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意穿堂风
加簪而不失缨导,皂纱卷碧烟。轻启熏炉浮雕的木门,我欲待出了此厢探访一番。谁曾想,凌厉的掌风呼啸而来,我忙侧身避让,红木门登时阖上。
“秋娘好生在这儿待着,也不必费那心思出去。”如意月牙桌旁赫然坐着个五彩缂丝衫的女子。茶盖烫着杯沿,葱指托着杯底,她却细嗅茶香。
我捏紧了掩在广袖下的木兰簪,运起身法,朝她刺去。电光火石之间,却眼见着虚空中的尖簪回旋而返,横穿皂纱一角。“饶是你想,也是断断不能够的。”扯着尖细的嗓子,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秋娘既已到了秋声斋,也该知道些规矩才是。却是这般不登大雅之堂。”搁了茶盏,一拂广袖,她凝视着莲青色绣白子榴花的缂丝花样,拨弄着攒珠金线,似乎全然不知适才的风起云涌。
木兰簪尖贯通皂纱,没入粉墙足足一分有余,我动弹不得半分。听闻秋声斋三字,心跳堪堪慢了半拍,曾经的万般狐疑揣测皆化作虚影。我只错愕地盯住她,滞涩迟疑,“方才你说的可是秋声斋?”
白绸绣花鞋轻悄至我跟前,她又在我耳畔吐气如兰,“便是那一水潺湲的烟花柳巷,秦淮风月之地—秋声斋。”广袖恰在此时滑落至后臂,凝脂之肤上青黑阴鱼格外刺目。折下那支碧玉木兰簪,她替我别入云鬓,“既是女儿身,怎可一日不施粉黛?怎可一日不画蛾眉?怎可一日不饰以珠钗环珮?”
纵然身着堆叠繁复的散花百褶裙,我周身仍旧笼着一股子驱不散的恶寒。一水门门下秋声斋竟是如此声色犬马之地。倘若再无时机逃出生天,难不成余生便沦为蝼蚁遭人轻贱吗?青衣戏子,卖笑娱宾。囚于这烟霞软榻,直至门前冷落鞍马稀。再至于老大独卧敝牖茅棚。呵!不曾想,忽作了戏中人。
见我面色铁青,云娘复挑蛾眉,斜睨丹凤,“尔辈后生都如此生怯吗?若你不能自守自持,真真是羞为我门门人。”她单指托起我的下颔,嘴角扬起玩味的笑意,“明儿晚上,秋娘登台。届时少不了许多的王侯将相和许多的消息线索。这任务么,想必已不用再加赘述了。”
话音刚落,铃兰簌簌,红木门外云娘的娇笑声也渐渐隐没。厢房再次被喑默湮没。
我窃自斥责自个儿:教汝多戏!教汝多戏!必是那些个折子戏,传奇话本,秘辛野史,志异鬼怪,村野传闻引来你这许多镜花水月的痴想。愧怍!愧怍!他日若回夏蓁轩,教我颜面何存?真真叫人怅惘至极。
一时怅罢,忽觉事态严峻异常。达官显宦,富贾豪绅,尽是些眼高于顶之徒,在红尘风流里淘漉惯了的。长戟高门内鸣钟食鼎,积代衣簪,只怕庸脂俗粉极难入眼。着实叫人头疼得紧。
一等俗雅如秋声斋者,自是政要商客流连之地。侍儿娈童在侧,金樽献酒,温存款款,春宵缠绵。枕畔风起,足以探得三言两语秘闻。巨及朝纲决策、朋党之争、铜铢课税、海外市易、囤积居奇,细至初烹新茶、刺绣锦缎、彩瓷珐琅、银簪点翠、玳瑁饰冠,细大不捐,得以一窥天下余景。倘有情痴情种,偏悦慕那卓尔不群的清泠女子,便需如我这般粉墨登台。
及至酉时,枝形连盏,千烛同燃,秋声斋内灯火煌煌。四围红木门皆是镌上诗词,文曰:“照花前后镜,画面交相映。”也有那蜂争粉蕊蝶分香之流的花鸟怡情之画。莺莺燕燕,花花柳柳,一同作起那郑卫之音。黄花梨的螭纹方桌,搁着黄地青花折枝花果纹盘,内盛许多的露叶珍果。黑漆楹柱烫金,上书“与君便是鸳鸯侣,休向人间觅往还”。戏台为设红绸,金丝线上绣松鹤同春,国色牡丹。内侧香几旁,已是熙熙攘攘。甚而宝相花和蔓草纹饰的木栏上也倚着许多的人。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左拥右抱脂粉香娃。
帘后幽乐,忽作起一曲平沙落雁。腰似丝柳,团酥握雪,玉骨冰肌,流曳云霏妆花薄水烟裙。甫一登台,喧嚷潮落。青丝绾作鸿鹄凌云髻,玉垂扇步摇斜入云鬓。眉色如望远山,似喜非喜含情目流盻。唇色朱樱一点,香腮桃花两映。琵琶语初奏时节,鸿雁来宾,我舞低回如莲破浪。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鹤鸣。倏隐倏现,若往若来。回环顾盼,旋舞如雪萦风。修裾溯空,飞袂拂云雨。化作惊鸿,空际盘旋,绕洲三匝。乐声息落,膝抱蜷首,集洲而已矣。
鲜衣膏粱尽皆诧于此舞。目中之芒,或野性,或倾慕,或贪婪,或兼而有之。倏忽间,秋声斋内鼎然如泉沸,“秋娘”呼声不绝于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的身价便扶摇直上,可与千两黄金相当。
二楼雅间内,却有一声嗤笑,“以身法行舞,却不过尔尔。”指尖捏着乌黑如玉的云子,落于香榧棋墩。
小厮秦祜瞩着绝无生路的白子,狐疑道:“那依牧爷之见,这个秋娘无甚可用?”
秦牧从八宝琉璃榻上扶起身来,以一顶凤翅紫金冠堪堪绾住长发,却有一绺碎发垂帖在眼角。观摩着棋局,他只絮絮道:“既为棋子,总是要归入局内。身法行舞,亦有剑意。又怎可弃而不用?”深邃的眸子漾起一缕忽闪而逝的光华。
“举棋不定乃是大忌。”秦牧竖起玄色镶边交领,徐展绯红暗花蝠纹曲裾,落下黑子。恰成“海底捞月”之势,白子登时气尽棋亡。他也不答言,顾自纳云子于紫檀精雕的瓜楞棋罐内。
收罢残局,下了那方软榻,藕丝步云履踱至阶前。秋声斋内恰又作起平沙落雁的曲子来,却不再是秋娘的惊鸿舞。秦牧轻蹙羽玉眉,眼波流转之间,淡淡然环顾戏台。水墨九鱼的屏风后,瞧见那惊鸿一舞的女子,正摇着柄百蝶穿花的绢扇。
他嘴角噙笑,“星取势,三三地,偏那小目定式是多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