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尘里历练
雪漠
想要用实际行为贡献社会,我们就必须入世。可是我们一旦入世,就难免被红尘的诸多现象所迷惑,被世俗的各种诱惑搅得心乱如麻。有时,我们不但贡献不了社会,还会不由自主地堕落。所以,我们在入世的同时,还必须拥有一种出世的智慧,学会用一种超越的心态,来面对眼前的一切。否则,我们就分不清什么样的行为才对社会有益,或者说,我们未必能心甘情愿地那样去做。比如,被人误解,甚至受到诋毁、攻击时,你会不会觉得心灰意冷,会不会觉得失落?你还能不能毫无埋怨、一如既往地付出,尽心尽力地做好你该做的事?因此,只有具备了一种超越的智慧,能看清世界的虚幻,对一切都不执著时,你才可能用正确的行为,去诠释你的大胸怀、大境界、大悲悯。这种超越的智慧,就是大手印文化的“印”,它是实现“大”和“手”的前提。
超越智慧就是明空智慧,它是佛教独有的东西,被称为“出世间智慧”,属于无为法。《金刚经》中说过:“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就是说,所有宗教在有为法的部分都差不多,大家无非都在追求一个“善”字,只有上升到无为法的层面时,才会有所不同。因为,所有宗教当中,只有佛教才主张超越。佛教认为,当你证得超越智慧,也即证得空性智慧的时候,就有了“印”,证不到就不叫“印”。
有一天,一个学生问我:“雪漠老师,您父亲去世的时候,您痛苦吗?”我说:“痛苦。不过,我已经安住在那个不痛苦的东西里面了。”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其实有两个心——当然,我说的不是肉眼可见的肉团心——痛苦的心,与那个能观察到自己痛苦、但其本身却不痛苦的心。痛苦的心,被令你痛苦之事所牵引,它就是妄心;不痛苦的心,虽然也能感觉到痛苦,但它却如如不动,这就是真心。觉悟者明白了真心,能安住于真心,还能让真心生起妙用;凡夫则不明真心,更谈不上生起妙用。生不起妙用,你就不是觉者,而是凡夫,就算你做到无念,也没有任何意义。诸佛菩萨与凡夫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心始终非常宁静,不会被外物影响,但它又是非常灵动的,能随时生起妙用;后者要么热恼熏心,要么像石头一样昏沉、压抑,这都不是真心。真心是什么?真心就是“印”,就是出世之心,是毫无执著的那颗心。
大手印文化主张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就是说,你要用实际行为来贡献世界,但你同时又要超越世界,不能有一丝执著。我经常用池塘和莲花,来比喻世界与超越之间的关系:世界是个巨大的池塘,超越是在池塘中长出莲花。如果莲子甘于和污泥、泥鳅、蝌蚪等东西为伍,它就无法超越;当莲子不甘心被池塘所束缚,在污泥的滋养下,一天天成长,最终超出水面,绽放出美丽的莲花时,它就实现了超越。注意,莲花要超越池塘,长出水面,但是它不能离开池塘,一旦离开了池塘,它就会变成无根之树、无源之水,是会枯死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也是这样。你不能逃避世界,去找另一种超越,而要汲取世界的营养,在世界中调心,在红尘中历练,以此来实现超越。离开了生活,离开了世界,就谈不上修炼人格。因为,不在生活中检验自己,你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觉得应该那样做,但你是不是真的做得到?你觉得不应该在乎,但你是不是真的可以不在乎?所以六祖慧能才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犹如寻兔角。”意思是,你在生活之外找究竟智慧,就像找兔子头上的犄角一样荒唐。
那么,池塘是什么呢?是人在生活中生起的诸多烦恼。莲花又是什么呢?是让人超越烦恼欲望的智慧。
人有五种烦恼:贪嗔痴慢妒。佛教也有五种智慧:大圆镜智、平等性智、法界体性智、妙观察智、成所作智。这五种智慧不是想出来的,不是读书就能读出来的,也不是躲起来就能修出来的,而是在红尘里历练,真正去证得的。就是说,你要敢于面对那些激起烦恼的情景,真正去验证自己还烦不烦恼,还有没有执著,还有没有二元对立。你知道情绪是无常的,“我”是无常的,世上一切都是无常的,那么你是不是真的不在乎?没有经过验证的东西,就是你的假设,智慧不是假设,更不是想象,它们有客观标准,能经得起验证。你只有在世俗的纷扰中,在红尘的历练中,或者说,在痛苦与失落中,才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无常,才能真正发现自己留不住任何东西,才能真正明白世界的真相。关键是,你看到这一切之后,要超越它,而不是陷入它。能超越它,就是智慧,是莲花;陷入了它,就是愚痴,是污泥中的莲子。所以,没有污泥,就没有超越;没有众生,就没有佛;没有烦恼,就不会有智慧。
真正的修行,真正的超越,应该像莲花那样,扎根于世界的池塘,吸收污泥的养分,升华自己,超越自己,最终长成莲花。当你真的变成一朵莲花,超越了水面的时候,你就会产生一种巨大的悲悯。因为你会发现,污泥中有很多莲子,它们都可以成长为莲花,但偏偏没有这样。这时你就会发愿,希望它们也能长成莲花,希望它们也能用一种超越的眼光,看看大千世界,呼吸一种不一样的空气。这就是佛教所说的“普度众生”,也是我所说的“有大悲悯而无热恼,有大快乐而无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