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热气已蒸得人难受,村头的那条赖皮黄狗,软软地趴在地上,伸长舌头巴巴地望着村前的那条小路。
“阿黄,回来。”清脆的嗓音响起,银铃一般动听,但却因燥热的天气,带着几分暗哑。阿黄头也不回,只是无力地摇摇尾巴,继续盯着村前的小路,仿佛那里挂着一块又大又香的肉骨头。突然,阿黄开始狂吠,刚刚还无精打采的它,一溜烟窜出去,围在向村子走来的一对璧人身旁。
那对璧人身着青衣,手提长剑,衣带飘飘,好似画里的神仙。
“阿黄,出什么事了?”清脆的声音多了一丝焦急,村口的小路出现一个匆匆向前摸索的少女。“小心些。”清朗温雅的音调,不愠不火地说,“你看不见,走慢点。”少女惊奇地扬起黯淡无光的眼眸,问:“你是谁?”
“我们是罗浮山修道之人,奉师尊之命,来此祈雨。”
“真的?”少女无光的眸子漾出期盼,“你真是罗浮山玉垒真人的弟子?”
“是的。我叫谢清,与我同来的,是我的师姐弄雪。”那叫谢清的少年,眸光如水,清澈得叫人不敢逼视。少女不禁发出一声欢呼,圆圆的脸上浮出两片激动的红晕:“密州已经好几个月没下雨了,庄稼颗粒无收,能吃的都快被我们吃尽了。”
“我们知道。”弄雪的语气,充满怜惜。谢清澄净的双眸,掠过弄雪春花般明媚的脸,一丝黯然一闪即过。弄雪是师父唯一的女儿,自小被一群师兄宠着,个性有些娇纵,但心地却是很好。谢清知道,师父不喜欢他,无论他多么努力想获得师父的认可,换来得都只是师父的漠不关心。师兄们常常欺负他,只有弄雪多方维护,帮着他说话。
前两日,师父坐关出来,便召集众弟子,要派人下山为密州百姓祈雨。原本,这样的大事,是轮不到谢清的,虽然他的术法并不比任何一位师兄差,但师父从未指派过他一件任务,也从不让他下山。这一次,他能获得师父应允,来为密州百姓求雨,却是师姐弄雪为他求来的。
谢清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弄雪的,或许是小时候,弄雪把他被师兄扔掉的小木剑交还给他开始,那把剑是他的母亲唯一留下的东西,是他最珍视的东西。又或许,是在那个漆黑的夜晚,他失手打碎了师父的珍爱的琉璃灯,被师父罚上山巅面壁,弄雪悄悄爬上来,将一盏风灯挂在崖壁,对着他笑。但他从来不敢表露对师姐的爱慕,只把深深的情意藏在心底,只因为,他尊敬师父,而玉垒真人,一点也不喜欢他。
“哥哥姐姐,你们一定要老天下雨哦。”少女天真而稚气,“说话算话,不可以骗阿瑶,不久前,有一个坏道士,才骗走了村民很多钱。”
谢清不禁失笑,万物皆运行有序,有因必有其果,求雨乃逆天而行,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得成功,并不是阿瑶想象的那么简单。“阿瑶,不是每次祈雨……”谢清看着阿瑶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顿住,“我们一定会祈雨成功的。”弄雪将身上挂着的水壶摘下,递到阿瑶手中,“喝点水吧。”
阿瑶不停地向谢清弄雪道谢,又唤过阿黄,将壶中的清水倒出一些在捧在手心,让阿黄也可以喝。阿黄喝下水,顿时来了精神,蹭到谢清和弄雪身边,低声叫着,似乎想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
弄雪快步闪身,躲到谢清身后,皱着眉:“谢师弟,爹爹干什么非要我们到这里,找那口长年无水的枯井求雨?罗浮山灵光坪,天时地利人和俱佳,在那里祈雨不就好了!”谢清赶忙将阿黄撵走,他知道,弄雪是有洁癖的,从不肯让动物近身。“师父自有他的道理。”谢清对他的师父,从不肯有丝毫不敬。
说话之间,阿瑶已领着他们进入村子。弄雪的眉头始终皱着,因为没下雨的关系,村子里又脏又乱,四处可见飞扬的尘埃,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味道,这让弄雪感到很不自在。
“师姐,忍耐一下。”谢清递给弄雪一只香囊,这是他下山前,特意向大师兄的妻子讨来备用的。弄雪笑着接过香囊,使劲嗅上几口,叹道:“师兄弟中,就你的心思细,术法也高,爹爹早该派你下山历练,以求早日悟道。”“师父说我还未到火候。”谢清从不质疑玉垒真人的决定,这是因为,无论玉垒真人怎样漠视他,只要玉垒真人站在他面前,他就觉得如沐春风,一股说不清的温暖便油然而生,而这种温暖,让他可以隐忍一切。
弄雪摇摇头,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谢清,转而问阿瑶道:“村里是否有一口枯井?”阿瑶立刻回答:“村里好几口井都枯了。”弄雪又问:“不是天旱以后才枯的,那口枯井,即使天下大雨,里面也不会有积水,有这样的井吗?”阿瑶大惊失色,赶紧说道:“那口井去不得,村子里没有人敢去那里,凡是到过那口井的人,都会莫名其妙地死掉。”
“告诉我们,那口井在哪里,我们要去那里祈雨。”弄雪轻声安抚阿瑶,“我们是修道之人,有术法,不要紧的。”阿瑶顿时松了一口气,露出灿烂的笑容:“对哟,我竟然忘了。那口井在村后的山脚下,我带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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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瑶带着两人穿过村子,一路不断有人来询问,阿瑶就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谢清和弄雪的来意。村里人一听说谢清弄雪是来求雨的,都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想看看求雨的过程。
到了井边,所有的村民都远远站着,不敢靠近。谢清弄雪走上前去,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和寒意。弄雪有些不确定,问谢清:“谢师弟,你确定要照爹爹的吩咐,在这里设坛祈雨?”谢清淡然而笑,清澈的眼睛里,有一丝决然。此次下山前,师父与他有一番单独的谈话,这是他有记忆以来,他们师徒最亲近的一次。
师父看着他,眼神里有太多他不懂的情绪,最后,师父只对他说:“去吧。”
此时此刻,站在这口充满危险的枯井前,谢清开始猜度了师父的用意。师父对他不假辞色,应该只是为了让他专心修行的手段,这次,师父让他来此祈雨,大概是要考验他吧。
“师姐,我起坛求雨,你手持鉴心镜,结成天网,在外护法,若有妖物出现,暂时也不会伤及村民。”谢清思索片刻,已然有了全盘的考量。弄雪点头,念动真诀,右手上便浮出一块满月大小的圆镜。那镜子看似平常的铜镜,却是道家至宝,由玉垒真人亲传于弄雪,作为她的防身法宝。弄雪轻轻将鉴心镜抛向空中,只见那面镜子突然暴涨数寸,光华万丈,数道金光从镜面射出,交织成一张金灿灿的网,罩住枯井方圆百尺范围。
弄雪手持长剑,站在枯井旁边:“谢师弟,起坛!”
谢清右手双指并拢,直指天宇,左手从背囊里取出一纸黄符,念动真诀燃起,然后抛向空中:“四时有序,五谷当获,众神有祀,万物皆归!”谢清的话音才落,闷热的天气就涌动起一阵清凉的风,晴朗无云的天空,也缓缓开始聚集起淡淡的云层。
风越刮越大,谢清手握长剑,脚踏九宫八卦步,在大风中起舞。猎猎风中,只见谢清目光融融,衣袂翩然,剑尖所到之处,隐隐有风雷响动,一道道犀利的闪电,从高空不断劈下。
村民们齐声欢呼,都抬头仰望天空,盼着雨点早些落下。阿瑶双眼一直注视着谢清弄雪,虽然她看不见,但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她心中的越来越重的不安。阿瑶说不清楚,那股不安究竟从何而来,这就好像她长久以来的黑暗世界,终于出现了一丝亮光,这点光却在刹那之间,又熄灭不见而生出来的绝望与心碎。不知不觉,阿瑶向着那口枯井走过去。
弄雪不敢有丝毫放松,眼见着就快下雨,越到这个时刻,越要小心谨慎。果然,那口枯井慢慢开始向外冒黑气,一股浓烈的腥臭冲天而起。弄雪被腥味熏得一阵反胃,几乎要扔掉手中长剑,取出怀中香囊,以阻止心底不断涌上的恶心感觉。
黑气越冒越多,几乎要把弄雪整个罩住,弄雪皱着眉,慌忙念动真诀,御剑飞到枯井上空,从背囊中取出一颗骊珠,快速弹至井口。这珠子名唤破云,是弄雪十八岁生辰,玉垒真人赠给她的礼物,可以吸尽天地间的一切污秽浊气。
但见那暗黝黝的珠子飞到井口之上,立时蕴出一片氤氲的霞光,将那四溢的黑气尽数吸去。弄雪微舒一口气,转头去看谢清,他丝毫未受影响,依旧专心求雨。弄雪心神有些恍惚,此刻的谢清,看来有一种令人心醉的气质,她心底忽然就多出一些什么。这么多年,她只把谢清当作需要照顾的弟弟来关心,而显然,这种感情开始起了变化。
弄雪收了破云珠,正要御剑飞下,突然之间,大地开始强烈地颤动,弄雪在半空中,险些被震落下来。突如其来的震动也干扰了谢清,他脚下九宫八卦步竟踏错一步,手中长剑也不听使唤,直向阿瑶走来的方向劈去。谢清一惊,这一剑若劈向阿瑶,她非死即伤,他想勉力收回长剑,却已是不能。但随即,谢清又放下心来,长剑劈在鉴心镜织成的金网上,锐利的剑风顿时消解于无形。阿瑶眼睛看不到,完全不知道她已从鬼门关走过一回,她只觉一阵颠簸,就跌倒在地。
谢清正要去扶起阿瑶,却听得弄雪失声叫道:“谢师弟……”谢清忙回头看,只见那枯井之中不断喷射出粘稠的红色液体,一张满是浓疮的脸正慢慢从井口冒出。
“破云珠!”那妖物含糊不清地说,一张面目可憎的丑脸居然浮出一丝笑容。说话间,他整个身子急射而出,一双溢着腥臭液体的手直抓向弄雪,欲夺下破云珠。谢清急忙运起长剑,与剑合一,流星一般飞驰过去。弄雪凝神定气,御剑闪开妖物的攻击,立即降落在地,执剑攻向那妖物。
“师姐,你别接近妖怪身体!”谢清一见弄雪也向妖怪进攻,心里就急起来。如果他没猜错,这妖物应该是两百年前被师祖镇压的妖王,弄雪的修为远不及他,与妖王缠斗,决然支持不住。
弄雪哪里肯听谢清的话,手中长剑化作长虹,笔直刺向妖王心脏。妖王双手一挥,架住谢清由上而下的攻击,迅速张开嘴,喷出一阵五彩雾气,将弄雪团团罩住。弄雪虽不知雾气来历,却也看出此乃巨毒之物,忙将长剑收回,疾风般舞动,暂时将雾气挡在身外。须臾,弄雪取出破云珠,想借破云珠的威力,将雾气驱散。
谢清识得厉害,这雾气名叫积尸气,原本只是妖王体内蕴生的浊气,但妖王将它积于胸腔中,日积月累就化成了巨毒无比的积尸气,寻常人一旦粘上,立即毙命。“破云珠奈何不了积尸气!”谢清将全身修为灌于剑身,从空中急坠而下,眨眼功夫就对着罩着弄雪的积尸气劈出数十剑,“将全身修为灌注剑身,可以破去积尸气。”
弄雪也依法施展,一时间,只见剑光与雾气相碰,爆出无数耀眼的火花。妖王怒啸一声,运掌如电,刹时推出一股震天动地的掌力,袭向谢清弄雪。两人正全力破解积尸气,哪有闲暇再来抵挡妖王的攻击,谢清见势不妙,立刻挪到弄雪身前,硬生生用身体挡了妖王一击。饶是如此,弄雪也受到余波冲击,手中的破云珠被震飞,滚到了妖王脚下。
妖王狂笑数声,再不管谢清弄雪,立即将破云珠拾起,吞入腹中。片刻,妖王周身就被一团霞光包围,他端坐在霞光中,闭目吞吐纳气。弄雪刷刷数剑,将最后的积尸气破去,她也不管妖王是否得了破云珠,只蹲在谢清身旁,带着哭腔叫他的名字。谢清受妖王重击,内息全乱,浑身使不出一点劲力,他急道:“师姐,你快走,回罗浮山请师父来。”
弄雪眼眶泛红,“你干什么要一个人挡那一击,分一些给我,你也不至于……”
“那妖怪的手多脏……”谢清微笑,强压下喉头不断上涌的鲜血,又一次催促弄雪,“快走,妖王正炼化破云珠,欲脱胎换骨,此时不走,就没机会了。”
弄雪心知,妖王炼化破云珠,至少需用三刻钟,而以她和受伤的谢清,绝非妖王对手,谢清受了重伤,无法御剑,她若带着谢清一同回山请玉垒真人,必然会耽搁时间,到时妖王破去鉴心镜,后果不堪设想。虽然,弄雪放心不下谢清,此刻也只得抛下他,独自一人离去,让妖王出世,残害苍生,是他们修道之人绝不允许之事。
“你小心些。”弄雪简单嘱咐谢清一句,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向罗浮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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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弄雪眼前闪过的,都是谢清的样子:他微笑的模样,他叹气的模样,他独坐沉思的模样。各种各样的影象交叠在一起,最后汇成一句轻语:“那妖怪的手多脏。”那样的时刻,他还在担心她的感受!弄雪的手紧紧捏在一起,将飞行的速度提到最高,她一定要请到救兵,去救回谢清。
不到一刻钟,弄雪已然降落在罗浮山翠微宫外。“爹爹,爹!”弄雪放声大叫,一阵风似的冲进去。上乾殿,没人!玉虚殿,没人!天机楼,没人!……弄雪找遍整个翠微宫,都没找到玉垒真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弄雪快步奔向雁回峰,那里是玉垒真人修真的地方,禁止人随意出入。
雁回峰的要道上,七位师兄一字排开,挡住弄雪去路。大师兄林远沉声说道:“师妹,师父有令,任何人不得上去。”
弄雪急忙说:“谢师弟命在旦夕,我一定要见爹爹,让他一同去救谢师弟。大师兄,你只要放我上去,余下的事情,我向爹爹解释。”
“师父闭关,谁敢骚扰?”林远一步也不肯退让,随即他又解释道,“师妹,师父是下了禁令的。”弄雪急了,指着众师兄骂道:“你们无情无义!从小,你们就嫉妒谢师弟天资高,处处排挤他,如今,你们恨不得他死了才好!”
林远微微低着头,也不否认,只是不说话。三师兄赵默为人忠厚,他走到弄雪身边,悄悄告诉她:“他们是绝不肯放你上去的,你若要见师父,只有硬闯。”弄雪一咬牙,将眼中快要掉下的泪水又强忍回去,她从未曾受过师兄这样对待,这时候她倒觉得,以前那些情谊,全是假的。
“三师兄,你帮帮我。”弄雪压低声音求着赵默,她知道,以她的修为要想闯过七位师兄联手的剑阵,无疑是痴人说梦,唯一的可能,便是剑阵中有人暗地放水,她趁隙一举冲过。赵默犹疑片刻,终于轻轻点头,他抽出长剑,高叫:“师妹,你休想闯过去!”赵默这一声高喊,目的是为把其他人吸引过来,这边,弄雪早已经悄悄御剑,只等他们涌上来,就一鼓作气飞跃而去。
果然,其余六人一听这声叫喊,都纷纷上前,准备摆开剑阵挡下弄雪。赵默趁机暗助弄雪一把,将一股真力灌于弄雪的长剑上,围上的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弄雪已如离弦之箭,转眼飞出数里之遥。老五老六脾气急噪,立刻就要追上去,林远却拦住他们:“想找死吗?”老五老六顿时止步,面面相觑,均露出庆幸的神色。
弄雪一阵飞驰,刹那就到了雁回峰顶。她收了长剑,快步走向玉垒真人闭关的石洞,正当她要出声叫唤之际,洞中突然发出微弱的呻吟。弄雪大惊,只道是她强行闯入,扰了玉垒真人的清修,至使他走火入魔,她急忙冲进洞中,想用自己的修为助玉垒真人度劫。
哪知,洞内根本无人,那呻吟声,不过是风吹过石壁发出的声响。弄雪惊疑不定,暗自算了算时辰,顾不上再去找玉垒真人,快速飞回雁回峰要道,急切地说:“师兄,爹爹不在上面,如今我只能求你们一同下山,助谢师弟一臂之力。”
林远皮笑肉不笑道:“谢师弟天资聪颖,还有他不能降伏的妖怪?”
“大师兄,我说错了,你别计较,可以吗?”若依着平时弄雪的性子,她早不依不饶地追着林远要讨回来,但此时,她压住脾气,低声道歉,“谢师弟受了重伤,无力再战,若众位师兄能一同前往,一定可以困住妖王。”
林远有些愕然,弄雪的反应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一瞬间,他也有些心软。可是,当他听到妖王二字,又重新硬起心肠:“师妹,既然师父不在山上,这就是天意如此。我等奉师命镇守在此,绝不能擅自离开。”
弄雪转而看向赵默,如果赵默肯一同前去,他们联手对付妖王,或有一丝胜算。赵默不敢看弄雪,将头转到一侧,默默地退到最后。弄雪怒极反笑,嘲笑众人:“这就是你们平时所谓的除魔卫道!妖王出世,多少无辜百姓会遭到劫难,你们,一个个只会明哲保身!懦夫,伪君子!”
赵默羞得满面通红,突然越过众人说道:“师妹,我跟你一块去。”弄雪感激地看了赵默一眼,正要偕同赵默御剑离去,却听山下传来一阵呼喊:“相公,你不可以去!”赵默为难地看着弄雪,他眼中的歉意让弄雪觉得,在最危急的时刻,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和谢清。于是,弄雪只静静地说:“三师兄,我不为难你,这一趟,我自己去。”
说完,弄雪傲岸地笑了,一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充盈全身。即使被所有人抛弃,她依旧拥有选择的权利,她可以陪着谢清,走到最后一刻,无愧于这一场生。死亡也许不是最好的结局,却是每一个人最终要完成的路,分别只在于早晚,或是生的意义而已。
弄雪继续笑着,顷刻,御剑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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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看着弄雪飞离他的视线,心底涌动着温情的暖流,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一幅温馨的画面,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他和弄雪携手漫步。
喉头不断涌上的腥甜,阻断了谢清的幻梦,他终于压不住翻腾的气血,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哥哥,你怎么了?”阿瑶焦急地问。许是眼睛看不见,阿瑶其它的感官远比常人敏锐,她看不到围观的村民早已四散逃开,却能感觉出,谢清紊乱急促的呼吸。
谢清抬起头,就见阿瑶已穿过鉴心镜的结界,跌跌撞撞向他走来。鉴心镜结成的结界,只对妖魔鬼怪起作用,对人却没有丝毫影响。谢清十分着急,对阿瑶吼:“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一声讥笑响起:“谁还走得了!”妖王周身的霞光渐渐淡去,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从中走出,轻轻一挥手,阿瑶就再也动弹不得。他冷冷的目光带着高傲的轻蔑,缓缓从谢清身上扫过。
“你……”妖王和谢清几乎同时开口,神情都讶异无比。只不过,谢清是惊讶妖王炼化破云珠的速度,而妖王则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起谢清来。
“你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炼化了破云珠?”谢清虚弱地问妖王,就他所知,无论是修为高深的地仙,还是妖中之王,要想在短短一刻钟炼化破云珠,都是不可能的。除非,破云珠在被妖王炼化之前,已经被人算好时间,炼化过一次。
妖王冷然一笑,证实了谢清的猜测:“有人提前帮我炼化了两刻钟,我自然省去不少力气。”谢清默然不语,微微舒一口气,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道:“会是谁帮你呢?”如今,他必须要拖延时间,等候弄雪带着玉垒真人赶来。
“我对这个,一点也不感兴趣!”妖王话锋一转,颇有些神秘地说,“我倒是对你的身世比较好奇。”
谢清喘一口气,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得师父玉垒真人收养,传以道法,如此而已。”妖王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
谢清摇头,玉垒真人并不亲近于他,当然不会和他说起双亲之事。妖王以戏谑的口气说:“两百多年来,我虽然被镇压在此,却还是知道不少尘世之事。二十二年前,一个女妖,为她心爱的男人,生下了一个男孩……”说到这里,妖王故意停下不说,观察着谢清的反应。
“你的意思,我是女妖和人类生下的那个男孩。”谢清波澜不惊,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妖王扬扬眉,问道:“你不好奇,谁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又去了哪里?”
谢清淡定一笑:“如果你愿意说,我非常乐意。”其实,此刻谢清内心早已翻腾如沸,但他绝不愿表现出一点失措的样子,让妖王看出他的脆弱。原来,师父一直不喜欢他,就是这个理由,他是妖之子,与道家本该是不两立的。可是,师父为什么又要收留他,传授道法给他?谢清心中,涌出无数疑问,但他的面上,依旧维持着自若的神情。
妖王似乎看出谢清只是强作镇定,笑着继续道:“你的师父,就是你父亲!”
“不!”谢清失声叫道,他所有的镇定在一瞬间瓦解。他不相信,一个字也不相信,那个受无数人景仰的玉垒真人,会如此漠视自己的孩子。
“你很清楚。”妖王收起笑容,双眼射出犀利冷酷的光芒,“因为你是玉垒真人的儿子,因为,你是妖之子。”
谢清努力想笑,却只能微微牵动嘴角,任由悲怆在心底蔓延。“加入我们吧,你原本就是我们中的一员。”妖王诱惑着谢清,“我们一起毁灭罪恶的人类世界。”
“妖族就不罪恶吗?”谢清轻轻一哼,“这不过是你为实现统一三界的野心,为自己找的理由。”
妖王一阵狂笑:“那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你那虚伪的父亲,贪恋你母亲的美色,用美丽的谎言诱惑了她。当他得知你母亲怀孕以后,惧怕人妖生子会损了他的修为,便一心想除掉你。你母亲为了救你,让你平安长大,牺牲所有妖力,对你下了一道血咒,自己却灰飞烟灭。即使这样,你还要为人类说话吗?”
谢清只觉得愤怒、伤心、绝望一波波涌上来,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弄雪春花的容颜。他们,是血亲。谢清痛到了极点,只在心中麻木地重复这一句话。
“来吧,一道毁灭人类世界吧。”妖王蛊惑着,用热切的眼光看向谢清,“去杀掉那个瞎眼的人类,加入妖的行列!”
一股强烈的恨意支撑谢清站起来,他不自觉地靠近阿瑶。在他眼前,没有一点光亮,妖王那双热切的眼,成了他唯一的温暖。这些年,他得到的,只有谎言和憎恨,唯一的安慰——弄雪,也被血缘击得粉碎。为什么不毁灭这个残忍的世界?为什么不?……谢清不断问着自己,一抹残酷的笑凝在他的脸上。
虽然被定住不能动弹,阿瑶却将妖王和谢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谢清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用无神的眼睛对着他:“哥哥,你不是答应过,要帮助我们祈雨,我相信哥哥是可以做到的。”
阿瑶的话,如同一股清流拂过谢清的心,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即使有憎恨全世界的理由,他也不能对单纯信赖着他的阿瑶下手。失去恨的支撑,谢清顿时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哥哥,你怎么样了?”谢清倒地的声音惊动了阿瑶,她却只能干着急。
“他没事。”妖王冷酷地对阿瑶道,“既然他选择人类,那我会让他亲眼看到人类的灭亡。而你,将会是我第一个祭品。”
谢清艰难地挡在阿瑶身前,问她:“阿瑶,你害怕死吗?”
“怕。”阿瑶点头,随即话又一转,“可是,哥哥会保护我,对不对?”谢清苦涩地笑了笑,道歉:“对不起,我无法保护你。但我向你保证,绝不让你先死。”事到如今,谢清只能希望,弄雪可以带着玉垒真人和众位师兄一起赶来,合力将妖王重新封印。
妖王再一次看穿谢清的心思,狠狠地嘲笑他:“你还想骗自己,认为他会来么?因为你的出现,耗损他的修为,以至他再也不能白日飞升,他能不恨你?你母亲的血咒让他无法伤害你,他就借我的手来除掉你。这是多么完美的计划。”
谢清怎能不明白,从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心中早已想透其中因果。玉垒真人计划好一切,借这场旱灾,让谢清来此求雨。他事先炼化破云珠,就是要妖王尽快脱胎换骨。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想不明白,祖师的结界,坚不可摧,玉垒真人是怎样确定,妖王一定可以破解封印。
“你为何可以冲破祖师的封印?”
“这里的结界不仅封印了我,还封印了许多妖魔。日子长了,这口井积聚了众妖的怨气,你一起坛作法,怨气就喷涌而出。与你同来的小姑娘,动用了破云珠,那珠子原是我妖界之物,专破道家封印,你们这群蠢物,却把它用来吸取浊气,真是浪费。”
谢清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背缓缓升起,玉垒真人连弄雪的洁癖也计算在内,难怪弄雪要求同来,他爽快地答应。
“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为了除掉我,不惜让亲生女儿也冒险。”谢清喃喃自语。妖王冷哼一声:“她不过是玉垒捡来的孩子,又怎么会在乎。”
谢清深吸一口气,心中出现一个狂热的呼声:答应妖王,保全性命。他和弄雪可以远走天涯,谁还管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然而,阿瑶全心的信任,他对阿瑶的承诺,遏止了这个声音。
他怎么可以,让天真的阿瑶,也陷到他这样的绝境?
谢清微笑,嘴唇微动,清澄的眼眸闪出圣洁的光辉。妖王深锁眉头,望着谢清的目光闪过一丝惊诧,他的右手缓缓举起,在空中停留片刻,又缓缓放下。
就在妖王犹疑的一瞬间,谢清从地上一跃而起,落到妖王身后,用双手锁住他。“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吧。”谢清面上,一直挂着浅淡的笑,他话音才落,整个人就带着妖王飞矢一般落到枯井之中。
枯井井口,幻化出能烧灼一切的艳红光芒,因中断祈雨逐渐放晴的天空,突然就聚起厚厚的乌云,一眨眼的功夫,大雨唰唰而落。
阿瑶呆立在雨中,脸上冰冷一片,早已分不清,那是泪水还雨水。
大雨中,弄雪从空中飞落,四处寻找谢清,却只听到这样一段对话徐徐从八方传来:
“你为何要选择这条路,甘心灰飞烟灭,也要使用血咒,让我永世不得破印而出?”
“因为阿瑶。我相信,有她那样的人存在,人类世界终将洗清所有的罪恶。那你呢?你明明有机会在我使出血咒前杀掉我,为何放弃?”
“因为我的妹妹,她是,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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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枯井的旁边,多了一座小小的木屋。每一日,都有两个少女虔诚跪于井旁,祈祷。
有传说,精诚所至,能叫消散的魂魄,重新聚成人形。
许多年后,少女的青丝早已白发苍苍,她们却仍然跪于枯井旁,每日重复祈祷。
她们相信,终有一日,谢清会带着冰雪般纯净清澈的笑容,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