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说,金丝雀是笼中鸟,一世宠来一世囚。
宁做笼中鸟,不愿与君别。
你大可对人宣示于我的主权,横竖是我甘愿入的金丝笼。
「方寸囚笼贪苟安」原是让人坚定活得有气节,莫为小恩小惠折腰,放弃那大好前程,无拘无束的自由。可于我,在这狭窄的世界里存活,也是上天的恩赐,何来那么多的奢望。
这乱世纷纷,硬生生是把往日好生热闹的街道折腾的似那静安寺般,个个上街上转悠都要烧香拜佛才敢跨出那高耸的门槛。
也是,这仗打了好些时日了,今天跑了谁家小姐,明天哪家姨太太就殁了。说白了还是刀剑无眼,枪响不断惹的这般冷清。乱党敌军满城满巷地抄家,贫苦百姓本就是一清二白的身世,祖上好不容易积点银财给后生读书入学堂用的钱,全给横枪武夺了去。闹得这民间不得安宁,成天青天白日的像见鬼了似得,隔着几尺厚的铁门都能听见他们的哭嚎。
聪明地就跑到那些信佛的富商家门前哭,胆大地就窜到大权在手的军官府邸前嚎。隔三岔五就来那么一出,吵得人烦了便会有大太太派人在后门开个小缝,塞几两米和几张小银票打发人去。
信佛的太太心善,出手也相对阔绰,但毕竟是商贾,要博善心好德,无非就是在自家门前开了灶施粥。换得一顿半餐的热食自是不够那些地痞癞子塞牙缝的,到军官府邸前怨诉喊苦的,也不怕军官脾气暴,众目睽睽之下枪杀几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岂不是更为助长那乱党的势头,个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加入革命军,更让那些国民党的军官头疼。
多半是花些银钱把人打发了,次数多了就找一两小队亲兵巡逻,个个挺直了腰杆,背着长枪,有人要往前凑去便齐齐停下脚步,作势就要拿枪赶人。到底是平头百姓,越是爱耍小聪明便越惜命。
我时不时猫在门缝前偷偷瞧着,比戏班子演的戏还要好看。时而忍不住,捏着汗巾捂嘴偷笑,白衣黑裤的佣人跟在我身后,可吓得脸色惨白。
“唉哟,二太太您可轻点声响,莫叫外头的莽夫听去咯。”她们也不敢高声,凑到我耳边吐着气声要劝。我回头眯缝着笑眼,转身便跑回了厅里。
原是想捉弄这帮无趣古板的佣人,谁知前脚刚跨入大厅,便见大太太端庄地坐在沙发上,举止优雅地品着茶。她盘的发素来是一丝不苟,额前半点碎发没有,把光洁饱满的额头露出来,加上一双弯眉和秀挺的鼻子,真是个美人。若她的眉尾没有微微上挑,还真真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做派。
可惜。
她不轻不重地把茶杯放下,极轻的一声“哐噔”砰响,却像千斤重锤砸到我心上。伺候她的佣人忙上前给她添了富太太最爱喝的英式红茶,又掺了点玫瑰花蜜,她垂着眸,拿起杯碟上的拌匙慢慢地搅着茶。沁人的茶香自是传到我的鼻腔勾起我的兴头,但这档次的茶盏自是我喝不起的。
我将后脚也收进大厅,站在边边上低着头。方才嬉闹的神色全数敛去,大太太最烦我这种嬉皮笑脸的人了。
“婉玥妹妹倒是好心情,还扬着笑脸瞧咱们少帅府的笑话。”她重重地摔下拌匙,茶杯倾洒侧翻,她皱了皱眉头,似乎把那茶杯看作是我,气急地让佣人收拾走。
“真是晦气的东西。”她用眼尾轻轻地扫了我一眼,鼻子冷哼了声,语气不屑。
她摸了摸头发,理了理身上那套暖黄色绣着牡丹的立领旗袍,遂站起身来,接过佣人递来的皮包,踩着高跟“噔噔”作响地离去了。
我仍旧低着头,不敢应声,识趣地让开一条道,却还是冷不丁挨了她藏在轻纱宽摆之下的一脚,脚背泛起红来,她是故意的,要拿我出气。我只得咬着牙受了,等她披上厚披肩,上了那笨重的铁皮车后,我才敢抬头。
跟着我的佣人慌忙张罗让我坐下,急急忙忙地找药酒药箱给我上药。
“别忙活了,不就是踩了一脚,大太太是个苗条的,再重也不能把我脚给踩碎了,何况她是无意的一脚呢。”我看着佣人捧着我挨了踩的左脚,虽然是红的,也不过是小小破了点皮,屋里到处都是大太太的耳目,岂能让我这般大张旗鼓地处理这伤口。
佣人自是明白我的用意,不吭声地找碘酒来擦那零星一点的小破口。那些耳目自是懒得深究我说的话,只当我是个愣头愣脑的败落歌女,不过是有几分姿色被少帅看中,硬是“请”进府里当了姨太太。
我却道是我俩注定的姻缘。
她们自是不懂,他有意放我离去,是我自甘折去双翼,留在这金丝笼里,任他观赏。
“你大可离去,我可以安排你到国外。”他坐在床边,自顾自地脱下一身戎装。我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毛巾绞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应。
他皱了皱眉头,朝我走来。一直盯着镜中的我,我也在看着镜中的我,手上还是在拭擦着头发。他伸手将我手中的毛巾接去,替我抹了两下头发。似乎是觉得毛巾已经湿透了,唤了声在门外守着的副官,让他找佣人换条新的来。
转眼又把人喊进来,让人直接去太太房里把电吹风拿来。我转过头看他,他正好也低头看我。那双黝黑的眸子里不似平日里的犀利冷冽,借着昏黄的台灯,我瞧见闪烁的柔情。像当初他将我带进府里的时候,少年戎装在身,军姿站的笔直,但看我的眼神却温柔似水,只一眼便叫人溺死在他的眼中的深渊。
“莫要麻烦了,这也好了七八分,再擦一擦然后到阳台上站会便可以睡了。”我伸手去握他的手,却被他躲了过去。心中隐隐有些失落,仿佛刚才的绵绵情意不曾有过。
不过是片刻,副官在门口敲了敲门,得到少帅的应允才往房里走。他递上电吹风,又行了个军礼才往外走。
少帅神色自若地将电源连上,专心一意地挽起我的头发用电吹风吹干。我干脆起身,将他手里的电风吹拿过,又气鼓鼓地坐下,看着镜子不看他的神情如何,自己动手吹着,不想同他说上半句。
他一直站在我身后,似乎在等什么。
我恼他,也不想他今宿在我房里过夜,冷淡与热情,他自会选择。太太可是盼星望月地等着他来房里,但多半少帅都是直接回书房处理公务,又或者来我这过夜。若往日我定然乐得开心,心里像吃了蜜饯般甜,只是今日我真真不想见着他。
“你真不走?”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叹了口气,又问了一句。
“不走。”我答得爽快,快到根本没过脑子。话音落了才想起会不会显得轻佻孟浪,像似巴着少帅,离了男人就得去掉半条命的放荡。
他闻言,竟轻笑了一声。明明是个穷凶恶极的军阀,怎么像个儒生的轻声细语,笑起来也丝毫不豪迈,就不怕损了威风。
我暗自腹语,他又伸手拿去了电吹风,不过却是将它关掉。喊了人进来把电吹风收拾好给太太送去,又回头将我横抱起带到床上,守门的副官识趣,忙把门带上往远些的地儿挪,依旧守着。
自是颠鸾倒凤一番,一片旖旎。偶尔被晚风拂起轻纱窗帘也悄然染上情欲的迷离,那皎洁的月儿里当是怕羞躲到云层之后。这夜里朦胧又甜蜜,每每回想都禁不住脸上浮上红霞。
在温存过后,少帅也曾问我,可会后悔?
悔?怎么会悔呢,他于我似水于鱼,他没了我可以,可我离了他,便什么都不是。论我攀龙附凤也好,功利小人也罢,我只想要他。
与其说是他将我囚于这座金丝笼,倒不如说是我请他给我一座金丝笼。
“二姨太。”是赵副官,少帅身边极忠心的手下,今早开车将大太太送去歌剧院看歌舞的人,此刻却是脸色凝重地回来了,也没瞧见大太太意气风发的身影。
我站起身,问他何事。
他道:“太太……没了……”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哽咽。我皱着眉头,虽说大太太同我不对盘许久,但在府里也是默许了佣人喊我二太太,给了我几分薄面的人,她心地不坏,忽地说她没了是叫人惊讶的。
“怎么回事?刚一个时辰的功夫,太太怎么就没了,她方才还在喝着花茶呢。”我说的语无伦次,也确实是有些慌了的原因。
副官低着头,朝我鞠了个躬。我心中不明白,白白受了他一礼还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我没能保护好太太,歌剧院有叛军埋伏,原先他们是打算绑了那群高官太太再将随行属下打个半残以此要挟政府。”他每个字都说的铿锵有力,又藏了几分悲痛自责。
我没开口打断,静等着他的下文。
“太太素来谨慎有谋略,此番出门竟是带着炸药去的,她拎着炸药,将她的皮包往属下身上一扔,让属下带着离开……嘱咐属下务必将皮包里的……信件交到二姨太手中。”赵副官越说越慢,我瞧着他脸上似乎挂了泪。平日说不尽的话,此刻却像江郎才尽,哽咽在喉,道不出半句好话宽慰。只得去拿他手里的皮包,拿到手上才发觉太太怕是出门便有赴死的决心了。
这可是太太最喜欢的皮包,少帅送的,就因为她说好看。
心里有些酸苦,眼眶也不争气地有些泛红,说到底她也是我叫上一声姐姐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少帅似乎也收到通报,风尘仆仆地往家里赶。
我正抬手拭去满溢的眼泪,就要拿出皮包里的信。
怎料少帅突然回来,喊了一句:“阿芙小心!”
我吓得慌忙抬头,只见赵副官突然取出腰间的配枪,身手矫捷地躲到我身后,左手箍着我的颈脖,右手用枪顶着我的腰。我甚至都还未觉得害怕,少帅倒是先担心了起来,抬手阻止了身后亲卫举枪的动作。
“赵康永,你把阿芙放了,你做内奸的事情,我既往不咎,还派人送你出城。”他声音冷厉,但轻易便能听出他语气的颤抖,他可是威风凛凛的少帅啊,怎么能为了我损了威严。
赵副官似乎就是吃准了少帅心疼我,才故意用我做筹码。他的神色如何我不知,但从语气中便听得出他的桀骜疯狂,他说:“秦少帅,我堂堂赵家大少爷给你当了五年的手下,为的就是抓住你的软肋,怎么?才刚用枪指着她你就心疼上了?那梓蓉她为你而死,你可曾心疼她半分?”
原来是为太太而来,难怪往日出行都是他跟着,亲眼看着心上人为别人而死,自己却因为身份不可泄露值得袖手旁观,真是可悲。
我平静极了,似乎被枪指着的人不是我,淡淡地说着:“少帅,下令开枪吧,把我连带着他,射成马蜂窝,事情就了结了。”我向来惜命,这是赵康永知道的我,一个胆小懦弱,空有一副皮囊却无勇无谋的废物。此刻的话无疑是让他觉得可笑的,一个怕死的懦夫竟要舍身取义,可不是叫人发笑的笑料吗?
“阿芙!”少帅往前跨了一步,赵康永立马用枪指着我的太阳穴,逼得少帅只得后退一步。
赵康永笑了,他挨得我太近了,脸颊落下的泪水滴到我的后颈了。也是个痴情人,他定是觉得世道不公,让太太白为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死了。可我觉得太太并不后悔这么做,她爱少帅,比我更甚。
但我也可以为少帅牺牲,哪怕不如她的轰轰烈烈。
“动手吧少帅。”我不去看少帅的神情,别过头去。我听到了拉栓的声音,我以为赵康永要对我开枪了。死在他手里,也算是为补偿太太了,不亏。
砰——
贴近耳膜的枪响,温热的血液喷溅到我的的脸上。那股窒息的紧勒感骤然松开,我回身看去。
赵康永倒在地上,闭上了忿恨的双目。
金丝雀,又名芙蓉鸟。少帅唤我阿芙是我要求的,他不解,只当是我幼时的乳名。
我原非善类,是山匪之女。少帅不知道,我也不会说。
赵康永最后一刻选择自杀,为了保住他最后一丝尊严,也因为太太。
我后来看那封信,发现早被人拆开看过,还有被水模糊掉的痕迹,零星点点,我知道那是赵康永看过的。太太爱少帅,也信任赵副官,才让他带信。他不敢辜负她的信任,选择了自裁。
这乱世啊,还真不如当一只金丝雀,千娇百媚受宠一世,不用管那些纷纷扰扰的腌臜,被囚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