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朋友小沈,二十出头,活泼可爱,在一家小医院当护士。
护士的工作很辛苦,上班几个小时里忙个不停。体力上的辛苦倒是其次,最令她头疼且惧怕的是——与病人之间的冲突。
有一天,小沈值夜班。一位病人办完了出院手续,但不肯走。
病人跟她说:“我们没地方去。想在这里多住一个晚上。”病人上了年纪,一个月前从外地过来求医,动了一个大手术,身边只有老伴陪同。
小沈有点不理解。既然没打算走,为何早早地办完出院手续呢?在医院多呆一个晚上,花费也就几十元。但办完出院后,按照医院的规定,病人就不能在留在这了,也无法跟他计费。
于是,小沈说了医院的规定,再三强调:“您这样不行,您必须得走。”
小沈话音刚落,病人的脸刷地红了,青筋暴起,大声说:“我没地可去,我不走,我就不走。”
小沈吓了一跳。这个人来医院有一段日子了,平时很和善,从不给护士们添麻烦。今天怎么了?
这时,老伴也在旁搭腔:“我们找不到地方住,我们不走。”
小沈有点哭笑不得。医院外面到处是旅馆,费用也不高,怎么会没有住的地方呢?而且,下午办完出院手续到现在,已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想找,早就找到了。
小沈耐着性子,回道:“医院外面有很多旅馆,能找到住的地方。或者,您让老伴先出去找,找到后,再一起过去,怎么样?”
病人的回答,还是两个字,不走。
小沈觉得自己搞不定这个病人,转而向值班医生求助。希望两个人合起来的力量会大一点。
没想到,病人的情绪更激动了。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她们吼:“大晚上的让我们去哪儿?你们有没有人性?有没有医德?有没有同情心?”
可能是说话太用力了,病人开始喘起来,旁边的家属接过话:“看看你们把他逼成什么样呢?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才安心,是吗?”
小沈有点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她问自己,真的不能让他们留下来吗?可按照医院规定,病人一办完出院手续,就不能给他再开药了。万一他出点什么事,这个责任她承担的了吗?如果开了这个先例,其他病人也这样,她怎么应对呢?
小沈不敢往深处想,她向病人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和顾虑,希望以情动人。
“那我给你写保证书,出了事跟你们无关。“病人提议。小沈看病人如此坚持,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您是没钱了吗?”
“不是钱的问题!”病人边说边站起来,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塞给小沈:“我给你钱,这样可以了吧!”
“不是钱的问题,是规定的问题,我这真留不下您。”小沈急忙辩解:”其实,您可以在外找一个住的地方,如果钱不够的话,我可以给您。“
“不用你给钱。”病人拒绝了。僵持了一段时间后,突然,病人说:“我们走,你送我们下去。”
走后十多分钟,病人的老伴回来取东西。小沈问她:找着地方了吗?家属点了点头。小沈心里直嘀咕,这不就好了吗?一个简单的问题,硬是纠缠了这么长时间!
跟我说完整件事后,小沈感叹:“遇上这样纠缠不休的病人,该怎么办呢?“
2,
小沈的问题,让我想起了《非暴力沟通》书里的一个故事。
一天晚上,加拿大一个戒毒所里,闯入一瘾君子,他拿着一把到对着工作人员苏珊的喉咙,要求一个房间。
“可是,先生,我们真的没有房间了啊!”这句话到了苏珊的喉咙,正要冒出口,她突然想起非暴力沟通里的一句话——“在一个有情绪的人面前,永远不要说可是、但是。”
于是,苏珊深吸了一口气,对面前怒气冲冲的男子说道:“看起来,你真的很生气。你想有一个房间可以休息。”
男子大声说:“就算我是一个瘾君子,我也需要得到尊重。没有人尊重我,气死我了。连我的父母都看不起我!我需要被尊重!”
男子慢慢放松了,开始能和苏珊正常地对话。最后,恢复了平静。然后去了另一家戒毒所。苏珊救了自己一命。她回忆说:“当我越是专注于他的感受和需要,我就越把他看作需要没有得到满足而感到绝望的人。我开始相信,他不会伤害我。”
听完我讲的故事,小沈沉思了一会,说:
“可能当时我的语气太直接了。我也知道,那两口子不容易,山长水远地过来,一场大病,可能花掉了大半积蓄,能省一点是一点。如果我先问问他们,为什么还留在这,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助,而不是一开口就要他们走,可能结果不是这样了。”
说这段话时,小沈的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愤懑和不平,脸色也柔和了许多,紧促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只是眼神里还有一丝疑虑。
她说:“我可以理解他,但另一方面,他确实违反了医院的规定,还那么理直气壮,这一点我心里就有点儿过不去了。”
想起了《非暴力沟通》里的经典名言:
“在对与错之外,有一片田野。我和你,在那里相见。”
美国存在主义心理学大师罗洛·梅说,每个人都有能力,想象自己处在他人的位置上,并且问自己:如果我就是这个人,那么我将有何感受,我将会怎么做。不管我们是拙劣地使用、不能使用、甚至是滥用这些能力,它们都是我们开始爱邻居、具有道德敏感性、发现真理、创造美、投身于理想以及在必要时为理想而献身的能力的基础。
要拥有这样的能力,一个人先要有感受、体验和需要,还要与那些阻止他们感受和需要的东西作斗争。这些东西,包括我们习惯将其凌驾于感受、需要之上的原则和对错。
我对小沈说:“或许,在对与错之外,你可以看到更多东西。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看到一位病人,为了想省一点钱,留在医院。他们可能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发现。最后,纸还是被捅破了,他用强硬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难堪。其实,他多么希望别人能温柔地一句——你有什么困难吗?他多么渴望别人看到他一路以来的颠簸、悲苦、窘迫和辛酸!多么希望能得到人的理解、尊重和关怀啊!”
说到这,我看到小沈眼神里的疑虑消失了,泛着柔情的水光。她插了一句:“我想起来了,当我提到可以给他钱的时候,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是啊,我也看到了,一个护士,心很善良,很柔软,她理解病人的不容易,”我接着说,“但她一个人在外闯荡,很需要这份工作,很需要安全感,所以即使她内心想要答应病人的请求,也害怕自己无力承担违反医院规定的后果。所以她拒绝了。对于这样的拒绝,她并不开心,也很无助,她很想能帮病人做点什么。很想有另外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要让自己显得那么冰冷,也不用让病人那样灰心丧气地离开。如果这些感受和需要,双方都能看到、理解和表达出来。那该多美好啊!”
听我说完,小沈沉默了一会,半晌,她对我说:“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虽然我一直在跟你抱怨,这个病人多么难缠,多么无理。但我内心深处是知道的,我真的很不舒服,大晚上把人赶出去,好残忍啊。我害怕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今天,我好像找到了一种方法,感觉很兴奋。”
“嗯,就算病人还是需要离开医院,最起码,他还可以在这个孤单凄清的夜晚,收获你暖心的问候和关怀。我相信这对他很重要,同样能给他力量。”我说完后,小沈笑了,有点腼腆和害羞。
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很多时候,你一开始的态度,就决定了这件事的结局。难怪,非暴力沟通创始人马歇尔·卢森堡说,在与他人沟通前,他都会问自己一句话:
“你想要选择何种方式与人连接?你觉得大家之间融洽的关系重要,还是分出孰是孰非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