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
大漠里那云烟在夕阳下万里如血,琉璃拖着沉重的步伐,再一次跌坐在地上,干渴之极的喉咙像咽了无数沙子一般疼痛难忍。她抬头望了望四周,莫说杳无人烟,连任何活着的物什都没有。
据说,远在西北深处,大漠连着戈壁的地方,是为极乐之境,人死后若葬于此处,即便生前十恶不赦,亦能得到救赎。于是,那一年春初,琉璃不远万难,将迟暮安葬于此,以望来世。
“我离你到底还有多远?”
琉璃自言自语的说着,脚步未曾停下,目光开始涣散,她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喝到一滴水了,那阵风沙实在太大,带走了她所有的随身之物,如今这般,若真是死了,倒也得解脱,不算什么坏事。
“迟暮,等我。”
这是琉璃有意识时说得最后一句话,凯南听得异常清楚,他原本还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抱了多大的决心,没想到这才多久便没了求生欲。说实话,他是很鄙夷的,甚至都不愿意出手相救。
“迟暮――”
琉璃猛地睁开了眼睛,明明就要抓到他的手了,不知道为什么又被他狠狠的甩开。
“你醒了,喝水吗?”
凯南痞痞的倚在门口,双手抱胸,看得出来他并不想搭把手,而琉璃在听到水这个字的时候,不自觉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巴巴的望着凯南。
“想喝自己倒,本公子可不习惯伺候人。”
说着他便转身走了出去,琉璃有些汗颜,都把自己给捡回来了,还这么不客气,好歹不照顾病人也照顾客人吧。虽然说这么想着,琉璃也没有难为自己,下了床直直的走向桌边,拎起茶壶就是一通猛喝。凯南其实没有走远,他有些后悔,怎么就捡了这么一个毫无形象的人回来,还是女人。
“喂,你还在不在?我饿!”
琉璃理直气壮的说着,并没有因为他刚才的态度而谨小慎微。
凯南再次进来的时候手里端了盘糕点,按照形色模样看,却不像是当地的食物。
“这是?”
犹疑的问出口,凯南看着琉璃一副好奇又忍不住的表情,伸手将盘子往前递了递,指节修长,一时间迷了琉璃的眼。
“云片糕。”
直到他发现琉璃的异样,才把糕点放在了桌子上,脸上却出现了两朵疑云,很快又消失不见,一如琉璃以为自己出现的错觉。
“云片糕?传说中借寿婆婆的糕点,闻着香甜实际上淡而无味。”
一口吃了一块,果不其然。之前因为迟暮,她病得四处求医不成,其中不乏少数人打着各种岐黄之术招摇撞骗,久而久之,她也就知道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事,其中便有这云片糕,只是不得其法终究白忙了一场。
回忆拉得长远,猛然间心口一阵噬痛,琉璃不自觉的眉头紧蹙。
“哟,吃块糕点不至于这样吧,别一听是冥间所出之物便这个样子……”
琉璃原本两眼发黑,听到说话声便强忍着抬头去看,只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笑意盈盈的望着她,那模样异常熟悉。
“迟暮……”
“我说你这个女人没事不要得寸进尺,本公子也是你能摸的吗?”
凯南啪的一声拍开了琉璃的手,这会子琉璃也看清楚了,她有些狐疑的又盯着凯南看了一会儿,发现并无异常后才又淡然自若的吃起了云片糕,只不过这回一点异样都没有,她开始怀疑,刚刚那一瞬间的绞痛是不是幻觉。
“你怎么了?我承认我刚刚下手……有点重。”
凯南摸了摸鼻子,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琉璃只是摇了摇头,没回答。说真的,她有些累,去见迟暮的路太长了,她一个人走得好难,之前不觉得,如今停下来……
“喂,你说话……”
平常来这里的人根本没有,好不容易这来了一个,还是半死不死的,凯南觉得自己开个玩笑都开不得,一阵惆怅。
“谢谢。”
琉璃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凯南说道,凯南倒愣了一愣。
“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我马上就要走了。”
凯南显得更加诧异了,马上就要走,外面莽莽苍苍的,外加她现在的样子,出去压根儿寻不到方向,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这里已经是沙漠的深处了,再进去也只有沙漠,你还要去哪里?”
话出口有些着急,听着凯南的语气,琉璃觉得有些好笑,正因为这只是沙漠的深处,所以她还要继续往里走啊。
“我有我要去的地方啊,那里有我放不下的东西呢。”
琉璃回答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微笑,带着春风拂过百花霎开时的那种温暖。
“那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凯南的脸凑到了琉璃的面前,呼吸打在她脸上痒痒的,琉璃避了一避,却没错过他异常期待的眼神。
“我不管,你是我救回来的,作为回报,你得带我出去看看。”
凯南见琉璃并没有反应,直接耍起了无奈,某人看不过去,只得点了点头,一来是有私心,希望他能给自己指路,二来她莫名的不想拒绝。既然如此,又何乐而不为呢!
琉璃跟凯南约法三章,其一凯南不准打听她的私事,其二凯南必须帮她搬粮食和水,其三凯南要听她的话。
说白了就是琉璃要掌握主动权,她不想路上多添事端。凯南可顾不上这些,他只要能跟着一起走就可以,他也受够这里漫无边际的风沙。
一念
“你好像还没有告诉你的救命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
“喂,你能不能说句话啊?很闷唉!”
……
“你看,沙漠狐唉,要不要我给你捉一只回来?”
……
凯南一上路就说个没完,不知道是忘记了所谓的约法三章,还是故意不提,琉璃听得整个脑袋都大了,最开始她还能辨认出一点方向,到后来完全是跟着凯南走了。
“哎呀呀,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不给你带路了。”
凯南跟个无赖一样坐在地上扑腾着长腿,琉璃看着他的样子差点没双眼翻白。
“我叫琉璃,彩云易散琉璃脆的琉璃。”
她说得很轻,凯南却是听得很清楚。
“我叫凯南,凯风自南的凯南。”
琉璃没有接话,只是往前走去,她并不关心眼前这个人叫什么,她只关心还有多久才能见到迟暮。
凯南大概也是闹腾累了,慢慢的安静了下来,有些答案现在问不到,不代表以后看不到。
沙漠的天气变化无常,凯南顺着琉璃的意思一直往西,只不过方是长河落日圆的景色,立马变成了狂沙满天。琉璃眯着眼睛看了看四周,没有一点可以挡风的东西,凯南明显感受到她有些手足无措,更多的是害怕。
“别太担心,这是这里最常见天气了,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只要别松开我的手就行。”
琉璃看了一眼握着自己的手,放弃了挣扎,也罢,都这个时候也就没什么好矫情的了,可能最主要的还是经历了上次,有了难以抹去的恐惧。
风很大,吹得沙子进了眼睛、鼻子、耳朵,哪儿哪儿都是,琉璃很难过,伸手这里挡一下那里挡一下,凯南看她的样子,顿了顿才把她捂在胸口。
脚步停了下来,没有疑问,没有解释,两个人就这么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琉璃觉得自己快倒下去的时候,天气变得晴了,虽然如此,晚上的风还是吹得她有些冷。
“我们先歇一个晚上吧,不然你还没有到那里就又倒下了。”
琉璃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只是默默的看了看四周,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她的眼神很透彻,像大漠深夜里的月亮,可她的眼睛又比月亮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哀愁,迟暮不知道为什么,盯着她眼睛看的时候莫名的心痛了一下。
“睡吧,明天早点起来赶路。”
琉璃总算是开口说了一句,凯南看她躺下去的样子默默的叹了一口气,沙漠里这么多吃人的东西,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运气能走到这里。风声有些大,凯南怕她冷,挥了挥手,无形的挡了挡。
天还没亮,琉璃就醒了,固执的要往前走,凯南抬头的看了眼不远处没敢靠近的沙漠狐,没阻拦,也好,他也好奇。
“接下去的路我们有的是时间走,你又何必这么赶呢?”
凯南苦笑着说,虽然他从来没来过这里,虽然有一股子莫名的熟悉感,可更多的却是一种悸怕。
琉璃并没有理会他,一个劲的往前,步伐越来越快,她眼里的那个黑点,不,不是黑点,是迟暮,她来了。
看她踉跄的跪倒在一块墓碑前,凯南的心没由来的一阵抽动,却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她,只能安静的站在一边。忽然之间,他觉得那块墓碑很碍眼,尽管是块上好的古沉木。
“迟暮,我来看你了,就是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迷路,你不会笑话我吧。”
这一刻她多么希望当时的凯南没有捡她回来,那样说不定她就已经跟迟暮在一起了。
接下去的几天里,任凭凯南怎么劝,琉璃就是一动不动的守在墓前,身子半倚着,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哭时而笑,若是旁人见了,定以为她疯了。
“好了,我们走吧,不要打扰迟暮休息。”
终于在第七天的傍晚,琉璃站了起来跟凯南说凯南不知道多高兴。他小心的扶起琉璃,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这个已经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的女人。
回去的路上莫名的安静,凯南总算没有好奇的问个不停。琉璃看了看他的样子,抿了抿嘴。
“他叫迟暮。”
凯南错愕了一下。
“我知道。”
琉璃摇了摇头,脚步虚浮。
“我们去那边休息下吧。”
凯南看着她无力的样子,不得不提议道。琉璃跟着他的步伐,有些失神。
良久。
“你可以说说你们之间的事吗?”
一石惊起千层浪,一语问到伤心事。凯南以为她愿意说的,却迟迟听到回答,他收回看着天空的眼神再回过头,发现琉璃的正呆呆的望着来时的方向。
算了,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的事,包括自己,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强求呢,不知道也就没有知道的烦恼了。
“你真的要听吗?”
就在迟暮决定不再追问的时候,琉璃开了口。他自然是点了点头,表示非常愿意。
“他叫迟暮,我叫琉璃,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才六岁,什么都不懂,每天跟在他后面,迟暮迟暮的叫个不停。”
有些回忆一旦开了头,便像开了闸的水,滚滚而来,不可停息。琉璃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年自己稚嫩的声音,一时间画面翻转,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满是梅花的院子,她追在迟暮后面,让初学画画的迟暮给她点个額间妆,迟暮不肯,两个人就满院子的跑,直到迟暮被先生罚抄数遍的孟子才算作罢。可也是因为这样,迟暮整整三天没有搭理她。
“后来呢?”
凯南听没了声音,才发现她陷入了过去,便追问了一句。
“后来啊,后来我十二岁,既不背三从四德,也不学女工,只看些酸腐文章,为此我还自作才识渊博的跟他说,迟暮,你这个名字不吉利,美人迟暮啊。我记得他当时眉头皱得很深,很不高兴的说,如果是那般理解的话,我就是彩云易散琉璃脆,明明是我先开的玩笑,却也是我先生的气,为此我还去先生那告了他的恶状,累得他又被罚抄了好些遍的文章。”
原以为是心上人难得,却没想到青梅竹马易消,可惜了这段姻缘。凯南暗自叹了口气,有些痛恨上天的不近人情。
“那他是怎么……过世的?”
琉璃的眼神明显暗了暗,她紧紧的抿着嘴巴。
“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就当我没问。”
凯南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习惯性的动作却没有打破当时的窘境,作为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自己问的着实多了一点,只希望她不要太介意。
一生
“这已经是我十六岁的事了。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不是没有感觉到他对我的疏离,只是我不愿意承认。可能,这也就是世人口中常说的,人都是会变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跟先生的小女儿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我跑上前去,他却对我置之不理,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像被他踩在脚底一样,疼得浑身发抖。自那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是一病不起,看了满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心病,心病哪有凡间的药草能医治的好呢?”
说到这里,凯南看见琉璃的眼睛像决了堤的河,藏不住水。
“琉璃,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了。”
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说下去,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比重新撕开回忆的伤口更痛的事了。
“既然都说了,那让我说完吧。你不是想知道结局嘛,很快你就能知道了。”
琉璃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诡异,凯南以为是她过于疲惫外加伤心过度所致,并没有太过在意。
“那日我正心悸的紧,整个人喘不上气,忽然间发现门被推开了,背着光我都能看清楚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迟暮,天知道我有多开心,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可是他一如既往的疏离,甚至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他马上要与先生的小女儿成亲了,三媒六聘已下,希望我能好起来,到时候来喝杯喜酒。”
“真不是东西。”
凯南恨恨的骂了一声,琉璃没有错过,但也没有回应。
“说也奇怪,听了他的话后我的病好像好了一大半,他们都说,琉璃离了迟暮,此生方得圆满。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偷偷的找了那个给他们合婚的算命先生,去合我们俩的生辰八字,结果来回好几遍都是一样的结果,有始无终。于是我总偷偷的跟着那个算命先生,终于有一天晚上,我趁着他回来的晚,一把将他推进了河里,河水湍急,没几下他便咽了气。你知道吗,他被捞起来时候的样子,浑身浮肿发白,吓坏了好多人。迟暮也因为出现了这种事,重新择了良辰吉日。”
说着说着琉璃大笑了起来,那笑容异常甜美,让人如沐春风。凯南心里有些毛毛的,他都不知道,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手上居然还沾着人命。他有些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
“算命先生只是这个噩梦的开始。之后的几天我都深居简出,直到我写了一封信,告诉迟暮有些事情需要当面了结,他原本不肯来的,大抵是因为我字里行间的决绝,才不得不来。那天晚上,我准备了一桌子酒菜,说是践行,喝过了我们从此便一别两宽。他是多么迫不及待的想要与我撇清关系啊,我到现在都记得他那毫不犹豫的一仰头,喉结滚动的样子,简直太迷人了。”
越听越发毛,尤其是琉璃表现出来的神态,凯南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捡她回来,捡她回来为什么又跟着她走了那么远,走了那么远为什么又要听她说那么多。
“那你们俩?”
尽管如此,还是又问了一句。
“噗嗤……”
琉璃好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们俩?你不会以为我给他下药了吧?”
琉璃的一个反问让凯南稍稍定了下心,还好还有点理智,可是接下去的话让凯南觉得她简直丧心病狂。
“当然了,我的确是下药了,不过并不是青楼妓院里的迷药,而是江湖中的蒙汗药,还是上次在那个算命先生那儿顺的,效果相当不错,他喝下后一直到我将匕首插入他的心脏,他都没有醒,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能想象吗?我小心翼翼的把他心脏挖出来的样子,血溅了我一脸,我还能安静的坐在一旁感受它在我手里跳动,大概过了很久吧,我才一口一口的把它吃了下去,味道有点腥,但好在并不那么难以下咽。”
“呕……”
旁边的呕吐声传来,打断了琉璃的思绪。
“怎么了,很恶心吗?你不觉得这样很唯美吗?哦,对了,之前你看到的墓,其实里面并没有尸体,尸体被我一把火烧了,连带着那间我们从小玩到大的院子。我敛了那间房子里的灰,带到这里,希望他能在戈壁与沙漠交界的地方,得到救赎。为此,我还特地用了古沉木呢,是不是用心良苦?”
琉璃期待认可的眼睛炯炯有神,凯南目光闪躲,他有些害怕这个女人,她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个魔鬼,忽然间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叫迟暮的男人,会离她越来越远。
“嗯,的确是用心良苦。”
附和着,只希望赶紧回去,摆脱这个女人。
“既然知道我用心良苦,你又何必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忽然之间凯南就被琉璃扼住了脖子,立马呼吸不过来。
“你……你……放手……”
琉璃的劲变得很大,凯南毫无防备之下挣脱不开。
“我放手……呵呵,当初的我都没有放手,现在我又怎么会放手呢?迟暮,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吧!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呢,真是太好了,是吗?”
凶狠的目光,手底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我……我不是迟暮,我是凯南。”
凯南挣扎着,奇怪的是挣扎不出来。
“你怎么会不是迟暮呢?我血液里骨子里都是你的心脏,它不认得你的血肉却也认得你的灵魂,我原以为你能得到救赎,没想到你这么不安分,死了都还不消停,你说你是不是还想回去看她?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允许的,绝对不会。”
凯南觉得自己两眼发黑,早知道这样,那几日有吃得便紧着自己了,也不至于现在没有力气反击。
“迟暮,我又回来了,你看,这次,我给你带来了你的灵魂,这样你才不会空有虚表,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琉璃徒手挖开了墓,满是鲜血的双手颤抖的将凯南丢了进去,再又重新堆好,直到确认墓碑中正了,才转身离去。
那个时候太阳正躲在阴云后面,整个大漠显得阴沉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