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 Shell for mew /02


理所应当的,在这之后伊万与王耀之间的话题开始变得不一样。王耀起初依旧处于避讳的态度,但最终还是半遮半掩的把自己的事跟万涅奇卡说了,然而尽都是些干巴巴的讲述,他不可能把那些充满背叛与暗算的生活描述得绘声绘色。伊万问王耀以前有没有被人放冷枪,或者遇到别人在他眼前被杀。他问这些话时目光极其认真,完全没有那种属于小孩子的好奇心,好像只是想理解一种事实。但王耀还是说:“你还小,万涅奇卡,这些故事不适合你听。”

于是伊万就沉默下来。他们行驶在漆黑夜里的高速上,没有其他同样行进的车子。两边也没有路灯,只有前方苍白的车灯抹着石油色的地面。伊万似乎觉得很不甘心:“那我得长到几岁才能听你的故事?”

“就等你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的时候吧。”  *

伊万鼓起了嘴巴,颇有些不屑地在嘴唇之间发出“啵”的声音来。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去调广播电台,在播放爵士乐的频道停下了动作,随后不顾王耀的反对大开了车窗。夜间干冷的风大张旗鼓地吹进来,钢琴和小号乘着它兴奋地跳跃着。万涅奇卡将小半个身子探出车窗,跟着收音机就扯开嗓子朝前后都死寂如沙漠的公路唱wild romantic blues。他的嗓音还带点童声,唱这种女歌手在烟雾缭绕的酒厅里表演的歌曲实在有些不搭调。

王耀知道他在发泄自己的不满。也很可能是在试图忘掉刚才被他用水管揍得半死不活的大人,但愿他不是在庆祝这件事。车子一直开到电台只是无限循环三首提琴曲之后,王耀在停靠区泊了车。他靠着车椅迷迷糊糊睡了一个小时,中途因为腿麻醒过来的几秒钟里,看到旁边的伊万正端端正正坐着望着窗外。他双手正插在口袋中,好像自己整个人筑起了一座堡垒。接近东部,公路两边的石油色大海里开始出现散着几串亮眼的珍珠,远处金碧辉煌的赌场投在沾满风沙的车窗上,印在万涅奇卡的眼睛里。

他们来到大西洋城时赶上了节日,王耀将手枪随时携带在身边,带万涅奇卡去了游行。是真正的游行,有彩灯,糖果,巨大的烟火,震耳欲聋的音乐以及富丽堂皇的花车。一地都是闪着金光的玻璃纸,穿着奇装异服的姑娘们还在撒着花瓣。万涅奇卡将花样奇特的法国糖果拿在手里,新奇得都舍不得去尝,王耀还不止一次拍掉了他准备去拿路人们塞给他混合饮料的手。

他们甚至还去拍了一张合照。就是嘉年华风格的那种照片。父母陪着戴着海盗帽舞枪弄棒的孩子笑眯眯的拍的那种。然而他俩往镜头前一站,这搭档不仅古怪,拍得也太过朴素了。伊万不愿意坐着,就紧贴着王耀站,他的个子又长了,头顶早已经够到了王耀的肩。王耀觉得自己至少得像个兄长似的揽一下他,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觉得别扭,像是为了掩饰什么的就坐在了前头的凳子上。于是那张照片就是晃眼又愚蠢的彩灯下面,还留着短发的他有点儿无奈地看着镜头,十五岁的万涅奇卡半边身子还藏在他身后,露出了一点儿害羞的笑脸,似乎对拍照很不习惯。

万涅奇卡央求他把这张照片留给他。王耀觉得这一定是个错误,但还是同意了,眼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夹在王耀给他新买的漫画书里。其实伊万已经对漫画逐渐丧失兴趣,他开始对每日的报纸留意起来,路过旧书店的时候开始会翻阅有关历史和经济的书籍。更要命的是王耀有一次撞见他藏在书柜下面看有关军火的书。那些艰深的单词伊万还不能全部理解,所以每次被王耀发现时,都像是被人发现自个儿自不量力似的立刻心虚地把书合上。王耀知道这孩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不能指望他还能和以前一样。

他给万涅奇卡买了些上学需要的东西。对此伊万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们离目的地越近,他的心不在焉就愈发明显。王耀猜测伊万可能在担心新学校的事情。只有当王耀在游行搭起的临时商店里给他挑了个品味极差的背包后,万涅奇卡才大叫起来,“这个太糟糕了!”他像是恼怒又像是在笑一样,“赶紧放回去!”

“干嘛这么暴躁。”王耀说,“我这是在给你道歉。我之前就应该给你买张去新英格兰的车票然后就不管你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明天晚上我有事要办,你待在旅馆看电视行吗?”又一场烟花表演开始了,人群里传出了姑娘们高分贝的尖叫和欢呼声,直接将王耀问句的末尾浪潮般吞没了。“不行,不行,还有不管怎么样我也会把车票撕了然后追着你的车跑的!”伊万将沾了糖果后黏黏的手往王耀胳膊上擦,然后冲着他的耳朵喊,这让王耀有点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好好思考。他抬头的时候,看到黑色的夜空被烟火染成了整片的青紫色,亮橙色的流光正又将其一次次撕开伤口。

王耀走进那家意大利餐馆时,吉恩正在里头和几个伙计讲话。即使王耀剪掉了长发,他扭头看到他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你现在看起来真是不好惹,”吉恩笑道,“一路过来很辛苦吧?抱歉,我得先搜一下你身上……恩,你知道的,最近是非常时期,有些事还是得注意一些为好。”

这有些别扭,毕竟王耀和吉恩认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他还是选择同意。上次受到枪手袭击后,亚瑟在电话里说他们已经解决掉了莱斯利,王耀现在应该是安全的。但他还是将那把枪留给了万涅奇卡,并亲自教给了他用法。若是王耀再给他带来了什么厄运,万涅奇卡起码可以以此自卫。现在那孩子就待在这间餐馆的马路对面,两手背在身后,踩着棉靴子在地上踱来踱去,像个在思考给母亲生日买些什么的普通孩子一样看着橱窗里漂亮的饰品。他已经懂得不能直接观察这家餐馆了,只是从橱窗的倒影里盯着王耀这边的情况。

“芝加哥那边有什么动静吗?”搜身过后王耀直接问吉恩。

餐馆里没几个客人。吉恩让他在餐桌边坐下,热情洋溢地给他推荐晚餐。王耀耐心地等待侍者离开,“他们打算议和了。”吉恩说,“就这周六,在纽约的华尔道夫酒店。”

“什么?亚瑟没有和我讲过。”

吉恩的腮帮有些奇怪地鼓了股,像是有点儿抽筋。“你什么时候和亚瑟联系的?”

“我刚到大西洋城的时候又联系过一次。”直觉般的,王耀选择不去提起上次遭到枪手袭击的事。

“这么跟你说吧王。现在大家都想享福,生意上的冲突都是其次嘛。”吉恩露出了颇有些奇怪的微笑,那模样轻松得有些不自然,“你大可以放松一下了,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酒店。你就一个人?”

原本王耀只觉得吉恩是在胡扯,但他这最后一个问题却让他竖起全身防备。但他还是很平淡地问:“有什么会让你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吗?”

“并没有。唉,只是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从西部过来的,我见过好多独来独往的人,那些人眼神都跟干巴巴的墙壁没什么区别,”吉恩又悻悻地笑了两声,“我可能猜错了。”

他知道万涅奇卡。王耀想。“好吧,回酒店之前我要见一下戴夫。”于是他说,“他应该也在大西洋城,对吧?柯克兰家让你们俩一起管这儿的簿记点。我想听听他给的信息。”

吉恩“嗯、嗯”地答应着,低头卷着意大利面吃。“是的,”他说,“我当然也照顾好他了。”

“他现在人在哪儿?”

吉恩吃完那一口后,拿起餐巾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你担心的事真多,王,你一直都是这样。”他将白色的绢布扔在自己那盘主食边上,手忽然摸向了桌面底部,“可惜你担心自己的时候太少。”

猜想得到证实的一瞬间,王耀首先替亚瑟感到抱歉,他估计又要为自己落掉了背叛者而懊恼好长一段日子。随后他认为吉恩会抽出被胶布绑在桌下的手枪,这样的话他也能够立即掀翻整个桌面以此应对。然而他显然料错了。因为将注意力放在吉恩身上,他并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从身后冒出来的侍者。细而牢固的绳索瞬间死死缠上了他的脖颈快速绕了两圈。最后看到吉恩满意地收回桌下的手,继续吃着面前的晚餐后,王耀被猛地扯下了椅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不想搞得太血淋淋,王,我知道你不喜欢。”

他痛苦地在地板上侧过身子来,身后的绳子却在一点点地缩紧。他感到舌尖全是铁锈味,血液也全部冲上了大脑,头脑迅速陷入一片昏沉,很快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双手放在何处,可能正努力想抓住那截绳索,然而它仿佛已经嵌入了自己的血肉。最后剩下的感官好像只有逐渐模糊的视觉,在他注意力里的景物忽然被无限得扩大、扩大……万涅奇卡小小的影子好像就凑在自己瞳孔上似的。他见他忽然钻进了汽车的驾驶座里,车灯大亮,引擎声愤怒地咆哮着,紧接着车头撞飞了街边的邮筒和小贩的推车,整个如同巨轮搁浅般撕开了餐馆的大门。

他听见了吉恩的谩骂,暴躁的枪声紧跟其上,子弹击打在坚硬的车头上击碎了照明灯。很显然被逼之下吉恩他们掏出了枪支。一阵阵血雾降在他视野中。王耀看见想要勒死他的侍者捂着肺部痛苦地倒在他旁边,于是他奋力地翻过身来,却又看见吉恩惊恐瞪大的眼睛就隔着桌脚望着他,里头已经没有生命的光彩了,一个血糊糊的洞正嵌在他肥胖的右颊上。他都能看见他侧边的牙齿。

一只手忽然抓住王耀的肩膀,将他朝上翻过来。万涅奇卡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不——他还是孩子模样,只是血粘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罢了……万涅奇卡在对他喊着什么,王耀能听见他平日里软软的童音变得冷硬了起来,然而他的大脑里却无法处理出任何的信息,好像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与理解的能力了。他感觉到伊万一手扶在他的后背上,将他上身搀起来。于是他忽然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咳嗽,伏在伊万肩头上大口地喘着气。

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个瘦弱的男人忽然从厨房间走了出来。王耀从未见过他,大概也是这里其中一个侍者。这人很紧张,脸都涨红了,他神经质似的发着抖从地上捡起一把枪来。他将其瞄准了万涅奇卡。“这孩子刚杀了我哥哥!”他语无伦次地、无助地大叫道,好像他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魔鬼。

枪声响起后王耀倒在满是玻璃渣的地板上。迅速地把万涅奇卡往边上推开后他感到胸口一热。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又听见两声枪响,弹匣砸落在地上。车门被打开了,伊万把他扔到了汽车后座上。王耀的侧脸紧贴着座椅的皮革,右手从左臂下绕过去,摸到血从心脏下方微微塌陷的窟窿里汩汩流淌。滚烫的血液从他的五指间温吞地冒出来,将后座弄得一团糟。

他感到汽车开动了。万涅奇卡粗鲁地驾驶着这辆冰冷的机器,急打了一把半的方向盘,再猛一踩油门晃荡地开到马路上去。车子一直在动荡中行驶。他侧身躺在平日里万涅奇卡会睡着的座位上,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看见不断有令人慌乱的车灯扫进黑暗的车厢,把驾驶座上万涅奇卡后脑的头发照成一瞬间又一瞬间白雪似的颜色。

在昏迷与清醒的缝隙里,王耀知道伊万曾找到了医院。有个护士正好出来偷懒抽烟,看到他们时吓得将女士香烟掉在了地上。“请帮帮我们!”伊万喊道,然而护士尖叫了一声。“我们不管这种事!”她踩着哒哒响的皮鞋钻回走廊门后立即煞有介事地将大门紧闭。车子继续行驶。“随便去哪个救助站吧!我们帮不了你。”门锁毫不留情地被用力扣上。车子一直在行驶。“拜托能有谁来听听我的话呀。”王耀听见了万涅奇卡无助的声音。

王耀在一张狭窄的床上醒过来一次,有个胸口上挂着救助站标识的女人在给他换药。大概是手法太粗鲁了,以至于让他痛醒了过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时间的事儿了,但他知道自己应该不会死,就很快又沉入昏迷中。

还有一次有意识的时候,王耀清楚是在半夜。因为当他听见万涅奇卡凑在他耳边说话的时候,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睁开眼睛。他看见静悬的风扇片,白色街灯在天花板上划着十字。“……别担心。”他的思维收拢,听见万涅奇卡在这么说着,“他们不会发现你的。我去把他们引开,耀,以前还在家乡的时候和其他孩子们玩打仗游戏,我就最擅长这个了。”他笑了笑,“好吧,我承认他们是勉为其难带着我玩。确实没什么孩子愿意和我交朋友。”

王耀感到自己心底在喊叫,他想要开口却找不到自己的嘴。他就徒劳似的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直到他感觉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降在他的嘴唇上……噢,那就是王耀自己的嘴唇了,他灰心地意识到它们死气沉沉没有任何能力帮他说出一句话语……然而下一秒,他才意识到万涅奇卡在亲吻他。

万涅奇卡很快抬开了头。他抚摸着王耀脖颈上勒痕的手冷得要命,长长的睫毛扫过他的鼻梁。他用双臂环住王耀的脑袋,让王耀的脸颊能埋进自己的颈边。是没有伤疤的那一侧。万涅奇卡的皮肤上渗着薄薄的汗,还带着这儿所有被褥上洗衣粉的气味,好像他刚刚才从洗衣间跑出来似的。“我可能没法在开学前到我舅舅家了。”他说,“你大概会对这结果很不满意。但没关系,我要是能帮你引开他们,你一定会感谢我的。”

房间的门被关上,伊万的气息很快就消失了。在那时王耀的感官敏感异常,他听见室外传来熟悉的车轮疾驰碾压过路面的噪音,散乱的车灯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万涅奇卡。不知是不是错觉,装了消音器的闭塞枪声也钻入了他的耳朵。万涅奇卡!

王耀从躺着的地方翻了下来,缠着他的无数的东西如同网一般将他缚住。有人闯进房间来扶住他,轻声安慰他,给他注射什么东西,扶他回床上休息。街上重归寂静,他没再听见伊万的声音。

噢,您是说昨天夜里?不……昨天晚上没有任何事发生。除了几个护士在一起打牌被领班臭骂了一顿之外。前天?先生,您不说一个具体的日子我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啊。我想你起码昏迷了四十几个小时了。只有一天晚上忽然恢复意识了,从床上跌下来,嘴里不知道在喊着什么,最后不得不给您打吗啡才能让您少一点痛苦地入睡。

就那个晚上?哦,已经不是晚上啦,那时候都快天亮了。啊说起来啊,确实是发生了点儿事。本来有一群芝加哥口音的人来找我们这儿的麻烦,听说还带了枪,太可怕了,还好那时候我换班休息去了,没和他们碰上面。我就说救助站也不该乱收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也该学学那些医院的冷心肠了。可然后呢他们忽然又不找了,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已经上车逃跑了。所以他们就一路吵吵闹闹地追了出去……

不知道后来怎么样,最近几天除了周日送外婆去教堂以外我就没离开救助站。但听说那个开车逃跑的人早就拖到巷子里枪杀了,尸体也已经被处理了。咳,芝加哥人嘛,你知道的。

王耀在三个街区开外找到了他和万涅奇卡驾驶过的车。

它像是受伤的战马一般被弃置于路边。若是王耀再不找到它,估计就早已经被拖走销毁。王耀拉开车门,看到了方向盘上蹭着血迹,还有些许干涸了的血溅在了副驾驶座门把手那一块儿的位置。万涅奇卡用过的枪就扔在座椅上。

车座下倒着万涅奇卡的牛奶瓶子,团起来的糖果包装纸还被塞在车门把手的凹槽处。王耀坐进车内,打开了手套箱,看到里头还有被水笔孩子气地划得乱七八糟的公路地图,从旅馆赢来的漂亮的扑克牌,还有花里胡哨的漫画书。王耀将它翻开的时候,他们俩的合照仍然安静地夹在彩绘插图上面。万涅奇卡将半边身子躲在他后面,冲镜头露出稚气又腼腆的笑容。王耀感到一阵晕眩,他几乎觉得这台照相机就是捕食者,它居心叵测地把万涅奇卡框了进去,让他从此变成只能在这一瞬间微笑的死物。

他捏着那张照片,手颤颤巍巍地握着还凝着万涅奇卡的血的方向盘,独自驶在行往纽约的公路上。“芝加哥家族今天下午会和我们谈判。”亚瑟昨天在电话里和他说,“你最近怎么样?我可以叫人来大西洋城接你。吉恩我们联系了好几天都没有消息,你见过他吗?”

王耀首先拒绝要人来接他,然后将这几天的事除去万涅奇卡的一切后简单讲述了一遍,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车里死一般沉寂,不是以往伊万在睡觉时的安静,而是彻底的没有一点儿生气了。毕竟没人要听广播,要开车窗,要试图建议改变路线。其他的私家车小心翼翼地超过他,透过破碎的车窗看到里头的男人正紧捏着一张照片开着这辆渗满弹孔的车子。王耀就开着它进了大半年没见的纽约,驶过人来人往的大道。他忽然看见万涅奇卡抱着一束向阳花高高兴兴地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不、不是的,是他看花了眼。原本万涅奇卡是可以这样的。而现在万涅奇卡的血还粘在他指缝里。万涅奇卡在薄薄的一撕就能破的照片里冲他微笑。

他身上还剩余一颗多余的子弹。他将上了膛的手枪攥在手中,藏在大衣的袖口里。他看见亚瑟他们和芝加哥的家族在华尔道夫酒店门口的街边交谈。王耀认得出那个首脑,那人正笑得仿佛这些日子的噩梦全然与他无关。

王耀像个三天没合眼的人似的、睁着充血的眼睛走下了沾满了公路上风沙尘土的车子。亚瑟在叫他,他没听见,右手心还攥着万涅奇卡的相片,现在因为他的食指扣上扳机,它已经被揉出了褶皱,一同扣进了扳机里。他朝还未转过头来的芝加哥首脑举起了枪,他要让那颗子弹钻破这个男人的头骨再将他的脑子和脑浆搅得一塌糊涂。“王耀!”亚瑟大吼道,忽然大步迈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肩,拿自己的后背一挡,将他遮掩出其他人的视线。

你疯了。你疯了吗。他看见亚瑟愤怒地向自己比着口型。紧接着他看到王耀脖颈上颇有些恐怖的勒痕,又看到他身后触目惊心的几乎快报废的轿车。

“抱歉,先生们,这就是你们谈和的姿态?”亚瑟还紧紧掐着王耀按着枪的那只手,用大衣衣摆将枪支从他人视野里挡去。王耀听见他换上了冷漠的口吻对那些芝加哥人说,“看看我顾问的状态就知道了。谈和前还在做小动作的家族太过卑鄙,我们不会和他们一起晚餐。”

那些芝加哥人震惊至极地看着王耀,像是完全没有意料到他会出现在纽约。为什么?终于意识到从万涅奇卡嘴里拷打出来的信息错了吗?……他感觉到亚瑟还在死死按着他握枪的右手。住手、住手、住手。他看到亚瑟背着芝加哥人在拼命向他发出警告。

在察觉到王耀暂时安静下来之后,他立马扶过王耀的肩,赶在他会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前把他往另一方向的车列带,“祝你们好运。”亚瑟最后对芝加哥人说道。

家族战争在两年后了局。

在那两年期间,王耀尽心尽职地替柯克兰家拟定着所有可以搞垮敌人家族内部的方案。抢夺簿记点、垄断政客关系的事他都为柯克兰做过,家族里没哪个顾问像他一样能在把敌人孤立这件事上如此稳妥又高效。同时和以往不同,枪支配在他身边开始不再是单纯的摆设。在战争快要结束前夕,王耀终于亲自把一颗子弹送进了芝加哥首领的脑袋。他接过由亚瑟安排好的换衣间姑娘递过来的毛呢外套,摸到了里头的史密斯威森手枪。“当年酒店门口的一枪补给您。”他至今还记得倒在门厅中央的首领惊恐的面容,以及过呼吸时剧烈起伏的胸脯,“希望两年不算太晚。”

头部中枪的首领在那之后还硬撑着活了三天才咽气。也有传言说他在那枪之后,躺在医院里又吃了自己人的枪子。家族里显然有一小部分的人希望他赶紧死。有人说是首领的侄子搞的鬼,那小子太想夺权了,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和他有任何关系。这当然是废话,如果是真的,这位侄子一定是叫了自己的某个部下去干了这件脏事。

新的头领上任,迅速和包括柯克兰在内的好几个家族签下停战和平的协议。家族战争彻底结束。柯克兰家族在纽约稳定了原先的地位,保住了生意。和有过过节的芝加哥相处平淡。王耀半隐退。五年过后,芝加哥城又易了主。最初首领的侄子被自己的部下暗杀,原先的家族也被施以极其狠厉的手段彻底消失了。然而王耀并不关心。

亚瑟·柯克兰时不时会跑来王耀的茶馆。他最近开始头疼自己刚考进大学的外甥,那个叫阿尔弗雷德的孩子显然对家族生意大感兴趣,然而亚瑟却相当不希望自己外甥那套漂亮的常春藤校服被血染脏。“那小子就是一时热血上头,下次他要再敢逃到你这儿来,你给我狠狠骂他!”亚瑟怒气冲冲地吩咐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允许他跟家族有关系。他根本就不懂要掺手这些事要付出多少代价,完全就还是个傻小子!”王耀想起来,阿尔弗雷德总是精力充沛地参加一场又一场的舞会,期末的时候会跟同学们在图书馆抗议考试难度,今年夏天的时候还跟亚瑟吵着要去印度做义工。他知道像阿尔弗雷德这样的孩子未来还会有很多选择。总会有很多选择。

时间再过去三年,王耀在自家的茶馆里听到客人闲聊,他们还在谈芝加哥。说那儿新起的家族比以往的任何一支更加强盛。

——如今芝加哥的冷酷无情比起曾经还是毫无半点逊色的意味……要知道,那可是首领会亲自当着一伙黑手党的面毫无表情向自己的手下开枪的城市,向来是个逃不出去又极难存活的地方。纽约人从来都受不了他们的暴戾。不过说起来十年前纽约和芝加哥的战争啊,倒是芝加哥自己内部开始垮了的,否则真不知这场仗要拖多久。嘿,没错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十年前那场著名的战争啦!他们最多只知道芝加哥打字机啊、情人节惨案啊之类的历史了,就这些都能让他们在酒桌上吹好久。大部分年轻人都只知道现在的芝加哥,只知道伊利亚,成天只谈论如今的伊利亚,谈论他如何掌控大片的监狱和赌城。他们羡慕死他的身家和权力,简直把他当成神来看了。

十一

王耀和万涅奇卡重新相遇时,依旧是夏季转秋的季节。当时这位芝加哥的首领从灯塔剧院里走出来,刚好和王耀迎面碰上。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相当高大的青年人,和王耀站在同一层台阶上时,王耀得抬起头来才能够注视他的眼睛了。他们没有进行任何的交谈,只是简单地点头擦肩而过。

王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剩下的台阶的,但当他站在剧院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匆匆跑上台阶的声音。“伊利亚先生?”不远处下方的路边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叫着。借着剧院门口明黄色的灯光,王耀看见穿着纯黑的大衣,领口搭着白色围巾的青年在五步之外看着他。现在的气温不足以要戴围巾,于是王耀猜测, 他是想把自己脖颈上年幼时留下来的伤疤遮掉,毕竟那是软弱的象征。他用那双颜色浅了一些的紫色眼睛盯着王耀,可能是发现了他不再穿黑手党的西服,也可能只是在看他又留长了头发。总而言之,两人依旧找不到能说的任何一句话。

青年张了张嘴,终于开了口。“耀?”他有些紧张地叫他。

王耀想当时他有很多种做法来断清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装作不认识他,直接冷漠走掉,或者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尊敬地称呼他为伊利亚先生。然而他却致意似的点了一下头,听见自己唤了一句:“万涅奇卡。”

青年的眉眼终于舒缓开来。好像他们俩在此之后就不需要更多的交流了,他转身重新走下了剧院楼梯,脚步很稳,飞速地隐没在秋季迅速到来的昏暗里。于是王耀眼前就出现了他曾经带着伊万去看那场粗俗又糟糕的独角戏的日子。小小的万涅奇卡穿着棉靴子,蹦蹦跳跳地踩着脏兮兮的红地毯在他前头跃下台阶,然后站在人行道上,在剧院散场的人潮里急切地向他挥舞着稚嫩的手臂。耀,你走得快一点!孩子在朝他呼唤着。

王耀也露出笑容来,抬起手朝他慢慢挥着,记忆里的自己是为了阻止万涅奇卡不要那么着急、不要被人群挤倒。是为了示意他自己马上就会跟上去。然而这一次,王耀心里清楚极了,他只是在向他的万涅奇卡挥手作别。

End.

*补充:此处台词借梗教父小说迈克尔柯里昂与汤姆黑根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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