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樊梦洁
我是个吃货,却算不上地道。
一是因为对这食物的讲究,跟不上路子。若是吃一碗麻辣猪肚酸笋面,只管它酸辣的荡气回肠,这猪肚的老嫩、酸笋的香脆、面条的劲道,可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二是口腹之欲要排在很多事之后,若是工作繁忙或者吃美食的地方颇为遥远,那多半是要放弃的。
三是我只会吃,既不会做,也不会说,更不会写。这就跟地道的吃货拉开差距了。
地道的吃货,是讲究这些的。
食材得新鲜,色香味俱全,并且有种为了“吃”不怕牺牲一切的精神。最重要的是,不仅会吃,而且还要能描述。你若是问他这碗麻辣猪肚酸笋面好吃在哪,他能把这肚、汤、面、笋都给你讲的五味声色俱全,听着就口水直下,得,这才是真高人。
若是再有得一手好文笔,那就吃货界的旷世奇才了。
真是不怕吃货满天下,就怕吃货有文化。
烹饪和“文人谈吃”,算是中国饮食文化的两个基本因素。
古来中国的文人骚客鲜有不是吃货的,而这些文人吃完还不打紧,偏偏要将那些诱人的美食写下来,让你看着书直流哈喇子。
文人做菜就像文人作画一样,随性,却又有雅致的讲究。这种味道大师做不出,因为他们有匠气,小保姆更做不出,因为没想象的艺术。偏偏这样有文化有才气的文人吃货,在中国可不算少。
江头千顷雪色芦,茅檐出没晨烟孤。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
说道古代最有名的文人吃货莫过于苏东坡。
东坡肘子、东坡肉、东坡腿、东坡豆腐、东坡玉糁羹、东坡墨鲤、东坡酥……光听听这些以他名字命名的菜品就可以知道,这个东坡居士到底有多爱吃了。
据说,他贬官杭州时,他看到杭州盛产竹,竟然把竹笋与猪肉联系起来,发明了一道新菜:“竹笋焖猪肉。”降职惠州后,惠州虽是偏远蛮荒之地,各种野菜却遍地都是,尤其梅菜多。他发现腌制后的梅菜蒸肉肥而不腻,肉香味美,他又创造出一道“梅菜扣肉”来。
另外一位著名才子兼“资深吃货”袁枚,更是穷尽四十年美食经验,以随笔写下了中国古代最重要的饮食名著《随园食单》。其中有随园猪腰拼承恩萝卜、水西门卤鸭拼问政笋丝、枚公炒鳝、章观察面筋……,多达三百多道菜谱。
如果说以上两位资深吃货将文人与吃货结合的出神入化,那么,真正使得“吃”和文学艺术水乳交融的,当属《红楼梦》作者曹雪芹。
宝玉看到桌子上的火腿鲜笋汤时,便桌子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道:“菩萨,几日不见荤,馋得这样起来。”
《红楼梦》中描绘的美食实在是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缭乱。一百二十回的小说中,述及美食的回目有八十多回,描写的食品更是多达一百八十六中。
如太虚幻境中宝玉所尝的“千红一窟”,被鞭笞后所吃的玫瑰清露,其送给黛玉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塞给金钏的香雪润津丹,袭人给湘云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连大观园中一个唱戏的小丫头所吃的一餐就包括了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可她偏偏却嫌“油腻腻”的,看着叫人恨不得穿过去,替她把所有的菜全吃完。
光听菜名还不过瘾,曹雪芹还细细的描述了一些菜品做法。
在四十一回中,其描述了一道名叫“茄鲞”的菜。他先是描绘了刘姥姥吃完这道菜的反应。
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
当得知这道菜真的是茄子时,她有马上向凤姐讨教菜的做法,于是凤姐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蕉、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
在《红楼梦》中还有一动人的美食描述,虽不提及菜品做法,却叫人心中一动。
宝玉看到桌子上的火腿鲜笋汤时,便桌子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道:“菩萨,几日不见荤,馋得这样起来。”
看到宝玉这番食指大动样子,实在令人对那“烫口”的火腿鲜笋汤,垂涎不已。同时感慨,曹雪芹才是真正的顶级吃货。
近代文人中,将吃货精神发扬光大,数的着的有梁实秋、周作人和汪曾祺。
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周作人的《知堂谈吃》,都是上等的“谈吃”美文。
梁实秋写的极好,有一段关于母亲亲手制作的“核桃酪”:
全家一起动手为核桃剥皮,刮红枣泥,捣白米浆,用黑黝黝的小薄銚煮,守在一旁看着防溢出,很快一銚子核桃酪就煮得了。放进一点糖,不要太多。分盛在三四个小碗里,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颜色,微呈紫色,枣香、核桃香扑鼻,喝到嘴里黏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咙里去。
当真是那股子对儿时的回忆和对母亲的思念,全融化在了那一碗核桃酪里。
文人谈美食远庖厨。
写好的人,并不一定做得好。若说写的好,又做的好吃的当数汪曾祺这个可爱的小老头了。
汪曾祺谈吃不同于梁实秋的温情,不同于周作人描写的有些冷淡、张爱玲那般的洋气,而是娓娓道来、信手拈来,都是寻常吃话,读来却是不厌:
映时春在武成路东口,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受欢迎的菜是油淋鸡。生鸡剥为大块,以热油反复浇灼,至熟,盛以一尺二寸的大盘,蘸花椒盐吃,皮酥肉嫩。一盘上桌,顷刻无余。映时春还有两道菜为别家所无。一是雪花蛋。乃以温油慢炒鸡蛋清,上洒火腿细末。雪花蛋比北方饭馆的芙蓉鸡片更为细撒。然无宣腿细末则无以发其香味。如用蛋黄,以同法炒之,则名桂花蛋。
简单质朴的文字,偏偏飘着一股子油香蛋香来。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文人谈吃时,永远避不开的,是一种“故乡情怀”。
他们离乡背井,漂泊异地异域,因为寄乡愁于美食,从食物中汲取童年的记忆。梁实秋在《故都乡情》中他说道“我是北平人,我生长在北平,然而一去三十余年,‘春秋迭代,心有去故之悲’”。
故他们的文章无论是质朴还是华丽,都能轻易的打动人,描述食物的时候,格外多了一份温情。
一提到鱼丸梁实秋便会想起故乡鱼丸;留学回到北平第一件事就是到致美斋一口气吃三碗盐爆、油爆、汤爆爆肚;离开北平之后对冬天的豆汁儿、夏天的酸梅汤、冬天的冰糖葫芦思念不已。常常忆起童年“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糯米藕,或抗张复原还乡再尝“痴想了七八年”的羊头肉,“老实讲,滋味虽好,总不及在痴想时所想象的香”。
客居于北京的汪曾祺更是思念故乡。
他在《故乡的食物》里提到故乡下雪就要喝的咸菜汤、炒米、焦屑,还有那最有名的高邮咸鸭蛋: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油多尤别处所不及”,“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
馋的我硬生生上淘宝搜同款。
周作人羁旅日本,在重阳节时谈起故乡绍兴的桂花糕时,那一种暖濡温和的语气,小小的桂花糕在他的一派乡愁一种,变得更加活色生香。
乡思到底是什么?
最质朴不过是那一碗爆鳝过桥面,一口下去汤汁溢出来的汤包,煎的双面金黄的煎馄饨罢了。
文人谈吃还有另一大特色,即平民化。
他们的笔下食物并非什么名饮大菜,反而都是些日常吃食。
汪曾祺当年编写了一部文人谈吃的《知味集》,喟叹这些文章“谈大菜、名菜的少,谈小吃的多”,没有人写高档菜,“谈豆腐的倒有好几篇”。
梁实秋的“豆汁儿”和周作人的“苋菜梗”当数最能体现平民精神的食物了。胡金栓在谈老舍的一本书上开头就说:“不能喝豆汁儿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梁实秋赞成道:“这话一点也不错。”地道的北平人梁实秋“自从离开北平,想念豆汁儿不能自。”汪曾祺也曾在其文章中提到过豆汁儿这种极度平民化的食物。
而“苋菜梗”更是只限于“中等以下人家”。
大概是,市井滋味写出来总能博得更多共鸣与感慨吧。
孟子说:“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从失大也。”一流作家谈吃却不局于吃,在饮食中品味人生三味,大约才是吃货文人的最终目的吧。
吃货的人生总是幸福的,因为得以美食慰藉,填饱了胃,心就不再冷了。而这些吃货文人的存在,更是为这暗淡的普通人生增添了一丝的亮光。
当觉得人生无望的时候,看看这些顶级吃货的潇洒恣意,就会想:“活着多好呀!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