情说道,她收拾东西的速度明显更快了,像是被突然扭动了发条的闹钟,激动、兴奋。女人没有看清她是什么时候收拾好的,也没有看清她是何时离开,当她再次抬起头时,一瓶包装精细的酒已经摆到了自己的面前,女人习惯性地将就倒进装有球状冰的杯子里,等了几秒,等到烈性酒精被冰提纯得更加浓厚时,一饮而尽。

        “我的诗稿通过了,就是上次跟你提到的那首。”女人说。

        “恭喜,那以后我是不是就可以称呼你为诗人了?女诗人,嗯……真厉害呢!”服务小姐漫不经心地说,她清点着账本,面对女人的话语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你还记得那首诗吗?”

        女人突然问,她看向服务小姐,眼神仿佛有着期待。服务小姐明显被这一个问题问得有些发懵,总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很快就又动了起来,仿佛没有那间隙的失态一样,微笑着嘴,说:“怎么不记得呢?你可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诗人,你的每一首诗我都记得呢!”

        “那你能背一下吗?”女人又倒了杯酒,将酒杯举在左手上,似有些玩笑地说。

        但这却这让得服务小姐十分为难。

        服务小姐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讲出的这句客套的话,原以为当女人听到那句犹豫的语气后会明白自己的窘迫,却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看出其中的表达,是的,毕竟这个对方指的是她。服务小姐第一次抬起头看向女人,有些不愿,但还是竭力表现出乐意的样子,费力地翻腾着本就空荡荡的脑袋,试图找出一两句自己听到的诗。服务小姐微低着脑袋,装作思考的样子;不,她确实是在思考,且思考了很久,但仍然没有丝毫的印象,直到许久之后,只得装作颇是为难的样子,迎合着说道:“你的诗太多了,以至于比那一首更让我喜欢的大有诗在,我能背一首自己喜欢的吗?”

        “不,就那首。”女人突然斩钉截铁。

        “嗯……”服务小姐终于不再擦桌子,努力地想着那些早已燃烧殆尽的,灰尘也漫去四野的记忆,她使劲削着俊俏的脑袋、搜刮;还是想到了,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尽管只有一句,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对于这样枯涩难懂的东西,对于这样无用的语句,她想得起一句就足以说明自己是多么热爱客人了,毕竟,没人会对这种无所谓的东西下功夫。

        “这天,我倒下了。”她说。

        “还有呢?”

        “我最喜欢这句。”她假笑着说。

        “你不记得了。”

        “不,我记得。”

        “那你为什么不背下来?”

        “我……”服务小姐呼了一口气,声音很小,她压制心里的情绪,看向女人,不经意瞥见了其手中空荡荡的酒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终于抓到了救命的稻草,问道:“你觉得今天的酒怎么样?”

        女人也看向她,这是她们今晚的第一次对视,没有什么惊涛骇客,也没有任何羞涩,只有如傍晚斜阳照在桌角一样平常的相撞,和相撞后毫无波澜的下一次夜晚和早晨。女人挪开了目光,并未回答,而是将左手那杯时刻融化着冰块的酒杯碰到了嘴边,先是泯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她仿佛不再关注服务小姐,看向这见不到酒的空荡荡的酒杯,用如六弦琴般动听的声音暗自呢喃:

      “这天,我倒下了,

        在无声的街道里,

        只余下小片的夜晚,和

        零散着的、微弱的星。

        那天,风也不再低语,不再触摸我冰冷的面庞,不再

        推我苏醒,

        我仿佛变作了一滴空荡荡的火焰,

        蜷缩在无温的沙旁;


        我想,至少请容我想

        是否,你也来了?

        女人向窗外,向着那被一扇拴着古铜色铃铛的木框子隔断了的外面的世界看去,那儿什么也没有,今天的街安静得过分,以至于风扫着工整队列在石子路两旁的桦树时都像是在安慰,树上面有两只小雀,分别站在最浓密和最稀散的枝叶上,一只啄食,一只远眺,很明显,远眺的那只偷偷看了啄食小雀一眼,那一眼极其轻微,丝毫没有引起啄食小雀的注意,这让得它更加放肆,更时不时地看向最稀疏的那个角落,甚至连远眺都不再做了;似是察觉到女人眼角的余光,远眺小雀腾得飞起,这明显引起了啄食小雀的警惕,它也飞了。也许这飞是有声音的,但她什么也没听到,屋外所有的声音女人都听不到,屋子的隔音太好了,让外面流动的一切仿佛变作坏掉了音响的彩色电影,怜人的寂静,虽然它们可能本就没有多少声音。

        女人突然结束了声音。

        “对!你来了,你来了!”服务小姐先是说,她仿佛真的因诗文激动了似的,故意放大声音,挺起肩膀,连手也下意识地摆至端正,郑重其事地严肃,装作电视里才出现的伟人或诗人激情演讲时的样子,接过早已该结束的话语,说:“我深知自己的妄想与肮脏,也鄙视这可悲的自私,尽管我仍渴望你暖和的影子。只是,我想;至少请容我想:你的来到应该是有声的,也许脚步不快,也许同样踩在这充满污水和臭气的街道,但、但,那每一次怜人的步伐都应该颤动了我胆怯的孤独,和那孤独下埋藏着的恒久的自卑……”

        事实上,服务小姐确实是激动的,不过她的激动并不是因为感受到了诗文的优雅,而是因为自己又一次满足了客人的刁难要求,因此,这种激动更像是一种满足和庆幸。在这个不大的酒馆里,她时常遇到难缠的客人,有些像是春天发情的野兽,有些像是争抢地盘的野狗,有些像是像是复古羞涩却斤斤计较的伪君子,有些又板着张冰冰凉的脸,任着两颊的肉垂落腮下,刻薄而又尖酸。每每遇到他们时,服务小姐都会竭力表现出让他们满意的样子,当然,她并不会为了讨客人的欢心将自己打包送到对方冰冷的床榻上,这不现实,但对于服务客人这件事,她确实是尽到最大努力了,这点从对待女人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出。

        在众多客人中,女诗人是她仅遇到的,请容许我在这里称呼她为女诗人,尽管这可能会让服务小姐心生不悦;女诗人第一次来到酒馆的那天是秋天里的一天,显然不同平日里的清肃,那天的街角隐隐有春日才有的勃勃生机,这很奇怪,但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不一样的生机,才使得女诗人的出现更加与众不同。服务小姐清楚地记得,在她刚刚落座时,一名肥胖却衣着绅士的男人就来到了她的面前,男人提着一杯威士忌,熟练地坐在了她的身边,用一口流利的伦敦腔搭讪道:Hello, madam, may I have the honor to buy you a drink?

        不得不承认,女诗人确实长着一张俊俏的脸,在其可数的来到里,时常有自命不凡的男人与之搭讪,而往往,女诗人只是微抬了抬头,什么也不说,只是用自己那冷漠的、充满审视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们,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男人们扫兴、离开,直到服务小姐走来。那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嗯……虽然很不讨喜,您是第一次来吧,以前没见过您,要喝点什么呢?在肥胖男人摇着头离去后,服务小姐殷勤地走来,恭敬地服侍,虽然对方刚才那一个威力颇深的眼神让得她也有些不自在。朗姆,加冰。女诗人转过头,她明显习惯了这样的话语,因此并没有表现出诧异,女诗人先是上下打量身着整洁工装的服务小姐,最终在其眼睛前停住了目光,这迫使服务小姐不得不与之对视。

        “你的眼睛很好看,嗯……和我的猫很像。”

        “猫?什么样的猫?”

        “今天,它叫今天,一只近乎纯白的布偶。”

        “纯白的布偶?”

        “近乎纯白,项边是灰色。”

        “那一定很漂亮,真想见见它。”

        “是啊,很漂亮,可是它死了。”

        “死了?!”服务小姐惊讶地问,随即有些遗憾,至少看上去遗憾地说,“真是可惜,我想它的死去一定会让你悲伤欲绝,请节哀顺便。”

        女诗人摇了摇头,她还在看着服务小姐,看着她的眼睛,尽管服务小姐在许久前就躲开了与之对视的目光;女诗人是在很久之后移走眼睛的,也许是在服务小姐走后,也许是在服务小姐消失在人群或拐角,因为服务小姐清晰地记得,即便是在自己离去时,身后也依然有一道温和也热烈的目光紧紧咬贴着自己,但这并不重要,至少对于服务小姐来说不重要——不,不不不,也许同样也是重要的,毕竟在后来的无数时间里,每当服务小姐想起那天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时,都会感到不寒而栗。但无论如何,相比女诗人接下来的回答,这一切都会显得不值一提。

        “不,我没有悲伤,因为我早就料想到了它的死亡,大概在它死去的前一天就预料到了,我亲眼看见它吃下了掺有毒药的粮食,我杀了它。”

        服务小姐至今还记得自己听完这句话的恐惧,甚至能隔着时间与空间再次感受到心脏那一瞬之间的骤停,和满身鸡皮的迭起,她甚至记得,清晰地记得,那时的自己脑子里什么也没想,空的就如同一块因摔在地上而停止转动的怀表,是的,就像那块从地上弹起的怀表一样,她有些晕,因为服务小姐坚定地相信——根据她的直觉——那只猫对于这个女人一定很重要,不然怎么会单从眼睛就能判定与自己相似呢?就连最亲近的朋友也不一定吧,除非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探,可自己面前这个时常忧郁的文艺青年怎么可能是小说中明察秋毫的侦探呢?但是,如果那只猫对她真的那么重要,如果真的那么重要……服务小姐忽然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事情,她不敢多想了,强压下心中的好奇,这是她无数年来总结出的经验,她知道自己面对着的可能是一个从未见到过的恐怖人,因此再也不敢过多言语。

        后来的画面服务小姐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能勉强想起,那天的自己比一只从悬崖上坠落的幼鸟还要狼狈。她当然清楚自己狼狈的原由,可却不敢对女诗人生出过多的幽怨,一来是因为这幽怨一旦结得多了,就必然会影响到之后对她的服务态度,谁能保证她一定不会再来呢?谁会保证她不会大闹一番呢?谁敢保证如果真出了事情,老板不会责怪自己呢?不不不,谁也无法保证。服务行业的女人就是这样,忍气吞声是常态,牙碎了也要往肚子里咽,就算因为这颗牙而坏了肚子,也得忍着微笑,等到无事的时候再去解决。也许,服务行业的女人在工作时已经不算人了,只是被一些“客人”当成了陈列在菜单里的可供选择的娱乐项目,最廉价的那种。二来则是因为她明白一个连亲人都可杀害的人有多么恐怖,如果真的激怒,必然会为自己引来不可逃脱的灾难。因此,服务小姐怎么能对女诗人生出幽怨呢?

        女诗人看了眼动作滑稽的服务小姐,她又一次不住地不由心生悲凉,面对着服务小姐,或者说这个让她厌恶的吵闹酒吧,她总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特别情感,这种情感迫使她在厌恶的同时,又不能避免的想要亲近,谁也无法理解她站在这里时的心情:远离或者是逃离,靠近甚至是向往,这样的情感挣扎在她的心脏里,一如被拧到最紧处的湿水毛巾,一圈又一圈的纠缠在一起,常常到水彻底干时,才让得她筋疲力尽地解脱,而往往,进去的时候总比走开的要多些,因为她总也战胜不了心里的思念。

        思念源自于那只已故的猫,那只名为今天的近乎纯白的猫。极少有人记得它了,就像极少有人记得女诗人曾经不喜欢诗一样——小的时候,女诗人并不是那么喜欢诗,她喜欢的是绘画、雕塑,是天马行空的一切,是更为直观的表达,是通明的艺术,至于读到的第一首诗则是父亲给的。

        起初看到这些枯燥的文字时,她时常觉得无趣,很难想象父亲母亲和爷爷奶奶为什么会花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它们,她不理解,一直不理解,同样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父亲坚持要让与文学毫无共鸣的她来继承祖志,分明,在父亲无数次把纸笔典籍递到桌子上的时候她都有所反抗,父亲明显是清楚自己的喜好的,因此,她不理解,一直不理解。

      可是后来,在一次次抵抗中,她还是妥协了,开始一页页翻读那些枯涩的古典和名著,又是后来,她竟对诗文产生了奇怪的心理,尽管她还是不愿将这种心理称作是喜欢,可每当被褒奖或是被批评的时候,女诗人都会感受到明显的心理波动,而不是像最初时那样冷冰冰地。她渐渐发觉,诗文已经成了自己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以至于此时的连自己都已分不清是不是真的喜欢文字,况且,除了这些冰冰凉的东西外,她还有什么呢?画作?雕塑?不,不不不,它们早已被不充裕的时间挤在了外面,就像挤掉面庞上的一颗痘痘一样,只因多余。

      在女诗人漫长而又枯燥的记忆里,只有今天一直陪伴着她。它是父亲买来的,因为父亲觉得,每一位成熟的文学家都应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猫。女诗人很喜欢这只猫,她总是将今天带到自己的朋友面前炫耀,毕竟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孤单的,唯一让儿时的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时一起绕在太阳下的许多伙伴,最后却只剩下了一个人、一只猫,甚至到了结尾,连猫也消逝了。

        女诗人轻握了下手里的杯子,她回忆起今天最后挣扎在自己面前那无助的样子,心也又一次猛得揪起来,可终究还是过去太久,久到树叶慢慢变黄,久到风声越来越响,久到女诗人再想起那些往事时也只是轻轻呼了口气后,便有足够的力气微张开嘴巴,完整自己的诗,回应服务小姐的话:     

        “我深知自己的妄想与肮脏,也鄙视这可悲的自私

        尽管我仍渴望你暖和的影子

        只是,我想;至少请容我想

        你的来到应该是有声的,也许脚步不快,

        也许同样踩在这片充满污水和臭气的街道

        但、但,

        那每一次怜人的步伐都应该颤动了我胆怯的孤独,和孤独下埋藏着的恒久的自卑……


        我想,至少请容我想,

        我想,至少

        ——至少

        在某个明媚如前天的早晨,我会想起

        在每个寂静如今天的夜晚,

        我想你。

        “看嘛,我就说我一定记得!”服务小姐激动地说,如果说刚才的她还略带些忐忑,那么在女诗人亲口确认的此时,她的那颗悬着的心也算彻底放下了。

        “是啊,你记得不错。另外,这酒也不错,很合我的口味,”女诗人微笑着,说,“谢谢。”

        “哎呀,这有什么嘛,”服务小姐摆了摆手,“好了,我的诗人,你先一个人呆一会儿吧,我要去忙了。”

        “好。”

        女诗人叹了口气。

        她看得出服务小姐对自己的厌恶,也清楚那厌恶更深处的惧怕,谁让她偏要把今天的死亡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可是,无论如何狡辩,今天的死都与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怎么能被置若罔闻?她到底还是没有把此行的目的说出来,看着服务小姐欢快的背影,她曾有犹豫:这是她在这座城市的最后几天了,也许后天,也许下一周,她就要远赴他乡,去担任一名副主编,谁知道呢,反正是公司的命令,她又不能多问些什么。她不清楚这一去该有多久,还能不能再次见到酒馆和里面的服务小姐,或许等到她回来的时候,服务小姐早已离职很长时间。原本,她打算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好好地同服务小姐说几句话,可当她再次坐在这里,看向充满离开欲望的服务小姐时,这种星星燃着的想法却莫名扑灭了,这并不能算是心灰意冷,毕竟她原就只是抱着如星光一样微弱的希翼,毕竟她也早已看出,服务小姐与自己的猫并不是同一个灵魂。因此,连这首特意写给服务小姐的代表着满腔思念的诗她都也只是编了个谎言,婉转地说给她听,虽然服务小姐还是没有太深的印象。

        女诗人走了,在喝完最后一杯酒之后走的,她没有告知服务小姐,但料想服务小姐一定知道,至少也知道自己账单是什么时候结算的,那女人向来对这件事上心。

        许多天后,女诗人离开了这座城市,她被分到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的夏天蚊子很多,需要用两层厚的蚊帐遮挡才得以安睡,白天也有,那儿的人于是喜欢用一些特制的带有香味的草料驱赶蚊子,人们把香料佩戴在身上,多也变成了品味的象征。女诗人去的时候就是在夏天,开始时她很不适应,不习惯睡觉时不小心触碰到蚊帐的触感,因为这会让她想到已故的今天;也不习惯大街上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刺鼻味道,就像她不喜欢香水一样,她是在好久之后才习惯过来的,毕竟舍去酷热和蚊虫外,这儿也不算难熬。但她真正喜欢上这儿确是秋天的时候,这儿的街侧种有许多梧桐树,风刮下来的时候,比故事里婚礼的扮相还要漂亮,也是,为什么没有人在这样的梧桐树下举办一场婚礼呢?女诗人想,这大概是最完美的画面了。

        来到这儿的几个月里,女诗人梦到今天的频率愈发少了,连片段也缺失了许多,起初的画面很完整,从父亲给今天喂下巧克力,再到今天浑身痉挛,乃至一动不动的死去——每每到了这一刻,女诗人都会从梦中猛地惊起,抓住隔开自己与世界的蚊帐,紧紧地握。可是到了后来,这个梦变得越来越像个梦,而非现实的映射,最梦幻的一次,今天在吃下巧克力后竟然长出了纯白色的翅膀,飞到了狂奔却无力的女诗人的身边,那次的今天没有死,而是一直陪了女诗人很久很久,直到女诗人平静地醒来。因此,女诗人隐约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走出了悲伤,时间或许已经抹平了这场苦难,就像抹平过往的一切那样。

        她知道,自己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她将过去的一切都留在了过去,用一团火,用一块布,可是最后在轮到服务小姐时,女诗人忽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样做,服务小姐对于她而言是特殊的,与其说是回忆,更不如说是今天的替代品,只是现在连今天都已模糊,服务小姐又该算作什么呢?女诗人忽然升起阵愧疚感,对服务小姐的愧疚,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自私,在与人交往时,却想着另一个人的模样,且还因此惹其厌恶。因此,她没有像对待其它记忆一样对待服务小姐,而是写了封信——原本女诗人打算寄一幅画过去,毕竟写诗会太过明显,可当她提笔时却突然发现自己连色彩都已经分不清楚,于是她只能无奈地换一只笔,写下首诗、邮寄。

        诗邮了很久,辗转数地,总算送到,落在了酒馆老板的手里。起初老板不相信有人会往这里寄信,有些诧异,但还是收下了,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拿出了里面毫无褶皱的信纸,眯着眼,一行一行地读着。

      “嘿,写得真不错!”老板说道,“如果不是那丫头辞职给家里人治病,我还真的纠结要不要把这封信交到她手上呢,不过现在正好,反正她也走了,我就把这首诗挂在酒馆里,我得让客人们都看看,来我这儿吃饭的也不缺有文化的人。”说完,老板就找了个复古的相框,将信婊了进去,挂在墙上。

        夜晚,风温和地吹,在吹至酒馆的时候忽得改变了方向,它被硬拽到了旁侧窗户的缝隙边,那里有光,月亮的,朦胧颜色,浅白一片,月光透着窗户射进酒馆的墙上,清晰了一墙的挂件和摆饰,其中,一副暗暗淡全不反光的相框尤其显眼,相框里有一首诗,很短,平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我清楚,你不是它

        我早已清楚;

        我刚刚清楚。

        若非有心人有意观察,是绝不会看到纸张至下角处那两个字的,它们歪歪扭扭的靠在相框的阴影里,仿佛有意隐藏,仿佛这隐藏也是女诗人的刻意;也许真的不会有人注意到它们,可这又能怎么样的,反正这两个字又不是为了那些人而写下的,真正应该看到它们的人早已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它们仿佛摇曳在模糊的话语里,却又格外郑重;它们不曾参与女诗人与服务小姐的故事,只在遗憾里出现;月光抚摸它们的身体和轮廓,在一片热忱忱中低吟了它们的名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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