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堵车进入兰州城时,小雨正下得细密。天空灰暗,使黑夜提前降临。将车窗降下条缝,向外望去,湿漉漉的兰州地平城大,恍然间竟有几分故乡郑州的影子。雨雾绵软地飘到脸上,微凉。雨跌入旱地而溅起的土味儿,清新好闻。我深吸口气,看着眼前的一切,怎么也不能和丝绸、大漠、驼队等建立联系。丝路万里,却无法勾勒出我心中金城的样子。
我们总是在晚上造访一座城市。沐着昏黄的路灯,打伞,跨水坑,沿着冷清的大街寻找吃的时,感觉整个兰州都睡了。终于遇到家开门的清真餐馆,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灯却开得很亮。大口吃着撒了孜然的肉串儿,喝着鲜美的汁汤,泡上朴素但很好吃的大饼,一会儿,那个蔫菜的我又满血复活了。
眼前的饼由白面做成,圆厚皮儿黄,印有“清真”字样。此饼看着干,入口软,像极了河南老家的发面饼,但更酥香可口,尤其是泡汤之后。据店主介绍,大饼是兰州传统历史小吃,制作简单,但可长时间保存不变质。这让我想起贵州的腊肉,腌制晒干后亦可吃很久。在无冰箱保鲜的古代,不得不佩服祖先们的智慧。
两千多年前,那些过兰州、渡黄河,穿梭于欧、亚、非大陆的商人们,干粮袋里不知是否也有此大饼?他们赶着骡马、骆驼,饿时可能也常用这个充饥吧。拿起饼咬一口,里面饱含亲人的叮咛与将日子过殷实的梦想,于是,他们不畏风沙漫天与旅途艰险,走成经济文化交流的行者姿态,让古老的中国与世界友好握手、互通有无。
晚上,我做了个梦。入睡前分明是酒店软软的席梦思,时空逆转,瞬间却变成了古驿站的硬床。我点灯查看,一派陌生场景。披衣而起,房中整齐地堆着一袋袋货物,打开,里面装着精美的瓷器、丝绸、茶叶等,门外的马棚里,牲口们吃饱喝足后正卧地休息,万物静默,只有我一人掌灯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次日,阳光一扫阴霾,照在一床姜黄色浑浊水面上,黄河像双被子,在兰州境内温吞、从容地移动。我在素有森林之城的贵阳工作十余年,早习惯了开门见山、水清碧澈、满目葱绿的景象,贵阳水资源、森林资源都极为丰富,一年四季视线里都生机勃勃。可兰州不同,目光所及之处总觉少了点什么。眼前的雁滩黄河大桥不宽亦不长,两岸几无绿植,一派荒凉。雁滩,想想就很美的名字。大雁翩飞栖息于岸边,河水千年不停地流淌,人们在河边繁衍生息。可实际上,这里并无大雁,其他飞鸟也未见踪迹。
这钢筋混凝土的大桥,据说长八百多米、宽三十多米,它彩虹般横跨黄河,连接兰州南北两岸,开车几分钟即可通过。同样是过黄河,当时中原的商人们到兰州后,是如何将货物运达西域的呢?据记载,他们乘坐小且轻、吃水浅的羊皮筏子,选择深谙水性、彪悍粗犷的艄公掌舵,载满货的皮筏子像片树叶,飘于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的黄河上,惊险渡河。
后来,人们用数艘大木船并排串联,并用绳子固定,铺木板,设栏杆,即成简易浮桥。浮桥随波起伏,水涨船高,出使西域的商贾们赶着马队即可小心摆渡。再后来,黄河上有了第一座铁桥及现在的数座钢筋混凝土桥,渡河越来越安全便捷。这一定是当时的商人们不敢想、也万万想不到的吧,就如现在的我们难以揣测当时他们在羊皮筏子上的心情一样。
来兰州,一定得吃碗地道的兰州拉面。在面馆排队等面时,爸爸手机响了,是我姑姑从老家郑州打来的,得知我们到了兰州,姑姑非常高兴,她对我爸说,趁现在身体还行,多出去转转蛮好的。爸爸突然想到以前姑姑曾经在兰州工作过几年,就说,姐,我们到了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了,你结婚、生孩子、教书,好像都在兰州吧?没想到姑姑却说,哎呀,我从没到过兰州!以前教书的地方在张掖那边儿,偏僻得不得了,给家里都说的是兰州,其实离兰州还远得很呢!
我有些诧异。在我印象里,姑姑是恢复高考制度之后,爸爸他们七兄妹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听说毕业后一直在河南某高校任教,婚后随军,跟姑父去了兰州继续教书,一去即数年。爷爷奶奶在世时,一直将她挂在嘴边,举家以出了个大学生女儿,且还在兰州这么大的城市工作为骄傲,没想到,其实不然!
时至今日,兰州周边地域仍如此粗犷、薄凉,姑姑年轻时工作的地方,想必更甚。我很好奇,在那个年代作为天之骄子的姑姑,是如何适应这么恶劣的自然环境,并心甘情愿地扎根旷野、驻守远方的?想着,想着,我不禁在心里笑了。那个纯真年代走出来的人,做选择,估计根本不会像现在的我们,考虑这么多。
碗里的拉面粗细均匀,互不相粘又彼此缠绕,除了好吃的本味,我舌尖上还泛出了亲情和乡情的味道。透过氤氲的热气,我仿佛看到了姑姑年轻时的脸。不知作为一名新婚的高校物理教师,当年她从豫迁甘并一住数年时可曾想家?她的餐桌上,有无这么一碗鲜香的兰州拉面?
那些丝路上的商人们呢,吃惯了意大利面、芝士培根面、咖喱面、牛排面的他们,吃着兰州拉面,是否也常常品出了味蕾上的故乡?面食恒久远,在兰州,我们都是过客,形只影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