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刚强一世,但面对可预料的死亡时却脆弱如同婴儿。
癌细胞扩散导致他无法进食,大约是对死亡和黑夜的恐惧挥之不去,他焦躁到不分昼夜的给我来电,我每晚临睡前都要戴上手机耳机,以便能随时接听到他的来电和他聊上几句。
其实也只能说些于事无补的安慰话哄他安心睡觉。
十多年之前吧,我那时还不大懂事,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总要时时埋怨他,甚至还有些看不起他的意思,诸如他没文化没本事一辈子一事无成等等之类。
但我也早为人父,而且不夸张的说,我比他更体会到生活的艰难和人生的苦闷。在那个全民皆苦的时代,他能够一个人无所倚持的养大我们姐弟三个,其实就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周末冒雨赶回家天色已晚,他骨廋如柴窝在躺椅里,嘶哑着嗓子时断时续和我聊了几个小时,我能感觉到他的不安和不甘,也能感受到他的不舍和恐惧,但无言已对,仍旧只能说些于事无补的安慰话。
窗外小雨汐沥,当夜无眠。
院子里的枣树向来果实累累,今年却无故不挂果,这被父亲认为是印证他要不行了的缘故,叫了几次要我回家修剪。刀砍斧劈到中午,叫父亲来看,却认为我“修”的太过了已经伤了它元气,恐怕来年树就要死掉,照旧要没有枣儿吃……
我无语,只好继续说些于事无补的安慰话。
我想,这大概是他自己私心以为的上天给他的警示,果树无故不挂果自然是不好的,于是他期盼这树经过修剪来年能够再度春风吹过花果满园。
对他而言,那该是多么让人高兴并值得用余生去期待的事情。
他吃不了饭,只能看着我做的饭菜咽口水,侄女们和外甥也都被我叫回来陪他,本来这想法是好的,但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于是食之无味,草草收场。
其实我越来越怕面对他,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留住这个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的男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更不能忍受他面对我时的泪眼涟涟。
这个刚强如铁从不叫苦从不知道累的男人,如今面对病痛和家人却脆弱如纸,这真是莫大的悲哀。
生命真是充满了反讽。
直到我的父亲离开我了,我才知道试着了解他,试着走进他的内心,并以他的角度审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