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中国 73 哈尔滨的啤酒(哈工大特别篇)下

​说明:阅读上篇请点击《寻味中国 73 哈尔滨的啤酒 上》。本篇略长,约3500字。

我的故事:

成家之后,我又找回了喝啤酒的乐趣。

八十年代后期,各地啤酒厂占住了自家的地盘,就开始彼此攻讦,努力赢得更广阔的市场。我所在的江西九江,市内及周边有四家啤酒厂,其中两家论品质未必输于哈尔滨,虽然都是工业拉格,但用料足,且各有特色,有的略甜,有的涩味重些,有的香气足,闭着眼睛我都能喝出杯中的啤酒是哪家生产的。我的品酒能力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学会的。

庐山啤酒 12°  图片来源:7788收藏网


啤酒的故事:

然而,到了九十年代初中期,地方啤酒市场进入混乱状态,质量事故层出不穷,今天是哪儿啤酒爆炸伤人,明天就是谁喝坏了肚子住院。有段时间,买啤酒是一场冒险,重复使用的劣质玻璃瓶倒地就炸,瓶口密封不严,漏气甚至变质比例极高。中小企业野蛮发展加地方保护主义,必然是这种结果。

因此,中国啤酒必然性地走入了另一个历史阶段:资本主义与寡头垄断时代。

九十年代初,燕京的崛起,之后是青啤上市和华润入局。在嘉士伯、百威踏入国门后,几家资本巨头进行了长达二十余年的厮杀。地方保护主义敌不过资本的力量,数百家地方厂被收购,大多被关停以让出市场,少数有实力则改换门庭,最终形成了霸占市场的寡头垄断。

那些已经消失的老品牌  图片来源:网络

合并收购带来了技术与管理的升级,使得啤酒的生产质量得以稳定,食品安全提高。但资本又是残酷无情的,八十年代的百花齐放犹如过眼云烟。为了降低成本以适应国内消费水平,各家只有消灭特色、删除品牌,将口味趋同化并降低品质。以前啤酒的标准麦芽是12°,现在居然有了7°。品质降低了,那就只能从名称上玩点花样,前天搞纯生,昨天是干啤,今天玩全麦,明天弄超爽,其实全一个味儿,不就是水里兑点酒么。

现在的国产啤酒已经成为一种魔幻饮料,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大米?玉米?反正没什么麦芽。它的酒精含量更是个迷,如果你酒量足够大,可能喝进去的速度还赶不上不到身体分解酒精的能力,只要愿意跑厕所,千杯不醉没太大难度。喝这种东西,总令我想起《水浒传》里鲁智深的一句话:“嘴里淡出个鸟(读diǎo)来。”

寡头垄断就是这样,雪津和青岛、麦当劳和肯德基、可口可乐和百事,又有什么区别?

2002年,中国啤酒产量跃居世界第一。与此同时,我们也得到了另一项成绩:工业(拉格)啤酒口味的世界排名,中国产品永远位居倒数。

中国历年啤酒产量

面对寡头垄断,消费者只有用脚投票。2014年起,中国啤酒产量连年下滑,到现在也刹不住车。与此同时,以德国埃尔啤酒(精酿啤酒)为代表的欧洲风味啤酒进入中国并受到追捧,各国各类的黑啤酒、白啤酒、小麦啤酒、高度啤酒令人眼花缭乱,啤酒消费进入了多元化时代。现在再喝啤酒,总算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口味了。可惜的是,还没有影响力较大的优质国产啤酒。


室友的故事:

2015年夏天,在离校20多年后,我带着家人,驱车数千公里,驶入了哈尔滨,这无数次梦里回归的魅力之城。当然有同学做东,当然要整点啤酒。然而我对那个家喻户晓的品牌没多大兴趣。当年卖五毛二的某啤12°,曾是我们的最爱。而现在的某啤,早已被外资收购,留下这个牌子,仅是基于哈尔滨酒文化的历史和影响力,采用的一种营销策略罢了。

不可能在它身上找回过去了。就好比时隔多年,你以为又能约到那爽快利落的大妞翠花,来的却是位威猛雄壮的混血汉子,他拍着长着两寸金毛的胸脯对你说:“大哥,俺真是翠花,不信看俺身份证成不?”

图片来源:《酿酒》杂志,第43卷第六期

还是同寝四年的老解懂我的心思,他说:“老冯,晚上宵夜喝啤酒去,别带老婆孩子。”

夜色降临,打车到了工大附近,在西大直街对过,距离学校也就一两百米远。这儿都是些咖啡店、啤酒屋之类的灯红酒绿的场所。不多时,几位在哈工作的同学也都到了,老解熟门熟路地带我们到了家德国啤酒屋,在门廊下挑了张桌子,一弹响指,招来位衣着清凉、金发碧眼的妹子,啪啪啪点了啤酒、香肠、沙拉、酸黄瓜等。老解早年曾在德国进修,见过大世面。

不一会儿,东欧妹子就捧着大杯的扎啤到了桌前。有黑啤、黄啤和白啤三种,精酿的埃尔,泡沫细腻而略带粘稠,酒体浑浊,显然是只经过粗滤的原浆,酵母与小麦的甜香扑鼻而来。这酒酿的地道,口味浓郁而有层次,比起我在南方喝的扎啤强很多。毕竟这里是中国啤酒历史最悠久的地方,敢自称慕尼黑血统,没点真功夫可镇不住场子。

这种原浆扎啤比我们读书时喝的散啤强得更多了,那个时代用水罐车送来的也都是工业拉格,只是与熟啤相比更新鲜、更有滋味。

第二天,酒醒后的我驾车离开哈尔滨。后来还会想起那晚同学们的相聚,想起那鲜酿的啤酒,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差了点。

同学会的故事:

2018年夏天,我再次回到哈尔滨,参加毕业30周年同学会。这次见的同学更多,宴会也更隆重。酒席上没人多喝,毕竟都老了。

晚上,一个电话甩过来:“出来喝酒!”

于是又回到一宿舍附近,距离我们当年买酒的护军街不远。这里沿街一排东北烧烤,灯火通亮、红尘滚滚。在路旁拼起来的长桌旁坐下后,剥蒜小妹纷纷然地将凉拌土豆丝、毛豆、水煮花生、烤串之流排上来,再丢来一捆蘸酱的大葱、一袋子马迭尔冰棒。酒被砰砰地打开,哈啤绿棒子,也配了酒杯,但对瓶吹更合适些。

不一会儿换酒,说尝尝这个,哈尔滨流行的鲜啤。但见是红棒子,写着“啤7”一小一大两个字,小麦鲜啤,还特别标注着“哈尔滨人自己的精酿啤酒”。我想这个“7”应当是7天保质期的意思,是这几年瓶装原浆酒炒作出来的概念。酒的味道挺不错,不差于山东那边的瓶装原浆,名字却是俗气了些。特别强调哈尔滨人自己的酒,反而显得没底气。

几根红绿棒子下肚,感觉就回来了。眼前的长条桌,就像是寝室里的那两张老书桌。当年喝酒时,桌上从来都是乱糟糟的,教材被推到一边,中间堆着花生米、豆腐皮一类,用手抓,也没杯子,一人一瓶对着吹。吹完,吃的也没了,宿舍晚上关门,想再来一瓶也没地方买。

我想起上次在慕尼黑啤酒馆,为什么觉得差了点——这儿才是往日重现。

笔者曾居住过的地下室

突然我想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们是否真的在喝酒?如果把酒定义为酒精的话。当年喝啤酒,其实是大学生活中的一种放松形式。工大的学风超级变态,过年过节都要去自习室抢座位,劳心费神地一天下来,也就晚自习后到关灯这一两个小时,大家伙能在一起吃吃喝喝扯扯淡。

笔者大三大四居住过的宿舍

望着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们,我接着想,啤酒或许就不是酒?

我本人算是半个酒徒,而且中外各类都能接受。生活中,不同的情景需要不同的酒。红酒是上场面的,席间不能自己倒;白酒是所谓酒场上的,在血液中快速摄入酒精,以达到某种状态;洋酒是自己的,晚上丢几个冰块浅斟独饮;黄酒是冬天佐饭的,先在微波炉里转一转。啤酒呢?在人际交往中属于同样好酒的兄弟朋友。

如果有酒量朋友聚在一起,点的是啤酒,那就意味着:别急,慢慢聊,咱们来整他半宿(读xiǔ)。啤酒出现酒席中,定然是在白酒之后,血液里酒精已到位,啤酒可以延续微醺的状态,延长聊天的时间;啤酒更合适出现在宵夜时,这时候的它,就是兄弟、女汉子们的茶。

不记得那天晚上喝了多少,喝到几点。最后,我还能靠自己双脚走回宾馆。

毕业那天的故事:

我还记得,30年前的毕业会餐,在三食堂,喝的还是啤酒,哈啤12°或者新三星,应该是后者。因为有老师在场,大家都挺乖的。

餐后回到宿舍,接着喝。到了十点左右,宿舍楼里响起了呼喊声,之后,传出“呯呯”声,有人将空酒瓶砸到走廊里。仿佛马蜂窝被点燃了,只听得瓶子的爆裂声越来越密集,呼喊的人越来越多,靠口字型宿舍楼内侧的寝室,毕业班的学生们都站在窗台上,啤酒瓶、罐头瓶甚至暖瓶,如同冰雹般砸到中央的空地上,饿狼般的嚎叫此起彼。第二天出门,但见满地满走廊绿色玻璃渣子,让人无处下脚。

30年聚会于工大一宿舍前

这是四年中仅此一次的发泄,不是对学校不满,因为没人打架,也没人破坏公物,更不会有人将啤酒瓶丢到宿舍楼外的马路上。

我们只是不愿,不愿离开自己的母校;我们更是不甘,不甘这美好的青春,就这么走向完结。

已被拆除的工大一宿舍  图片来源:高德地图

寻味中国之哈尔滨啤酒的故事,至此结束。感谢您的阅读,咱们下回再喝。

后记:

我一直不想去写这类回望青春年少的文字。总觉得,这么做了就意味着衰老。写这几篇,是怀念母校,今年是她的百年校庆,却因为疫情,不得不推迟庆典。在此,遥祝母校,秉百年之精神,树济世之人才 。别总出我这种货色,只知道吃喝。

寻味中国之哈工大特别篇系列,至此暂停。一篇比一篇长,实在是吃不消了。

本篇鸣谢:

解总和他那美丽多情的妻子。看这对眼神,真让人受不了。解总在哈市某大型军工企业担任副总工程师。上篇的蒋总是捣鼓火箭发动机的,解总是拼凑飞机发动机的。老解与我大学同寝四年,有那么两年我就是他“睡在上铺的兄弟”(见上图工大宿舍第二张)。

1984年9月3日凌晨,我到校报到,班主任冯吉才老师——后任哈尔滨工业大学(威海)校长——送我接到宿舍。次日醒来,结识了躺在在对面的老解。彼此寒暄后,老解掏出一包烟:“兄弟,来一只?”

我有些犹豫,不满18岁的我之前只抽过半只香烟,还是在不久前送同学时,只觉得炝。看着这位要在一起同学四年的东北老乡,我觉得自己不能太矫情,就点点头。

老解将香烟和火柴丢上来······原来,香烟的滋味还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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