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补的链接)
明天早已处死,明天失去了天地。
A.
金韩彬又梦到过去了。
失眠以外的多梦,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睁开眼的前一秒,某种身体里隐秘又陈旧的惯性却偷跑出来,推着他往身旁虚虚抓了几下,但所过处处荒芜,没有温热目光,没有友善面容,整双手都握不住什么。
那刻他突然觉得疲惫极了,怎么总还是这样。
眼皮一线线张放,抖落着,拉扯着,牵出另一番景。他眼睁睁看着黑夜朝他压来,铺天盖地,他顿时有些喘不上气。
周遭也安静得似失去了知觉,他伸出手胡乱拍打着头顶那块墙壁,一阵摸索后总算碰到开关,手指搭在金属表壳,却久久没有然后。也许睁眼望天花板的时候,溜走些分秒滴答,打扰他沉默,他迟来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向什么妥协了。
落音的那瞬间,他浑身都暴露在微弱昏黄的光里。整个人仅占了床榻的一角,明明是成年男子的身体,这时看来却不知为什么那样不够分量。身旁空出的大半位置,和另一个枕头,眼见似落了一层又一层灰埃。
眼睛闭合又眨一下,反复几次,金韩彬才缓缓适应视野里他总未做足准备的光亮,和周身陌生也谙熟的环境。
啊,是在家里啊。
这样的结论还真是,让人慌张。
最近每每夜半醒来,金韩彬都会恍惚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他已经好久没这样过了——会天真地、侥幸地以为,以为自己仍站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里。
站在那个人第一次坦诚说爱他的怀抱和少年赤诚里。
梦太好,也长得很,偏偏只做半场,他糊涂,糊涂地一头栽进那潭水里,深不见底,却似母体包围,却似爱人温热目光,他糊涂,糊涂地任水流没顶往下沉,触及冰冷礁石,方大梦初醒。
接着他所见潜意识之外的事事种种,都在告诉他,梦里不曾落空的那人,也不过是梦一场。
但往日浸了睡意的光亮,就不再横亘有时间狠生生划出的巨大刻度,今日不过昨日,今日亦是明日,他们紧握在手,他们统统拥有。对他来说,十指不能尽的数载光阴怎样都长不过他以爱人之姿投进那人怀抱里的分分秒秒。
他想回去。
他想一头扎进去,醒不来。
但他又痛苦地,洒脱地想,他们有过去,因此度明天。
屋外天光未亮,黑夜难熬又漫长,他却始终醒着。
他混混沌沌地坐起身,抬手将遮了眼的额发往后弄,强拖着倦意仍存的身体下床。他趿拉着拖鞋,走去桌前,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一看,2:43。
已经是第二天了。
不知是由几时开始,他戒掉熬夜,戒掉通宵达旦,戒掉手机始终放在最近距离里,这些他年少时候被迫或纵容自己养出的恶习。
无关想长命百岁吧,只是照着那人曾经希望的样子在做罢。
后来有友人好奇问到,金韩彬也只是含混着开起玩笑说,可能是年纪大了吧。
嘶———
手脚关节又开始阵阵作痛,腰背也隐隐绰绰着不舒服起来。最近的首尔进入雨季后,他觉得自己就没能过上一天舒坦日子。毛毯也湿漉漉的,似乎下一秒就要发出霉丝,发散恶臭。
他当年拼命模样得来满身伤,现在后遗症却慢半拍似的汹涌而至。
迈入而立之年后,金韩彬不得不提早感叹自己是真的老了,不然为什么曾经咬咬牙就能生熬过去,如今却疼到全身发酸,发汗,发冷,无法忍受。
他快步移去床头柜前,抽出第一格屉后,却盯着安静待在一隅的两个白色药瓶久久出了神。
他绕着问题走,也发一些不知内容的呆。
哦,对,阿司匹林可以和安定一起吃吗。
瓶身的标签早被撕去,以便能让他瞒着妈妈,说这只是普通的维生素而已。但是撕得不够彻底,残留黏着的部分也因接触过多而变得丑陋又不堪。
他每每望见,总会觉得那些黑褐色物质不仅是依附在罐体表面,更也和他的心脏长在了一块。
最后,金韩彬从靠里的那瓶中倒出两片。也不知是自哪天开始,他执着地喜欢起了双数,不,确切来说,是以二为唯一单位。
糖果拿两颗,碳酸汽水要两罐,巧克力冰淇淋也买两桶。
如同在似黑洞不见底的孤独里,妄求着一个所谓人生的圆满。那样子,他自己看了都得承认真是十成的十固执又病态。
也全因为他明白,明白极了。那些都是甜蜜,只一份是无法完成的甜蜜。
他晃了晃脑袋拿起水杯,却发现里头空落落的,他颇有些不满地抿抿嘴,却到最后都没有走出房间。卧室以外的空间暂时对他来说,太没有安全感了。
他就着唾液生生吞下药片,然后一个激灵,苦皱了那副好看的眉眼。
还为时尚早,金韩彬安安静静地躲回留有余温的薄被里,床柔软地凹陷下去,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似舒缓,似无力回天。
相较独自坐在沙发等天光大亮,记得要睡觉,也算是他这一年多来的领悟所得。
哪怕他的夜晚总是被失眠占据着大半席位。
———他四年前得来的新毛病,虽说年少时也有过,但现在竟成了长期居住在他大脑他身体里的东西。
金韩彬低头想了想,还是没关上灯。无解的疲乏却使他难以维持垂直降落的姿势,他歪扭地窝在角落里,直愣愣看着对面墙上的画作。
———这些年他得偿所愿地收集了不少喜爱的,也算是平日自得的一部分。
双眼开始逐渐丢失原定的焦点,变得晃晃荡荡,打着转。幸好啊,药对他还能有效力。
他倒进枕头之前还在想,吃过药罢,这下梦里只会有耳边的风和快要淹没世界的雨吧。
那人明天大概会忙到昏天黑地,所以待会儿就不要再来他的梦里玩了。
拜托。
B.
金知元拾起扔在桌上的手机一看,2:43。
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将玻璃杯举至眼前,惯性地晃了晃,闹得里头一片激荡。有心还是无意,溅出的那一滴两滴落在手腕内侧,又顺延着皮肉的骨骼的弧度于空中作了次抛物线,然后坠地无声。
这已经搁置一旁太久,余温尽失,变得更加索然无味了。
他知道她是为他好,他自三四年前就辜负年轻时候那个总嚷着除了音乐兴趣爱好业余生活就是睡觉的自己了———总无法好睡,近来更是失眠频发。
引得女孩每晚都会准备一杯奶,希望能助眠。
有什么用呢,往往这样的好意永远非当事人所愿,不接受便罢了,就怕会让人反起逆心。
就连几岁孩童都知晓,“我是为你好”大抵是全世界所存的最大的笑话。
你为什么要为我好?
你凭什么要为我好?
这就是你认为的为我好?
又或者说,你为我好,其实只是为安你自己的心吧?
后来他惊觉,他已经无法似从前那般,凭最纯粹的善意去揣测人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器官。
这是他变坏的先兆。
他在睡不着、睡不好的时候总是很坏的。
金知元将整杯牛奶全数倒进水槽,再旋开按钮,他冷眼瞧着水流卷走乳白色液体,一并冲进管道深处,玻璃杯洗净后他妥善放进橱柜里,便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犯罪现场。
他从来不爱喝牛奶,那孩子才是喜欢的。
记起往日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孩子争着要长身高,又急急喊他一起来,说是还要对比出真知,看看牛奶落在不同人身上的个体差异,说白了,就是最后究竟谁更高。所以那会儿,每天定时两杯奶下肚,他还在那儿皱着脸捏着鼻子犹豫喝是不喝的时候,金韩彬早早爽快一口闷,乐着冲他晃了晃空杯喊,金知元,你到底能不能行啊,快点喝完,待会儿打球去啊。
是了,那时候他还信奉多打球能长个儿,大概全国百分之八十的青少年也都这么想。结果呢,最后运动过度,肌肉酸痛起来,倒在沙发里捂着膝盖直喊疼。
往事又一次浮出水面,不巧又被他看了个正着。
他知道自己没救的。在他眼前的世间万物里,几乎都有那小子掺和的一份,他们一起长大,又一起生活了很久。
但是现实已诸多妨碍与不遂他愿,所以他从不去喝止,他总是纵容自己,去想,去想个彻底。
毕竟也只是想想而已,想不犯法,想最无用。
哪怕到了这时,他已经没有多少怀念的资格。但是金韩彬的模样在他脑子里太具体了,仿佛温度都能触手可及,于是他又禁不住,扑哧一声低低笑开了。
怎么那么笨,那么可爱。
可惜世间欢喜总不长久,转头又是现实,金知元想起那孩子如今对付酒精也是同样。
但是模样里却少了好些东西。
这样想想他还哪能说得金韩彬,那烂漫也罢,那无惧也好,他的男孩儿终究是不一样了。
成长塑造他们的筋骨,同时摧毁又重生他们的灵魂。一同经历抽条拔节的生长痛后,他和他一样,又不一样了。
金知元始终都是个责任感满溢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自己承认,是了,罪魁祸首是他,但他却无法对他的受害者负起全部责任。
这让他疼。
他觉得太疼了,全身都发着疼。
金知元又挪回到老位置。他睡不着,睡不好的时候总爱往阳台一站,淋过夏日的暑气,也浸满冬天的冷流。
站在这儿,往远处望,处处皆好风景,但放在黑夜里融成一块,便也没什么具体的好了,看着都一样,看着都陌生。说来奇怪,他对这里好像怎么也熟悉不了,所以他一直无法将其称之为“家”。
心里不认可,嘴上更是说不出口,他不能撒谎,只好想着法避开。
———他此生的谎也大抵是在四年前都用尽了,以至于得用下半辈子去圆。
于金知元而言,这只是处新房子,屋里除他的呼吸声还有另一人的心跳。实在陌生得很。
女孩在不远处睡熟了,当下翻了个身,在他和世界共同营造的万籁俱寂里发出些窸窣的响声。
他突然不愿去听,他将半个身子探出去,挂在铁质牢笼外。
像只无法南归的鸟。
他抿了抿嘴,又想起些往事,跨过了整个四年,包括女孩是如何在他强迫纵容下进入自己的生活和大众视野里,包括女孩在公开恋情后不久他就入伍的情况里如何悉心照顾他的父母及其他诸事,包括他又如何无力接纳下他曾拒绝与抵制的种种,更包括他是究竟怎么样走到如今这步。
金知元会常常想这些,过后再质问自己,如果重新来过,还会是现在这般局面吗,他还能做得更周全吗。长此以往,反倒成了一种惩罚式的自我折磨。
他注定又要在今夜想起这些坏的旧的无力的破碎的,而明日后便是新的更巨大的缝隙横亘在他与他的岁月长河里。
他们曾经紧握的满腔热血,愿用命与世界搏一搏,要拼个新天地,要争个好结局,也在自以为是与现实的步步紧逼中,艰难挣扎着,后跌进这深河里沉底不再见。
但每当他远远望见金韩彬时候,他又能那样清晰痛彻地记起那是怎么样的形状,怎么样的温度,湿淋淋地同他说,想回去。
金知元也屡次问过自己,屈服了吗,他说不出没有,他知道哪怕内心挺立,在外界,在那人眼里还是弯下了腰,他也再难以去直视他的一双眼。
这条路走到今天,他做成了很多梦寐以求,他可以称为是极成功的,是青少年榜样,是万众瞩目。却唯独这点,独独这点,他对年少的自己,对一直以往的金韩彬无法交待。
———他无法如约将他们的明天交到他手里。
我们无法否定当下交付给对方时无畏无惧的真心,也无法否定在洪流灭顶时又被生生折断了那份无畏无惧。
他开始害怕。当软肋与铠甲尚存,却在他血肉里、生活里生长不了,他开始害怕。
他害怕金韩彬恨他,虽然他知道金韩彬不会恨他。
他害怕金韩彬要和他分别直对生活的残忍面,他明明只该是当年那个缩在地下工作室里只知四八拍的孩子。
他害怕他们自此殊途不同归的往后。他怕啊。
他想回去,他多想回去。
一阵风来,昏暗纷纷跌进他眼眸里如一汪墨潭。进夜,暑气仍未减半分,淋在他的四肢百骸,却激起荡荡凉意。站在高处不胜寒。
他觉得冷。
无法南归的鸟,下场也许只有滞留原地,然后冻死。
他抱抱臂,今年首尔的夏天真是冷极了,就和,就和四年前一样。
金知元低头从外套内兜里摸出他那只暗藏的打火机,燃了根红万,橘红色的火星跳动在指尖,像有了生命,成为他眼前唯一的光。
他说好要戒烟的,却往往会在这种时候破功。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多少个夜里点燃秘密,他只知道,他需要点慰藉,他以此为短暂的依赖。
他猛吸几口后抖了抖烟,那灰烬簌簌地,在空中做着自由落体,有去无回了。
天际似有线光亮,他抬起眼皮盯了好一会儿,愣愣地想,是快进黎明了。
那他的黎明呢,还会回来吗?
B.
金知元一直觉得,他一生有三个家,一是父母家人所在之处,二是组合合宿时候辗转过的几个地方,最后一个就是他和金韩彬的那所公寓。
当年为不引人注目,便置办在首尔某个隐秘性说是极好的小区。他当年搬走得急,就也不知这房子的后文,再后来旁敲侧击问过共同的友人,才知道金韩彬已经将它转手出去了。
听到的那瞬间,扑通一声,苹果跌落枝桠,他也跟着失去了支撑的重力。
他突然意识到,金韩彬其实还是怪他的。
就算嘴上冷清清说着没有,表面又有多相敬如宾,他不能忘,那孩子和他是同类。
———他们始终骄傲。
但金知元还没来得及因此停下,喘上几口气,就又被这个强行闯入大脑的认知逼着再意识到。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他突然被某种负罪感再度填满,连同每条血脉,每根神经,每处肌理,都充斥着巨大的悲恸。自四年前那个夏夜他藏在黑暗里送走他,他就始终恍惚觉得,是他哄着诱引着金韩彬,和自己走上这条四面楚歌的歧路,却最后没能保他安然无恙返回正轨。
他也无法补偿,无法全部负责。
他有罪,他是有罪的。
金知元坐在忏悔室里垂下脑袋,指甲生生要扎进掌心软肉里好几分。
但是他不后悔,他绝不后悔。
金知元总是披着一副肩膀的淋淋潮意,穿过层层雾和霭,清晨里独自迈进教堂。有时候也会躲过世界过度投注来的目光,打开忏悔室的门。他几乎日日不落,行程多时也会争取隔几天就去一次。
周边的人都疑惑他怎么突然跑教堂甚比从前更加勤快。他笑着而不答,再突然抛出另个新话题,将关注先后都引走。
但细算来,他这样行为是有四年了,父母家人、好友与女孩也都习以为常,不会去深究他暗藏下怎样的私心与欲念,像某种犯罪行径。去偷渡那些无法剖给青天白日,只能送进最神圣之地,道与天父言的他密密匝匝、隐天蔽日的心事。
多讽刺啊,多荒诞啊。
仁慈的天父不会宽恕他,亦不会拯救他,但会做唯一的存在,安静听他诉尽一生所爱。
这是他最后的庇护所,让他取暖,让他不敢忘怀。
金知元永远忘不了,他亲爱的母亲惶恐不安地紧紧抓着他的双手,双目里淌出淅淅沥沥的泪水,一遍又一次地、颤抖地与他重复着同一句话,那模样似祈求,似无能为力。
“孩子啊,多多去教堂吧,让主原谅你所犯下的过错。”
而向来同他做朋友的父亲与兄长,皆是沉默。
他从来都受不住母亲的泪,家人的拜托。于是他这样做了,他也理应这样做。
但这不代表它就是一种过错。更别说,那丝丝缝缝里都填满了他的私心他的遗憾。
他将他交不出去的勇气都放在这上头了。极为不敬,也极为合乎他自己仅剩的理。他并不祈求谁的谅解,也不需要祈求。
金知元也忘不了,今早他掩饰住自己一夜未睡的痕迹,正要出门之时,女孩从卧房里走出来,她上前帮自己理顺不规整的衣角,然后轻轻笑起来,声音柔软。
“记得吃早餐哦。”
“还有,早点回家。”
听到的那瞬间,他觉得耳膜、心脏及四肢都被烫着了似的,火烧起来,他竭力忍下自己欲弹开的冲动,匆匆地、含糊地应了一声后,故作镇定地打开门走了出去,身体也迟迟才脱离出绷直的状态。
直至将车驶出小区后,他还在想,他总觉得自己那模样更像落荒而逃,他也总觉得女孩最后一句话更像重力咬着嘴唇吐出来的。
归结而论,面对她,他总会有一种因心虚变出的错觉。
可他又得说,他心间的事实立在那儿,大半截埋进深处,是世间万物都不能否定的,也无法推翻的。
但是,但是她最后那句话,就像宣判死刑般,残酷至极地提醒他,他在这个世界始终运转着的固有真理前低下了头。他被飞鸟飞不过青空游鱼游不出湖底的世俗枷锁紧紧套牢着。他还是做了他最讨厌的逃兵,伪善者与说谎家。
现实的油脂蜂拥围裹上来,势要将他溺毙其中。他没法子挣脱,只苟得一丝呼吸。还有道是,众生总对偏离它规定轨道的情感,连同当事人,都过度残忍,然后他又回过头来对他,对她残忍,道理也被他这种坏人抢着说尽了,世间还真是荒谬啊。
真出息啊,金知元。
彼时的此时,金知元已经离开他自年少时期就常去的教堂,正开车返回那所新房子,计划是接上女孩去礼堂查看最后的布置情况。
快进正午,热浪兵临城下,糟糕的是他正朝一条向阳的路开去,光亮太盛,似洪流,似以他为靶,阵阵翻滚袭来,烈烈之意也自四面八方涌进,刺痛他的眼,灼烧他的身体。
这是一条单行的无可回头的绝路。他这样想着。
他突然不想再前进了,独自一人,或是搭着不甚熟悉的同行者,他都觉得糟糕透了。事与愿违,他每想一次,都足够让他想喝醉一场。他并肩的空位,不是给那孩子留着的吗。金知元热得恍惚,又忍不住,狠狠骂了一句。
这该死的一切。
他猛地来个急刹,将车停在这条他也叫不上名来的道路旁,再发泄似的,恶狠狠撕开食物的包装纸———半个小时前在便利店买的,还险些被店员认出。
是他们练习生时期特别喜欢的那款三明治,他很讶异它还在,包装也一样。他曾被要求节食那会儿,他们还躲在公司楼梯上偷分食过第二个。
他恶狠狠地咀嚼着,番茄切片尚有水分,几丝腥气的甜冲进整个口腔,生菜也脆的,发出些明朗的声响。
味道也还在,也还有些东西在更新换代的时间里一成不变。
就像咀嚼着那些永远崭新的甜梦,最后却反捣出变了质的余味,涩口,长久地蛰伏在他每处细胞里,找合适的时间点,要让他酸,让他苦。
金知元才明白过来,快乐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嚼出悲哀来。①
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变坏的呢。
那是个普通日子,不,也不是那么普通。
那天他本来是快乐的,那孩子也是,他们本来那样快乐的。
从清晨,金韩彬睡得迷糊,嘴里嘟嘟囔囔着说热,扒拉出他的怀抱,滚去一旁,还不老实地左蹭来右蹭去。他半眯着眼一把将人捞回来,金韩彬又窝在他着火似的胸膛口笑起来,假意推推他,嘴里直喊金知元,你就是个大火炉吧。
明明是没睡醒,却同醉酒似的,撒娇多得都溢出来了,笨蛋。
金知元将未吃完的残食扔进塑料袋里,小半份因力四散开来,还溅出些许,里外一片狼藉。也顾不上许多了,他伸手关掉冷气,拉低车窗,热流一灌而入,他身体的水分也跟着蒸发了。
笨蛋,他的笨蛋。
正午,只他们两人挨着贴着缩在工作室里,讨论着团队这次巡演终场的某些细节问题,眉飞色舞,意气风发,与二十郎当岁那会儿有什么差呢。金韩彬谈到兴处,整个人始终会发出生机勃勃的光。
他正来回在新一份宝物地图上指点着他们拼十余年打出的江山,金知元却突然直起他松松撑在两侧的身子,正色道,不行,我们得先停一下男孩疑惑,一副“怎么了,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的模样。
没有,你没有不对,是我的问题。
金韩彬歪着头,眼里的光湿漉漉的,还是十七岁那个模样,时间对他当真优待极了。金知元瞧见,哗啦一下,心软塌了一大块陆地,连同上面墨绿色的潮湿的森林也摇摇欲坠欲落。他突然起身,一面伸手将搭在椅背的外套高高扬起,一扔,正正好盖住监视器,他笑得神色得意,一面凑过去蹭他的鼻尖,再吻住他。
吻住他,缠他的舌头,吸吮他舌尖那块软肉,又粘又腻,还烫得很,惹得男孩身子抖起来,越发掉进这铺天盖地的甜蜜的晕眩里。
再睁眼,四目相对,全是亮晶晶的糖粉。
金知元伏在车窗上,顾不得会不会被路过的人发现,热气蒸出他满头汗,他晕乎乎地想,要是能回去就好了,他会稳住自己,像当初,吻住他。②
接到社长电话叫他去办公室时候,他还在笑着同那孩子发着Kakao,一来一回,身体里也淌出甜甜的蜜,真是太快乐了。
金韩彬问他:“等巡演结束,我们再偷偷溜出去一次,去玩,好不好。”
好,当然好。金知元没有考虑地,飞快地应声好,同他一起,上天入地都好。
男孩得了应许,连发来几个欢呼雀跃的表情,弄得他迈进办公室时候,眼角还是挑着笑的。
但重大事情总喜欢挑在快活的时候吗?
种种愉悦,高高吊起,却皆在他识见那张张照片后轰然坠地,四分五裂,死无葬身之地。
他最害怕,最担心,最没有半分办法的事,终究还是自他苦苦维系的理想后走了出来,走到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了吗?
他面色被逼得有些苍白,嘴唇张张合合却吐不出一句话来,去辩驳,去解释,他都没有做,他做不到。
没有否认的话,就是默认,就是事实,就是离经叛道的真相。
果然社长怒不可遏,他猛地起身,座椅也被甩去好远,他来回走着,踩出重重的声响,一下一下钉进这高空,这地面,表明他有多失望。
金知元死死盯住桌上四处都是的照片,某种情绪快跳出眼球,又被他囫囵收回去,他还是一言不发。
里面有前不久公司某次庆祝派对上,他和醉酒睡着的金韩彬,他们陷进卡座里,在这个自以为隐秘的地点,他像受了满目艳丽的诱哄,那红,美得心惊肉跳,引他凑近,偷男孩一个吻,含住他双唇,似吞下一颗甜美的苹果,汁液四溢。
那张张照片像他欲念与崩溃分离的自制力的镜头分解,一幕幕是情色,是低俗小说,更是那种会死在众生目光里的情感,直接的,扑面而来,赤裸的,毫不掩饰。
旁侧还有些他频繁进出他们公寓所在小区的图证,不知是侥幸,还是故意,他们没有拍到金韩彬,明面上也就只成了他常常去非他自己家和父母家所在的小区。
这让金知元感到万恶中最后一丝万幸。
“好好欣赏了你的杰作吗?”
社长怒气冲顶的话语似箭,一句句向他射来,密密麻麻,四面八方,有些擦过他头顶,有些直进他心脏。太阳没入阴影,他体无完肤,他鲜血淋漓。
手指死死抠进掌心肉里好几寸,凭借过密的疼痛,终于让他得回一丝清醒,他在心里盘算起罪行大小,判罚轻重,怎样能将损失降到最低。险境当前,他必须得挽救些什么,他得保护金韩彬。
他是哥哥啊,他还是哥哥,保护弟弟多天经地义。
金知元暗里恢复些平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模样,但又似故意漏出点慌乱,与无措。他也明白精明如斯,是不会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但他还是要去补,补这个天大的洞。
“是我暗自喜欢韩彬,韩彬对此并不知情的。”
“他一直以往都只是把我当作最亲近的哥哥,最好的朋友。”
“那次失误只是我的个人行为,是我一时冲动之下做出来的,当晚也确实喝了不少酒。”
“那小区里有我私下购置的公寓,就是个让大家能一起玩的地儿,我经常和些朋友去那儿聚聚。”
“我愿意为这所有的不当行为全权负责。”
“也请社长不要去责怪韩彬。”
社长快被他这模样气笑了,他从桌上拿起一沓照片,狠狠甩在金知元低垂着的脑袋上,音调忽地拔高,负责,你想怎么负责啊。
“你知不知道外头已经起了些风,全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在这逞什么英雄啊。”
“那群记者把这些照片发给我的时候,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我那么重视的两个小朋友居然搞到一块去了。你想让我怎么看啊,你说说。”
“你以为照片就这点啊,要不是公司全盘买下,封了那群狗东西的嘴,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地坐在我面前,跟我说刚刚那堆狗屁话,啊?”
“还跟我撒起谎了是吧,我以前是相信你们,没说什么。现在好了,都让人给抖到我眼前了,挺厉害啊,胆子挺肥的啊!”
他始终低垂着脑袋,任照片似雪崩淹没他,任社长恼怒气极大骂,露出的那截脖颈却还是个硬气的弧度,那时他仍然觉得他能与之周旋,甚至妥善处理好。
几番下来,也不知是骂得累极了,还是真失望极了,社长总算是停了战火,但也烧光了他预先播撒的草籽。他才迟迟明白过来,博弈一开始,他就被全数夺走底牌,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面朝空无一人的荒原,双眼唰地红了个彻底。
“就算你们大可不要各自的前程,但人不能自私成这样吧。你们也该考虑考虑团队的未来吧,考虑考虑家人朋友的感受吧,考虑考虑楼下正等着你们那群女孩的想法吧。”
“你们活在这世界,就逃不出既定的伦理道德,更何况你们是艺人,每天都活在众目睽睽下,大家可都看着你们呢。”
“你们还是太自以为是了,自以为能藏得严实,自以为暗度陈仓,自以为背过光就足够隐秘了。你们玩得开心,又哪还能记得起,黑暗里也有一双双亮着绿光的眼睛啊。”
“那些都是狼是虎啊,一肚子吃人的主意,成天想尽办法要寻你们弱点,好能挠你们一道道口子,那样血腥气一冒出来,就都会红了眼,勾着越来愈多的扑过来,将你们吃个干干净净,骨头都不剩的。”
“你们还是太愚蠢了,不是天真,是愚蠢。”
“你都二十九了,韩彬也二十八了,该成熟点了,做事要靠点张谱了,你们已经不是十七八岁那会儿了,不要总想着要和世界不一样,或者要去反抗这个世界,你们的力量十年前不值一提,十年后也是一样,所以这种劲儿啊,你们就放在艺术创作上吧哈。”
“至于其他的,都该回到正轨了。”
“那些东西,尽快断个干净,其他的公司会处理好,你只要配合就行了。”
“以后起码台面上,和韩彬不要走得太近,但也不要刻意疏远,不能再让他们抓到把柄了。”
“对了,听说你父母亲最近好像给你找了个不错的相亲对象,我们可以借这个……”
金知元再听不进什么了,在他从中突然意识到,他父母可能知道了的时候。轰的一声,心里某些东西浇了油,一点就着,所有的都烧起来了,发着刺鼻的味儿,直冲他脑门。
他浑浑噩噩地胡乱应着,却还是咬牙不松。怎么能呢,他怎么能呢。为什么会这样啊。这些年不都一直好好的过来了吗。为什么一夕之间都要没了。
他瞪大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空落落的双手,什么要从缝隙里溜走,他握不住了。
社长颇为疲惫地挥挥手,让他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却又在他即将推门离去那刻叫住他,少有地喊他的本名。
“知元啊。”
“你是哥哥。”
“就算是为了韩彬好。”
他终于明白社长为什么是叫他来。
因为,他是哥哥啊,他还是哥哥。保护弟弟多天经地义。
那天后,他逃回自己的公寓,很少去公司,仿佛那儿会吃人,甚至会吃掉更多。但他不舍得避开金韩彬,他明面里也挑不出理由避开他,金知元装出个正常模样,同他解释些假话,同他照常相爱,也只字不提出去玩的事。背过身却脱力,一颗心都在痛。
他的大脑也无法正常运转,思考变成一件难事,但是终场日期就近在眼前,那孩子一天下来能给他拨无数通电话,其他人的信息也似雪崩般砸来,包括社长混在里的几条,严肃语气问他究竟想好了吗。父母小心翼翼来过一次,发过一些用意不明的消息,在他看来,都极具某种暗示意味。
又少一天,他灌了自己一肚子红的白的蓝的,摇摇晃晃撑在起居室的阳台,仰头看那块星都隐去的深蓝色天鹅绒,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生命体,今天第一声蝉响起,远远听来像极了引擎垂死的轰鸣。
哀至心灵,他突然明白,他不可能再妄求上天给个死缓,甚至无期。有罪的,已经拍板,伸头是个死,缩头也是个活不成。
宣判处决,就得铁了心,就得用快刀,就得即刻执行。
耗久了那孩子会发现,不能让他知道,不知者好,真相也没多重要。他好就好,保全他一个就好。这场爱是好合,不是好散,所以不用各自承担一半,疼兴许不能免,那就让他少点,再少点,就恨不能全给我自己。
而我自己,夜长又梦多,早死早超生,如果这不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金知元破罐子破摔地想,不如直接来个痛快。他来背这个背叛的罪名。
后来他再看,唾弃自己一句,好个专断的自私鬼。
第二天酒醒后,他着了正式的一身,回到父母在的家里。他们端坐在金知元的卧房里,掩了门窗,开诚布公。他也没说前因后果,直接奔了主题。那些他们都知道的,那些他们不会想听的,就都省了吧,多说也无益,只会刺激彼此。
金知元喊了声爸妈,将社长发来的处理方案举给他们看,顿了顿问,声音哑的很。
“这是你们希望我去做的吗?”
父亲母亲对视,神情有些慌张,也努力想恢复原状,那样正色的,也无奈的,还有更多复杂情绪,他不想全去解读完。
父亲偏过头咳嗽一声,母亲眼里有泪,纠着手指,长长叹出口气。两人想开口,又好像在犹豫究竟说什么会更合适,或者说,更会不伤害到他,便先一齐轻轻点了头。
金知元心头一哽,凉了半边,另半边像灌进大股热流,他再说不出什么来。是他料想好的唯一结果,现在毫无偏差地来了,但他还是觉得这样不知所措,不敢置信。
他低着头,坐在那儿,沉默好久。最后,那截脖颈还是再维持不了那个硬气的弧度,他站起身,落脚却一阵虚晃,他声音低的哑的,几不可闻,他说。
你们希望我去做的,我都会去做。
更多的他再没说了,也不愿再说了。
也不等父母别的话脱口,他就匆匆鞠了躬说声道别,便快步离开这个家。
金知元没乘电梯,他一口气从楼梯冲下去,飞快穿过停车场,啪地一下,将自己关在车里。他往后用力抵住靠背,以来强制安抚发起抖的身体。他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最近一次,大概还是去年末团队又一次拿到大赏的时候,金韩彬那一番感谢词逼出来的,那时候他们都热泪盈眶。
他也已经很久没这样脆弱过了,眼角已经一片红通通模样,他深呼吸好几次,还是哽咽得不行。他删掉又重输很多遍,这里措辞不礼貌,那里语气不够好,怎么样都不好。最后他狠狠砸向方向盘,用力到嘴唇都咬破,手才颤颤巍巍着同社长发去短信。
叮的一声,显示已送达后。金知元再忍不住,他呜咽一声,豆大的泪滚出眼眶。
曾想朋友伴侣最好都是你,到头来也许尽数都做不成,一塌涂地,他实在无用。
“好,我答应。”
“我会先处理好的。”
“但我有一个要求。只有这一个要求。”
“请不要去打扰韩彬,拜托,就让他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吧。”
“本来最近他就为着他专辑的事头疼得很。”
南风正过境,气候也好暖和,就让那孩子回去光明里吧。
后来有些事暗里生根发芽,他也在心里演练数次,推翻再重来一次又一遍,他怎样都始终狠不下那个心来。于是他沉默,想粉饰太平,想当作什么都没有过,那层窗户纸还在。他面对金韩彬,日子照常过,金知元第一次想做个缩头乌龟,知晓来日无多,却还想同他继续快活。
这是懦夫行径,他们也不身在桃花源,所以统统都无用。
明面上他不常去金韩彬独立创作的工作室了,那孩子嘴上说过他几句,几点不开心与一点介意也全藏傲娇里了。金知元,你爱来不来,到时候成品出来了,别求着让我先给你听。他听到也只是笑笑,里头一如既往的绵绵情意。
不用听,我也知道会有多好,我们韩彬最棒。
夜里陪了会儿就道声加油推门要走,说是家里有点事,金韩彬也不好拦着他,一双狗狗眼里熬着大锅浓稠的不舍,这双眼总能泄露他太多。
金韩彬不会知晓的是,金知元掩门退出后便在附近找了个角落待着,知道要躲过监视器,他也不管脏,席地而坐,想些往事,又想些也许没有了的将来,他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去应对自如眼前的险境。他怕得很,怕害了门后那人,怕一步踩错,怕连绝路都没了。
金知元脊背抵着墙,发尾枯糙,懒散姿态上脸庞神情正色着,眉头也难纾解的模样。他使着电量不多的手机,隔很长一会儿问问金韩彬进展,耐心劝他别急,慢慢来,一点一点调整,改不动、想不出的先搁置一旁,也不要太逼自己。他倒装得好一手若无其事,他自己也佩服几分。可能是金韩彬实在无空,抽出时间去深究某些现象里潜藏的细微的异样。又或者是他太相信他了。一切都发展得顺利。他道声加油,里头的人就喜滋滋地多几点动力。
如若是有人来了或路过,金知元会即刻闪进更深处,等走了,再出来回原地待着。近来他行程活动量趋于稳定,夜里倒多许多空余,他便总在外头守着,自觉又苦又甜。离那孩子不远的地方,他比在哪都快活,也有了氧气。
等里头的人有了大动静或跟自己发来讯息,有些疲惫,又有些松快,说工作结束了总算能回去睡会儿,他便也闪进更深处。那天他望人步出公司后,他就站在窗口,像棵永远沉默的树,投以注目,见车前灯白得刺眼,钻进那夜里一层灯火昏黄的雾,然后转弯往远处去了。
金知元突然觉得,也许他就只能陪他到这了。
果不其然,好的总是不灵,坏的一而再再而三地亮红灯。
在去西班牙拍摄画报前夕,上头发来催促他赶紧处理好的最后讯号。他当即在和金韩彬的那间公寓里,摔了一堆东西,却都挑过的,是些经砸的。他还是怕金韩彬会察觉什么不对来,但饱含理智的愤怒也不是愤怒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当晚就没同谁打声招呼,突然坐车去了釜山。没有雨,也没有风,难得的景了。远处灯火一盏盏,都落不进他眼里。
他站在海面前,拨给经纪人。让他还是给金韩彬送份那家的夜宵,别太甜,也少放辣,清淡点好。还有,店家附赠的碳酸汽水不要拿给他。他这几天不是有点感冒吗。
经纪人在电话那头没爽快应下,有些欲言又止,金知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沉默压得人疼,去哪都逃不过的,他没法再生气了。
停顿几秒,他疲惫地回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就快了,就快了,这次还是拜托了。声音哑了,鼻头也酸了。他怪是海边风太大了。
生生挂断后他愣地望向天空,一架夜航正向西飞去,目的地明确,它一下一下亮着光,破开薄凉又不均的夜色。
毫无征兆,金知元突然向后直直倒去,一声闷响,倒在一滩沙里,灰埃溅起,落满他全身,大地的土腥气混着咸味儿,一通钻进他脑袋里。砂砾有棱有角,磕得他有些疼。
他手臂盖了双眼,那里也冒出些咸味儿。他有些绝望地想,神大概也闭上了眼,再没有什么能庇护我们,包括我,包括你。
一切都要结束了。
第二日,金知元在正午的烈阳里登上去往巴塞罗那的航班。
A.
再从沉沉梦邦里缓缓转醒,已是天光大亮。金韩彬睡眼惺忪,左蹭来右蹭去几下,往旁一翻,落进床新的空的凹陷里,他僵了僵后即刻起身。
啊,赖床,他也戒掉了。
一个人而已,当年耍赖着撒娇着嗔怒着闹着埋进被窝里不向那人各种花招投降,放来现如今,实在是太多余了。
他拿过昨晚早备好的衣物,赤脚走进浴室。站在花洒下,大脑和身体一同从胶着里清醒过来,他不可抑制地,思绪飘向了那个未做完的梦。
其实金韩彬早已经不会在梦醒时分再去回首那些湿湿漉漉的梦。
人们总是在回不去的时候最想回去,重新想一遍不过短短几十秒,心里却倾盆大雨。所以何必呢,实在毫无意义。
但或许今天是万中无一的例外吧。
毫不留情地揭开他自欺欺人的覆膜下,是他想回去,他多么想回去。
那之后怎么样了,那个梦。
说实话,他也记不清楚了。这些年他似乎忘记很多,也记着很多。
金韩彬飞快冲完澡,边胡乱擦拭着头发,边同经纪人发去信息,说,不用来接了,待会儿他自己开车去公司。
———当年在济州岛的卡丁车场边,嘻嘻笑笑嚷着你不会驾驶啊什么也不会啊的那人,大概不会想到,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胆小鬼了。对驾驶的幻想,也在那个时候拼尽全力地完成了,过分顺利地取得驾照让周遭着实惊讶了一番,想想又能十分理解,这人自小就是凭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与大过天的自信走来的,他总不会失去的也是这两样。
缓解情感的其中一种方式就是分散注意力,他将憋着的一胸腔气体也放出少许,短时间里回落进了安全浓度内。
快速洗漱完,再细细刮去经过一夜又冒出尖的胡渣,金韩彬回房拿上包,回顾四周,确定没有落下的,没有没关闭的,便出了门。
市区的这套公寓离工作室并不是很远,但就是绕不开繁忙路段。待高峰期里堵会儿让他在规定的上班时间后第十五分钟匆匆迈进公司,他的公司,不,准确来说是他的厂牌。
退伍后,他的再适应期短得惊人,似要赶去时间前头。他大刀阔斧,气势汹汹,闷着声做成很多大事,其中就包括在半年前创立自己的厂牌,虽然还隶属于原公司,但金韩彬心满意足。
也像某种能量守恒,他失去的,统统用着别的模样,走着别的途径,回到他身上。
他现在已经带领他的兄弟他的团队实现他们少年时期的最高理想,他们奔跑,攀登,也不知疲惫,成为稳稳站在更高位置的人,也开始将他真正想做的音乐带给大家,而不是像当初为迎合大众市场的口味而挣扎着,无数次推翻再重来。
虽然想挑战的领域、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但他也在脚落实地,认真尝试着。就如同他曾经说过,如果满足于现状,最初就不会开始。于工作方面,他确确实实是个不安分的人。
他也确确实实做到,十年后的今天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六十的人生。
好像很多都没变,也还有些东西在更新换代的时间里一成不变,他称这为初心。
在上午接受采访时,他也一样顶着认生机制,还好记者并不害羞,他们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大半的内容,但当她一提到那人明日之事时,金韩彬突如其来的停顿却让后来没法准时收工。
他还是失去了。
中午,金韩彬急匆匆地驱车赶去韩星学校附近提前预约好的餐厅。
他一进去便见小姑娘已经在包厢里端正坐着,也照两人平日口味点好单。他想掩掩自己的不好意思,便伸出手去蹭小家伙的头发,却被韩星以“发型会乱”为由干干脆脆地拒绝,小身子灵巧往旁一偏,同时候扔来一记轻飘飘的白眼,弄得金韩彬哑然失笑,也不能不感慨,真不愧是我亲妹妹。
行,您不愿意我就不碰了成吗。他乐着收回手,用备好的湿毛巾擦过,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同小姑娘聊,手里又没注意,将纸巾惯性撕成一条条。
料理上桌后,两人安安静静地咀嚼着食物,有时会小声交谈几句。小姑娘言行举止是个十足十的小淑女,这餐她吃得不多,金韩彬皱皱眉正想说些什么,韩星细细整理好裙摆,轻描淡写地同她哥解释,是因为下周的芭蕾舞比赛,最近得体重管理。
他突然就意识到,他的小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返回学校的路上,韩星自随身的包里摸出一个礼袋,轻手轻脚放去后座,然后再次同她哥解释,是爸妈的心意,需要他明天也一并带去会场。金韩彬像没听见,双眼始终注视着前方某个虚点,不挪不移,不言不语,像某种沉默生长的绿色植株。
正要下车时候,似突然想起什么,小姑娘握住门把的手堪堪停住,她回过身,装作老成地叹口气,猛地捞起他哥空出的手往自个头顶一搁,一副“你摸吧你摸吧你想怎么摸就怎么摸”的无可奈何的模样,又逗得金韩彬哑然失笑,他乐着伸出手,摩挲小家伙细细软软的碎发。
“哥哥知道的,哥哥会好好照顾自己。”
金韩彬朝反方向扭头,看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世界,停顿会儿后沉下的嗓音仿佛霎时间苍老,生出了白发。
“星星,你回去帮哥哥和妈妈说。”
“她之前的相亲提议,我会考虑看看的。”
目光送着小姑娘进人群里,绛红色发带稳重地迈进校门,他便掉头开向首尔郊外的某处酒庄,亲自取走早三个月就预订好的礼物。虽然那人一再同他说不需要,他还是固执着,冷静着,诚心着准备好他的祝福。
垂下脑袋注目着怀中礼品袋里两支相偎着的红酒。
一支95年的,一支96年的。
金韩彬有些开心,又有点想哭。
B.
女孩在婚礼台那处和负责人讨论着花束的摆放,他在旁陪着,有些象征性意味,一贯做的好的是尊重。听得满了两耳朵后就没了兴趣,正好经纪人来电话,及时向他这个溺水挣扎的灵魂伸来一根稻草,问他新专辑的一些事宜。
———这是他退伍后的第一张音乐作品,外界期待度极高,明里说耗时两年,实际远远长过这个时间。也可谓是用尽心血,他不能否认,某些疼痛与苦楚极大刺激着他的创作欲。艺术家总诞生在痛苦里,这像是个默认的定论。他平日里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他习惯将一些东西放进音乐的每个构成里,旋律、歌词、编曲里塞得满当,呼应着,感情完整。他也习惯不写得多赤裸,隐晦得只够懂的知晓,而他人是万不能触及半分的。这也更是因他无处能发泄,原来有香烟,有酒精,周遭总逼了他去戒掉,会上瘾的都碰不得,上了瘾的都要远离,这世界就是这么个理,举着为你好的旗帜,耍得猎猎生风,耀武扬威的模样何止可恨可恶,那简直是一派丑态。
他以着这样的私欲去做音乐,当是大不敬的,音乐在一定层面上该是纯粹的。无法子,他也被逼着退到无路可退,胸腔里一番滋味就要沸腾爆炸,他不能坐视不管,也吸取够教训,在事情还能掌控在自己手里时候就得预防,就得提前处理。整个过程,他尽力做得更周全一点,但总归还是会有遗憾。
人生除去遗憾,还有其他什么吗。
金知元正要挂掉电话时候听见工作人员笑着问女孩,有计划去蜜月旅行吗,打算去哪里呢。话语里祝福之意满满,溢了一地,爬上他的脚背,引得他大步迈向前,每下都用了力去甩。
女孩回过头来看向他,眉眼忽地软和下来,甜甜笑起来,眉梢嘴角皆弯,发出漂亮的光,声音总是那样柔软。
他下月就要发新辑啦,没多少时间的,我们就近旅行一下就好。
他喜欢海,我们打算去苏梅岛呢。
太温柔了。金知元叹气。她真的太温柔了。总是这样温柔,刚刚回去接她迟了,女孩到尾都没说什么,只始终笑模样地为他擦去外套表面无意沾到的汁酱。
是个好女孩,为我带来一种光辉,却浪费得多了。他没资格说句可惜,只能尽所能对她好点,说是要过一生,谁知道这里的时间刻度是长是短呢,有限里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似胞妹般照顾关爱吧,他自入伍后见她将他的事事种种都打理得妥当,家人也多照拂,那时候就这样想了。金知元始终是个责任心满溢的人。
如果避无可避,既来之则安之。但也只能到这里了。
感动有时候长久也扰人,以致后来见女孩年纪确不小被家里催促得紧,且发展一向稳定,自家同样过高期盼,时而就会同他说该考虑更进一步啦,家人期望里暗含督促和审视的目光,让他才发现原来已经回不了头。他也担心外界始终是个定时炸弹,不如做绝,让它更长时间的熄火,便又做了回英雄,应下结婚的事宜。公司先是讶异,后也勉强同意了。没成想就这样“假戏真做”。
既然人生尽是遗憾,那就不妨让遗憾更大一点吧。他这样破罐子破摔地想着。
工作人员大概是去过吧,在那儿絮絮叨叨说起苏梅岛,住哪好,什么好食,该玩些什么,女孩目光始终投向她,专注听着,不时应两声。
而他却有了严重的走思,思绪晃晃荡荡飘去七年前,像只抓不住绳的气球。
那年好时节,他和金韩彬逃跑了。
虽然少时私里他们也干了不少次。那次是他们第一次大型偷偷溜出去玩,不再冠以去便利店的虚名做着自我满足再满足对方的坏事。
这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打半年前就打算起来,在繁忙日程之余躲车里,后台,工作室里商量着,搜索着,写写画画着,拿出工作时候模样,倒难有地做个严谨计划。工作告一段落后齐排空时间,终磕磕绊绊成了行。
他们秘密飞行,为避世人猜疑,选了不同时段的航班,一前一后抵达Heathrow。出了机场,他们同样抬起头,迎面撞上了伦敦极难有的好日光,在不同时间同一片天空下笑开怀,心想上天是眷顾我们的啊。他们坐着火车吱呀穿梭在各个郡里,参观格林威治天文台的时候,开口说些又搞混的科学知识,乐得直弯了腰,背过身又想,时间这样伟大的存在能够在他们流动得慢些,再慢些就好了。
要离开的前一天,他们安静地走在某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再安静地接个吻。这条路很长,他们走了很远,也没走到终处,他们都以为这是个好兆头。
“知元,你觉得这样好吗?”
金知元自顾自想人要懂知足,他来这世上,他看了看太阳,和他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③
这就够了,该知足了。
“知元?知元?”
女孩急急唤他,见他总算看过来,抬手指指头顶,原来在调试灯光啊。
他才恍悟过来,他和她正站在同一处光亮里。
A.
在忙完下午诸多事宜后,金韩彬依然准时赶到俱乐部。戴上拳套的那刻,他觉得自己总算回归到避风港,忍耐又平和,也不失步步紧逼,要个铁定的结果。
他在其他很多面可能会像个懦夫一般四处躲避,但他只愿意在这里直面输赢好坏。他不是真的缺少那点敏感,也不是不想去深究。他猜想过无数种可能,他不觉得自己是犯了那种深陷爱情里一心只为对方开脱的毛病,这么多年他对那人始终有个相信的地基,哪怕上头建筑全化了灰,他还是信他好,他不坏,他不是那些换作其他人就能够肤浅敷衍得出的结论,他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自己那些气,那些反复的负面情绪根本持续不了多久。他只是觉得,知道那些东西后可能会坏了某种苦衷与好意,虽然他并不需要。
更何况不知者无惧,他知道又能改变什么呢。真相总太残忍了,不是吗。
还是一个半小时练习,结束后多年陪着他练的教练重重拍了拍他肩膀,调侃着同俱乐部里其他人说,韩彬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一招一式都非常狠,特别是出拳。
他在旁听到后也只是附和着笑笑不语。
等收拾整理好,金韩彬一身湿意短短几分钟在夏日的暑气里蒸发殆尽,他匆匆从金浦赶回首尔市内,路途中不忘同金振焕发去信息说,看路况可能会晚点到,你们先吃吧。很奇怪,他现在好像越来越不喜欢打电话。
他将音乐声响再放大一点。是首很老很老的歌,他目光投注在前方流光溢彩,跟着哼了起来。
“每当想起你,所有时间凝固不前,任凭我如何努力。”④
“每当我呼吸时,回忆仿佛跟我说起话来。”④
“留下的,带走的,全都是我的那份吧,像电影,谎言般无法挽回。”④
空出最后那句,他沉默着跳过,继续循环。
还差五步的距离到达包厢,金韩彬却隔着老远就听到那群家伙的嬉笑吵闹声。都老大不小,最小那个今年也满三十了。随便拎一个出去溜一圈都是成功得让人艳羡不已的大前辈,后生们见到都要毕恭毕敬地鞠躬问好。
更何况他们都已经是出道十二年的长寿偶像,但私下还都是这么,这么童心未泯。
金韩彬一个没忍住,嘴角眉梢都挑着笑,难有的愉快意味。他将门推开后,不出所料地,看到那群家伙又在玩些不知道是几年前流行的酒桌游戏。
目光一扫,嗯,除去明天的主角金知元,都到齐了。
A.
一旦当某个习惯养成超过二十七天,大脑皮层和身体惯性都会替你记住。就像在外头无论多空多宽阔的地方,他们七个人总喜欢挤着贴着坐一块。
金韩彬紧挨着刚刚落坐,金振焕即刻就投来目光,里面善良也模糊。
他明白他闭口不谈什么,却假装不曾看到,继续朝大家笑了笑。
金东赫将他们给他点的珍珠奶茶以及他喜爱的偏甜辣的烤肉酱推到他面前,这么多年了,连金韩彬都笑自己,对食物的至高追求始终是孩子口味。
具晙会从热火朝天的游戏现场里抬起脑袋看了他一眼,扯扯领带说道。
“都这么多年了,韩彬哥穿得还跟十八九岁那会儿一样。”
“哪像我,大夏天的还得穿这破正装,都快热死了。”
斜对面的郑粲右也紧随其后,这家伙正服着兵役,趁休假出来的,圆乎乎的寸头十分讨喜,总引得人想去摸两把。不过说来具晙会同金东赫也是刚退伍不久,头毛也短着呢。
“S Power不是在你家附近开了间分店吗,你干嘛非一个劲地跑那么远去练拳。”
金韩彬张口正想说点什么,宋尹亨在旁喝着蜜瓜薄荷苏打水,悠悠哉哉先替他回了一句。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韩彬哥最是念旧。”
念旧吗?
金韩彬低头就着奶茶的高度抿了口。
不对,不对,不对,这味道不对。
这太甜了,喝着腻味。
心里话要是能外放,定会遭来众人调侃,原来你也有这么一天。他自己又哪能想到,原来会有这么一天。
金韩彬探过身去拿来几片苏子叶,但只将它们齐齐叠放在手边。
与其说是念旧,其实更像不想改变吧。
比起工作与兴味上永存的冒险精神,自己所有的懒惰大概都丢在日常琐碎里。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热爱俗套却反转的爱情喜剧电影,他还是常年在零食柜里备着几桶酸奶酪洋葱味品客,虽然并不会想去吃,他还是不太会用最新的电子产品和社交软件。
所以在大家眼里,他也始终还是当年那个缩在地下工作室里只知四八拍的孩子吧。
就连曾经在某个深夜,那人喝得那么醉,无线电波里都有酒味,却在清醒地说完费解的话后挂掉,他不懂,但他当下突然觉得,这也许会成为杀死他往后睡眠的凶手。
“你还是你,我却不会是我了。”
翻来覆去想这句或许酒后吐出的真言,但他还是不尽明白,也难怪那人飘飘荡荡无定所的心,这么多年他总是会感受到风。
收到消息的那天傍晚,金振焕毫无预兆地上门,他提来一大袋,里头瓶瓶罐罐的都是酒,却搁在一旁不去动,只是背对他坐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远远望着橘红落日旁拉长的飞机线,用一种他也不懂的情感,缓缓说出一句话。
次日宿醉后他再回过神,大笑中却怎么也捂不住自己汹涌奔泻的眼泪。
“十年了,金韩彬的眼里心里还是只有音乐、舞台、和金知元。”
是啊,他还是隐晦而长情地喜欢着同一个人,十三年,近二分之一的生命。
金知元。
他在心里轻轻念出那人的名字,像首此生都不会有歌词的歌。
波澜不惊里还是起了动荡。金韩彬将奶茶挪去一旁,直接拿过酒瓶往杯里倒满,气泡簇拥着淡黄色的液体迫不及待溢出,他举起,在众目睽睽下仰头一饮而尽。
可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他也能在成人世界的推杯换盏前独当一面了,多少次酒过三巡后反复明白这其实是个好东西,而爱恨不过是虚晃。
他也能越过性格里的无社交性去从人情世故中推翻自身某些抗拒,不适也不再有多重要,自然不喜更是如此。
人类终究会明白自己是社会动物。
而这个明白的过程,就是人必经的溃烂吧。
那金知元呢。
金知元就像多年伏笔,深深埋藏在他的故事里,细水长流,却终究会被时间挑个明白,成为过分巨大的转折点,引爆时候连拉带扯着往事一起炸成灰墟,与此刻同时,曾经他们硬生生撑起的那片明亮的天真的理想化的少年浪漫也轰然倒塌,落满他全身。
这些都是那时候年少的,恣情做着梦的他们不曾想到过的。
金东赫将正正烤好的肉夹进金韩彬碟里。
“韩彬哥,你给Bobby哥准备的什么新婚礼物啊?”
可还没等金韩彬开口。
“你们说啊,他自己都讲不需要,只要人到就好,所以其实我不送也没关系,对吧。”
具晙会刚感叹完,郑粲右便开始无缝对接式吐槽他。
“你不觉得你现在说这话纯属马后炮吗。”
“哦,好哦,你很行嘛,郑粲右,又不喊我哥,当心我揍你哦。”
金振焕本来想出声拦着他们,却偏头看到金韩彬心不在焉的模样,忧虑都快跳出眼球。
金韩彬扯扯嘴角,安抚性质浓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的,我没事的。然后冲忙内Line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
“秘密。”
金东赫乖乖哦了一声。
具晙会眼都没抬,边用生菜叶包裹住肉边不疾不徐地道出他看了这么些年得出的真理。
“根本不用想,韩彬哥给Bobby哥准备的,一定是最好的。”
宋尹亨手头正认认真真给新烤上的雪花牛肉翻面,眼睛却朝金韩彬那边看去。
“不叫上Bobby,就我们六个聚,真的可以吗?”
“诶,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不用哦。”
“我们之前早跟他提过想给他办个婚前单身派对,但是他却狠,狠,地,拒绝了我们。”
还是具晙会,他故作无奈地摊开手,一副我尽力了所以这不能怪我的模样。
郑粲右刚往嘴里塞满肉,含糊不清地接道。
“而且Bobby哥今天应该也挺忙的,得再嗯,最后确认一遍流程和各个环节,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是哦,之前Bobby哥不是还被嫂子拉着准备了好久,所以就连他的新专辑发行都推迟到了下个月吗。”
那俩还不嫌够,金东赫这句话一出,金振焕脑袋里顿时只剩下一个想法。
老天啊,你要么砸晕他们,要么砸晕金韩彬吧。
他慌慌乱乱地望向金韩彬,却发现这人在百无禁忌的谈天里垂下了头。过长的额发让金振焕看不清楚他刚刚是不是,偷偷抽了抽鼻子。
沉默地往杯中倒满酒,再沉默地喝到一滴不剩,他往往复复着。
金振焕突然很想骂些什么。
太难受了。
无能为力,真的太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