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拉灯,我看见墙上的我了。
我感谢我的影子,感激他的伴随。我伸手和他相握,我的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
壶里没有水,啃点干馍吧!吃了几口,感觉无味,找葱,没有;榨菜,当然也没有。
出去,上去坡,独在星光下了。天早黑定,大野只我。头顶寒星,要统治寂寂长夜。面前小村,静到无一点人声。
沿路走,草簌簌。忽然一只兔子跑过,撞住了我的裤腿,我一惊又一笑。
什么都没有,太静。我想,要是有鬼神就好了,他们在我身后跟着该多好。
四周不缺坟头。每个坟头里躺着的,哪一个不是故人?
乡村不都是人,也应该属于死者。人住村中,四面埋着逝者。活着村里一间屋,死了地里一抔土。死者包围着生者,这是大部分山村的布局。
我搭庵子在高处,每晚都有故人入梦。早上醒来一看一想,都是最近几个坟里的主儿。梦里他们和我说童年,玩游戏,趁下雨做木工,到南坡拉麦子,一起喝水吃饭赶集……醒来告诉老者,老者说这人的魂灵一定真到我床边坐了,甚至还伸手给我掖了掖被子,给我递火点烟。按说他们一定是鬼,但没有一点鬼气,我一点也不怕。再后来,我做好饭,端到门前的石凳上准备吃时,倒真希望那坟里的叔伯或者爷辈出来,能对坐吃饭,高兴了我会拿出自己的龙井和碧螺春……
我走着,数点村里的坟头。四十多年,村里死的人竟然有五百多,已经超过了现今居住村里的人。活着守炕头,死了看地头,到底没有远离故土,也真是幸福,更何况也能在那边看着亲人,偶尔也能梦里过来帮他们一把。白天人在村里活动,到地里劳动,静夜入定,该是鬼神们出来行走,在地里转转,再回到故宅看看吧?牛棚还在,这喂着的牛已经换了十几次。他们也会开会,发布任务吧!今夜他们在山道上走,会碰到我吗?人鬼殊途,异界对面,会不会谁也看不见谁,最后直接碰住呢?碰了一下,彼此都感到了对方,都无声一笑,又各行各路了。
歪哥,我姨,三嫂,昌哥,会新哥,经子歌,广中伯,大长叔,秀春爷……一定会遇上的,只是看他们想不想惊动我。
我到西凹歪哥的坟。这块地冬天种麦,下来种玉米或芝麻,或绿豆和谷子。歪哥如果出来,坐在自己坟前的石板上,装上一袋烟吸着,抬眼望去,一定可看到锁金媳妇胭儿一定在背草喂牛,而八斤刚刚骑自行车从八里瓷厂下班回来,又拿着一块馍边吃边去地拉红薯片了。胭儿有时回来这摘绿豆角,满满一布袋她扛起来觉得很轻,她埋怨说收成太差,其实是歪哥托起了布袋,年景背了黑锅。
天上的星好像更多了,银河横空,细寻可见。不远,马家坡下埋着郭进,三十五年前元宵节唱戏,台下小青年打架,有人去叫郭进来撑腰。郭大侠当时名声太大,他一到,敌方星散。郭进喝了酒,拿着铁棍,闯到台下,因为指认有误,他一棍子下去,有人应声倒下。打死了人,打错了人,命抵命,都成了荒坡上的少年鬼。现在郭进坟上的杨树已经粗可作柱,叶如华盖,村里记得他的不过有十个八个人。
走着,月亮露头了,一点点,少半点,半个月亮往上爬,一个月亮亮呱呱。月亮越高,清辉越显,我又看见我的影子了。月在东山,我对月缓行,影子在身后,长长的样子如电影镜头的处理。原来看不见,现在月茫茫,四下是古代、;今天还是将来,在迷蒙的夜色里很难分辨了。
我不停地走,这夜行会经过附近的小村。我今夜就能在步移景变的氛围里,想象或者碰上千百那异界的乡亲,把他们追怀和记念一遍,他们也就又活过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