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手，黄滕酒。满岸春色洹河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随河走。桃花落，闲绣鞋。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一曲《钗头凤》，唱不尽洹河悲喜交加情！

一

锣鼓咚咚，唢呐声声，乐曲哀婉凄恻，洹河水无语东流。杨花落，细看处，一河萍碎，点点是离人泪。

汉生眼含热泪，面向苍天，“爹，我把娘引回来了，您老可以含笑九泉了！”言毕，他“哇”的一下悲恸失声，任涕泗横流，哭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直看得在旁观看的乡亲们泪湿眼眶，唏嘘不已，人人对汉生竖起了大拇指，人人都在交口称赞：刘老汉孤苦一生，秦老太伶仃一世，而今终于走到了一起，汉生完成了父母亲的遗愿，是个孝顺的孩子，是柳家村的好儿女。

“亲爱的， 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 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唢呐响起，哀婉声声，花丛中，两只蝴蝶翩然而去，演绎着洹河岸边凄美的爱情故事。

二

汉生生于山东省，长在美丽的运河之畔，那时候水患频起，人们常处于居无定所的状态。一次大水之后，十八岁的汉生和家人走散，他一路沿街乞讨，向西而行，经过两三年的流浪时光，来到了河南省林县。这里山明水秀，人们古道热肠，对他很是友好，令他很是感动。

一日，他来到一处杨柳依依、流水潺潺之地，顿有似曾相识之感。眼见日头偏西，还没有见到村落，长途跋涉之下，饥肠辘辘，头晕目眩，脚下一松，踩到石子之上，顿时滑倒在地。

“小伙子，你怎么了？”汉生抬起头，一个个头不高、慈眉善目的老人站在他的面前，很是担心地看着他。

“我，饿！”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出着黄汗的汉生喏喏的说着，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老人。

“快，我这里有吃的！”老人连忙从口袋中拿出集市上买回的小吃给了汉生，他一阵狼吞虎咽，如食甘饴，立即有了力量，行动如常。

老汉名叫刘秉德，住在前头的村落柳家村，家里只有一位老娘相依为命。当他问清了汉生的来路之后，眼见的日头偏西，暮色四起，刘老汉顿生怜悯之心，便劝汉生和他一起回家，晚上暂居自家，明日再图去处。

三

秉德娘站在自家门口，翘首以盼，直到暮色苍茫，才看到了风尘仆仆的两个人，当她看到儿子身边有个陌生的年轻人时，心里不由得一阵嘀咕，听秉德说明缘由之后，才放下心来。

晚饭之后，秉德娘给汉生烧了开水，让他洗了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现出了一个俊俏爽朗的后生。久违的亲切、温暖、温馨感，一下子涌上心头。躺在稻香弥漫的土炕上，汉生泪盈于眶，遂在心头拿定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他提出要帮秉德老汉干活儿。等把前前后后的土地打理完之后，已是八九天之后的事情，汉生已经完完全全的融入了这个家庭当中，成为了这个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份子。多年来相濡以沫的秉德母子俩也倍感日子的孤单，这个年轻人的到来，在他们的心头泛起了一丝丝爱的涟漪，亲情在心头荡漾，他们决定把汉生收留下来，当做自己的亲骨肉，当做刘氏家族延续的血脉。

金风玉露相逢，情投意合之下，汉生便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四

由于家庭贫困，汉生的亲事一直成为了老大难，关键是他还有一个口吃的毛病，这就更是难上加难的事了。好在他勤快，肯出力，人勤物丰，三口之家倒也过得美满幸福。

汉生在河北正定打工的过程中，结识了和他同一个属相的小花，两人脾性相随，性格相投，便通晓家人，欲结秦晋之好，发誓白头偕老，随即来到了河南林县。两年后，小花才知道汉生大她十二岁，直说是汉生骗了她。

这个特殊的家庭，四个人三个省份，分别是河南、河北、山东，多年之后，汉生的两个女儿出世，秉德老汉给她们起名叫作：刘鲁冀、刘鲁定，具有着特殊的意义，饱含着特殊的情感。

血脉亲情，给家庭输入了温馨，带来了欢乐，小院内欢声笑语不断，屋子里幸福之声连连。

凭着多年的观察，汉生发现他爹秉德老汉总是郁郁寡欢，时常哀声叹气，眉头紧皱，尤其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少言寡语，似有着无限的哀怨。只有和孙女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唤起他心底的快乐，才能坦然地享受绕膝之欢。

更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在爹秉德老汉的床头，有一口神秘的箱子，在他的记忆中，这口箱子从来没有打开过。这口箱子到底承载着怎样的记忆？到底尘封着怎样的故事？如一段云似一段雾，迷惑不解地堆放在汉生心头。

那天阳光明媚，汉生想办法打开了箱子，一双粉色的绣花鞋赫然在目，大大的脚丫，细细密密七彩的丝线，拉长了阳光的影子。经过多方的了解，汉生打开了一段尘封的记忆。

五

作为婆婆的廖秀英今天大为光火，儿子秉德的新媳妇秦氏竟然是一双大脚。说来自己也曾见过秦氏一面的，只记得她走来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风，应是错不了的“三寸金莲”，再加上和自己很有眼缘，就诺下了这桩婚事，想不到儿子竟和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瞒过了自己的“火眼金睛”，直愣愣的把一双大脚摆到了眼前，每天都要面对这铁一般的事实，真是气死个人。

想当年，娘家廖家是洹河岸边的名门望族，良田百亩，骡马成群，光伺候自己的丫环就有四五个。那次，调皮的她抓着树枝头荡起了秋千，吓得丫环们在树下搭起了“人梯”，只怕她一不小心跌下去。即便如此，娘还是狠心地给她窝折了脚趾头，裹上了脚布，成就了美丽的三寸金莲。不过，裹脚时锥心的疼痛令她不寒而栗，成为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但是，她骄傲她是三寸金莲。

“嘀嘀嗒，娶秀英，秀英不上轿，急得廖掌子跳”，优越的生存条件，养就了她霸道娇蛮的性格，娶亲的那天，想到要离开生存的安乐窝，她硬是不上轿，急的父亲干着急没办法。直到现在她还在埋怨父亲，没有给自己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骑着高头大马来，骑着“小蚂蚱”（驴子）回，简直让人家笑掉了大牙。

二十年的媳妇终于熬成了婆，昔日的风光早已不再，耻辱却如影相随。想想自己的丈夫早日丢下她娘儿俩而去，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抚养大，是何等的辛苦！不料想，竟娶来见一个大脚姑娘，这不是刘家的耻辱吗？自己长得铺板身大，还不是一样的三寸金莲，做啥啥好，干啥啥成。谁料你秦氏竟然一对大脚，受不了“窝脚”的罪，你还能干成什么？简直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除，我就一日心里就不痛快。

从秦氏嫁入刘家的那天起，婆婆廖秀英就在心里和媳妇秦氏干上了架。

六

刘秉德喜欢赶集，也就是在集市上，他邂逅了秦四妞，这个他发誓一生一世都要在一起的女人。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洹河水哗啦啦地流淌，弱柳扶风，鸟鸣婉转。刘秉德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赶集人群之中，他喜欢这人气旺盛的场景，他喜欢这热闹非凡的环境。突然，他和一个人相撞了，一股异香扑鼻，抬头看去，瓜子脸、柳叶眉，高挑的身材，唇红齿白，两条马尾辫甩在身后，一位容貌秀丽的姑娘映入了眼帘，明媚的阳光中，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七仙女，姑娘回眸一笑，飘然而去。多年以后，秉德老汉回忆当时的情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阳光灿烂处！一句话，道尽了前世今生，道尽了不离不弃的缘分。

自从那次赶集之后，刘秉德就犯了病，饭吃不好，觉睡不香，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可急坏了他的老母亲刘廖氏，一问之下，才知道儿子看上了人家大姑娘，不禁喜上眉梢。打听之下，知道姑娘是三里地之外洹下村的秦家四姑娘，总得先过过自己的法眼，为儿子把把关。

刘秉德明白娘的心思之后，简直心花怒放，他决定先去会会姑娘。又是一个赶集的日子，刘秉德找熟人约了秦四妞，郎有情，妾有意，秦四妞也注意到了这个俊俏爽朗的后生，便决定赴约。

洹下村外，春波桥畔，杨柳依依，鲜花点点，红粉佳人、倜傥后生就这样相遇了，二八年华，一见钟情，便有了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几番下来，竟说出了“死生契阔，海枯石烂”的铮铮誓言。

唯一使秉德感到忐忑不安的是，秦四妞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大脚，恐怕是娘的大忌，这要是让娘看见了，还不把他俩生生地拆散呀！这可如何是好，秉德是百爪挠心，坐立不安。最后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和秦四妞沟通之后，决定依计而行。

七

相见的日子到了，秉德和四妞相依相偎地走过了蜿蜒曲折的杨柳小径，青青的麦苗随风荡漾，黄黄的油菜花随风飘舞，潺潺的流水一路欢歌，一切都在为这一对年轻人载歌载舞。

近家情更怯，走到秉德家门前，四妞胆怯地看了一眼秉德，如羞答答的玫瑰，秉德握了一下她红润的小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她鼓励、加油！

廖秀英坐在房屋的中堂，完全展现的是大家闺秀的气质，看四妞一袭裙装，走起路来稳稳重重，若隐若现的尖尖绣花鞋，不错的三寸金莲，虽不是知书达理之辈，却是知头里到，圆润的小家碧玉，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整个过程整个人，秉德娘都很满意，还直把姑娘的慌乱看成是害羞之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对新人，缘分天注定，婚期确定，吹吹打打，秦四妞嫁到了刘家，自认成为了天下最幸福的那个人。

一对年轻人以为，这样瞒过老人，就可以瞒天过海，等到生米做成熟饭，她也就欲罢不能了。谁知道生活的滔天巨浪正在等待着他们，生活的煎熬将要考验这一对对生活充满美好愿望的年轻人。

八

小夫妻刘秉德和秦四妞恩爱和睦，伉俪情深，缠缠绵绵，出双入对，他们在三生石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发誓要白头偕老永相随。

这可急坏了廖秀英，“三寸金莲”的虚拟表演不攻自破，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生养的儿子秉德竟能够和秦四妞串通一气，共同来欺骗自己，真是个诱人的狐狸精，真是个骚蹄子，和我斗，你真是不自量力，有你好看的，你等着！

自此，廖秀英主动发起了家庭战争，你不仁我不义，你骗我，我赶你！横眉冷对新媳妇，冷言恶语大浇头，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面挑骨头。

还没顾得仔仔细细地享受新婚的快乐，家庭之战的血雨腥风便扑面而来，这让心底单纯的秦四妞有点措手不及，整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芒刺背，无可奈何的她只能是以泪洗面，深感度日如年。

忠实憨厚的秉德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一件怎样的蠢事，欺骗母亲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站在两个至亲至爱的女人面前，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抑郁至极。

秦四妞白天和秉德一起上地里干活，逃离了家中压抑的空气，她在清亮明媚的阳光下，她感觉是那样的自由和快活，她和秉德有说不尽的话，道不尽的柔情蜜意。可一回到家，她就愁容满面，三缄其口，甚至连吃饭都暗自饮泣，长久时间下来，她一天天地消瘦了。一朵鲜花还没有来得及盛情绽放，便面临着枯萎的结果。

小夫妻两个越是要好，廖秀英越是怒火中烧，越是加深了对秦四妞的恨意，她甚至对儿子秉德施加压力，要求休了秦四妞，要这对恩爱的夫妻分崩离析。

慢慢的，廖秀英也不再让秦四妞上厅堂吃饭，想起就让她吃一顿，想不起就让她饿一顿，秉德总是偷偷给她吃的，但这终究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四妞明亮的面庞失去了光泽，脸颊一天天瘦了下来，眼神一天天暗淡了下去。

面对现实，小两口很是无奈，在寂寞的夜里，两个人总是抱头痛哭，想到遥遥无期的未来，秦四妞有了一走了之的念头，可面对秉德朦胧的泪眼，两个人花前月下的美好又浮上心头，左右为难的她又下不了这个决心。

最后两个人拿了一个主意：老娘廖秀英在，做不成夫妻，两个人就暂且分开，等老娘百年之后，再复合到一起，岂不美哉！

最后，两个人发下毒誓：暂且分开，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秉德非四妞不娶，四妞非秉德不嫁，若负誓言，必遭天谴。

秉德要四妞留下她的一双绣花鞋，充满体温的绣花鞋在他的身边，四妞就在他的身边，他的爱人就永远和他在一起。

九

一对珠联璧合的爱人就这样被生生拆散了，在通往洹下村和柳家村的路上，一对爱人你送我到洹下村，我送你到柳家村，来来回回地送了好多次，谁也不肯停歇下来，宛如梁祝十八楼台相送一般，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呜咽的河水，无语的柳条，静静地见证着这凄惨的一刻。今朝泪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对爱人告别再告别，挥手再挥手，静静地走来，悄悄地离开。

廖秀英以为儿子儿媳离婚之后，儿子会顺从自己的意思，再娶新的媳妇儿，可是，刘秉德却屡次拒绝，把婚姻一推再推。寂静的夜里，照院落半天残月，凄清如许，秉德把绣花鞋抱在怀里，喃喃低语、窃窃倾诉：秦住洹河首，我住洹河中，日日思秦不见秦，共饮一河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秦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时的秦四妞，泪眼看月，望穿秋水。她是家中最小的姑娘，三个哥哥都已成家立户。“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回到家中，今非昔比，哥哥们不说什么，嫂子们却颇有微词，冷言相向，恶语有加，像利剑像匕首，纷纷投向这个善良的姑娘，一时间四妞如坠冰窖，难以招架，情况处境无以复加，她想起了和秉德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没有世俗，没有家庭，只有两个人多好啊！

更气人的是，在村子里当村长的哥哥找人给她做媒，要她嫁给右里街的一个工人，她死活都不同意，秉德还在等着她呢！可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像这样的日子自己又能支撑多久呢？自己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抵挡得住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呢？

分别的日子里，思念像野草一样在心头疯长，秉德也试图去看一下四妞，可她的嫂嫂却不让见，认为是他辜负了她们的小姑，要让他彻底断掉这个念想。

之后，四妞终究没有抵挡住一家人凌厉的攻势，悄然嫁给了右里街的工人。等秉德听到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了，恍惚落寞之下，他病倒了，一躺十几天，瘦的脱了形，他没哭也没恼，只是在心里默念着：我理解你的苦，也理解你的痛。我们再也不能成为举案齐眉的夫妻了，但你永远是我心中比翼双飞的爱人！

十

一年后，秦四妞生孩子难产，这个善良的女人怀着一腔幽怨，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听到这个消息时，秉德呆立当场，之后失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这山水不相逢的结果是他如何也想不到的，当初的一句“若负誓言，必遭天谴！”竟一语成谶，都怨自己，既然成不了夫妻了，给不了她幸福，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不放过这个善良的女人呢？

至此，秉德便彻底断了娶妻的念头，终生与绣花鞋相伴，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亡去的秦四妞，才能挽回他心头的亏欠。

后来，右里街的男人去了山东，当了长期工人。秦四妞，这个孤苦无依的女人，被孤零零地埋在了洹河岸边的小树林内。秉德便常常光顾于此，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小树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三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寂寞的夜里，秉德常饮泣自问。

汉生的到来，给这个日益枯萎的家庭带来了生机，带来了希望。看到了绣花鞋，了解了绣花鞋的故事，汉生便想着要去把“娘”给“带”回来，可阴阳相隔，众说风云，最后也就说说罢了。

三十多年后，抑郁痛苦了一生的秉德老汉驾鹤西去，人间的甘甜有十分，却只尝了三分的男人艰难地闭上了眼睛。死前，他一再告诉他的孩子汉生：一定要把绣花鞋和他葬在一起，他要和秦四妞永远永远在一起。

绣花鞋和爹葬在一起，汉生又萌生了要把“娘带回家”的念头，一定要把爹和娘葬到一起。他上山东，说服了右里街的老汉，完成了爹的夙愿，爹和娘终于可以永远的在一起了，这成为了柳家村人惊天动地的大事。

绣花鞋的故事，就这样穿越着历史的风尘，裹挟着真善美，连接着洹河上下的情缘，从过去唱到今天，从现在唱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