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今年七十四岁。

他内心深处对两个岁数在乎的不得了,一个是七十三,一个是八十四。

恭喜父亲,过了他心里的那个七十三的坎,又可以放心快乐地活上十年了!由此可知,他是一个怕死的人(哈哈,有种揭示真相的小得意啊)!

对于我的父亲,我无法像评价母亲一样,给他一个准确的评价。我对他的感情也是很复杂的。

父亲的一生真是坎坷一路,劫难多多。既有被命运碾压后小人物的辛酸和郁郁不得志,也有平民老百姓的小幸福、小奋斗和小知足。

01父亲的坎坷经历

父亲家里有兄弟姊妹七个,他是老幺。

小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那时候,爷爷家还没有完全败落,家底不错,幼时的他,很是过了一段好日子。

父亲六岁丧母,很得爷爷的疼爱。

父亲和四姑随奶奶。他长得瘦弱矮小,也就一米六五左右高,长了林黛玉一般的消肩,挑个扁担都下滑,从小就一副文质彬彬的和气模样。不像其他兄弟姐妹都随我了爷爷,长得高大英俊。

我大伯参军不在家,父亲一看就不是能干活的身量,所以从小就被爷爷送去读书。为这个还引得二伯愤愤不平。

其实爷爷是解放前读过私塾的人,作为一个地主家的少爷,关键是祖上曾经出过进士,做过官宦人家的这种地主,自有他的讲究之处。

二伯也是被他亲自教过读书的,只是看着没有慧根,才放弃了他。

从小到十七岁之前,父亲一帆风顺,在脑力劳动的路上欢快地奔腾着,跟体力劳动毫不沾边。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实现他自己和爷爷的“吃国库粮、穿四个兜“的愿望已经不远了。

剧本总是要发生逆转的,喜剧的内核往往埋伏着悲剧的转折。

大伯参加抗mei援chao战争立功后,在部队上要提干了,由于竞争原因,被挖出来了一点历史性问题,那个年代,什么都是较真的,一根针一条线都不能放过。

大伯受到处分,被处分后复员了。父亲也受到牵连,被他就读的学校开除了。回到村里,长得矮小瘦弱,农活不上道,轻的重的都是生产队里垫底的存在,挫折感满满。

后来让他去小学里教书,这个他乐意,教的很是认真。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

可是,文化dage命来了,大伯被翻旧账,村里也pi斗他家。

二伯被爷爷早早分家分了出去,遇到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挂小黑板,贴大字bao的承受者就剩爷爷和父亲。

爷爷一辈子体面要脸要强,被pi斗了一次后,当天晚上就吊死在自家屋梁上。

这一来,剩下的pi斗就全是父亲受着了。教书的事情,做梦吧!

后来又折腾了几次,像会计啊、做饭啊、记工分啊,诸如此类的活计都是干不了多久就被人攀咬下去。

你看看,父亲一直是处于悲喜交加的状态中。他的那个从事脑力劳动,靠智力吃口饭的梦想总是不停地在一次次破灭着。

在农村靠体力劳动混口饭吃的背景下,父亲是个很不称职的农民。

大约是有了我以后,有一年,发生了几件超出他承受的事情,受到的打击和刺激到了顶点,父亲被一口痰憋住了,突然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就像《范进中举》里那般吧。

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治不好了,大冬天他能脱了棉袄砸开冰层把自己往水坑里埋,疯的神志不清。

可是,母亲没有放弃,一直到处给他治。最后在一个中医世家那儿治好了。父亲后来还得了人家老人的眼,传了他治受风后牙疼的一招。

那家老人还给我父母相面,告诉我母亲,他俩都是年轻遭罪,老了享福的人。

我想,这句话一定是支撑父亲母亲度过生活中各种苦难的精神力量。很是感激那位老人。

但是,从那以后,父亲开始酗酒。每喝必醉,醉了就发酒疯。

从我记事起,只记得父亲是个两面人,不喝酒的时候,是个和气斯文的好父亲。发酒疯的时候,骂骂咧咧,斯文丧尽,委实讨人嫌的很。

父亲农活累活都干不多,基本上家里地里都是母亲一个人忙活。父亲很少下地干活。

我们小时候是不理解父亲的挫败感的。

父亲是一个什么农活都干不好的一个男人,母亲是一个所有的活计都干的得心应手不算,还要比一般男人干的出色的女人。

换了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不会自讨没趣地凑一起干活吧。

后来改革开放,父亲在村里干起了小买卖,有几年日子过的还不错。父亲也找到了存在感,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我上高中的时候,家里干买卖挣了一些钱。那时候,父亲故意装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跟我显摆一般说:“闺女,你好好学习,考上什么样的大学我都供你。”

可是,这么多年的不如意,都没有改变他轻信别人的特点啊。

在我高二那一年,他去进货,被人灌醉了,整整一大提包钱被换成了报纸。

大家都刻意不提这件事,后来影影绰绰听母亲无意中漏出,大约有个两三万块。那时候,九十年代初,一个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人,一个月也就是百十块工资。不吃不喝,一年也攒不到两千块。

关键是,里面只有一半钱是自己的。后来就走上了民间借贷的路子。利息很高,一直在挣钱还钱的状态中。直到我们姐弟几个都能挣钱了,才还完了全部贷款。

02 父亲的做人原则

父亲在二十四那年找的我的母亲。比母亲大六岁。

那时候大家都穷,每天的最大追求就是混上口饭吃。听母亲讲,尽管穷,一开始也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的。

当然,因为贫穷落魄,这期间,父亲也是见惯了世态炎凉。

讲个真实的故事:农村娶媳妇及老人去世,都是要办“红白事”的。每到这个时候,奇怪的是,我们村里,掌厨的都是男人。

父亲无师自通(这个应该勉强也跟脑力劳动有关),做菜颇有章法,很有大厨味道。所以常常去帮忙。

有一次,轮到厨师吃饭了,父亲从小爱一口,馒头加红烧肉,那天实在饿极了,就用筷子夹了一块肥的红烧肉。

有一个远房的本家亲戚,上一秒还在夸同样吃肉的家境殷实的人“能吃肉,有福气”,转眼看到父亲夹起一块肉,马上指桑骂槐地说:“看看,穷鬼一个,一辈子没吃过肉,饿死鬼一般.....”

父亲含着刚刚咬了一口的肉,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很是噎得慌。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指不定啥时候会被人踩上一脚。

所以,父亲从我们小就告诉我们:“千万不能看人下菜,什么时候都不能看不起人,更不能随便给人脸子看。”

后来读书,看到胡适老先生说:“世界上最恶心的事莫过于摆一张臭脸给别人看”。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这个意思。

实际上,父亲就是教导我们,要学会尊重所有的人。为人一定要谦虚谨慎。

父亲有着一个文人的高傲又脆弱的自尊。家里不管多么穷困,他都要求我们几个不能沾别人家的光,不能让人指脊梁骨。

记得有一年春节,家里只割了三斤肉,还要切出一大片上供。

我们姐弟三个一年见不着几次腥,自然是馋的很。肉少,父亲怕我们吃不够,去亲戚朋友家表现出馋样,就狠心给我们三个吃了一大块没有放盐的肥肉。腻的我们好多年都不吃肉。

后来听母亲说,为了这件事,父亲喝了酒之后,哭了好久。

通过这一件事,我们也意识到,在自已没有能力对等付出的时候,尽量不要给亲戚朋友添麻烦,这是做人的一种本分。

我小时候,父亲每次看到拖儿带女要饭的人,总是要往家里领。不管自己的日子多么难过,多少都会接济一些。

他从根子里是一个善良的人。经常和我们说,做官也好,富贵也罢,也不定多长时间,而做人是一辈子的事情。千万不可以为了一时利益而亏了良心。

所以,我们家的人都过于耿直,少了一份处事的圆滑。后来,当我的孩子长大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其实,每一种性格,都是利害参半,很难说哪一种绝对就好吧。

03 父亲爱孩子的模式

父亲是一个不太合格的丈夫,不会体贴母亲,这可能是北方男人的共同特点。

尽管我别别扭扭地不愿意承认,但是凭良心说,他还真是一个不孬的父亲。我是极不习惯夸他的。

从小到大,父亲没有动手打过我们一下。一个从不打老婆孩子的大老爷们,这在北方农村是很少见的。

记得有一次,我有一件事惹到了他,把他气得不得了,就说了我一通。

处于叛逆期的我,怎么也不服他的管教,就一句顶着一句和他顶起嘴来。实在把他气急了,就摸了一个扫帚疙瘩,做出一副要打我的样子。我梗着脖子,一个劲地让他打。

最后,他手里的那把扫帚也没真的落到我身上。无辜的门枕石当了替罪羊,生生把母亲新绑的一把扫帚打了个稀巴烂。

就这样,我还是不依不饶的跑了出去,躲在柴火垛里,一直躲到到晚上,看着他满村到处的喊我找我,也不吭声。

弟弟妹妹也没有挨过他的打。因为倔强,我小时候倒是时不时地被母亲胖揍一场(捂脸)。

父亲有两年给粮所里的工人做饭,那时候,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白面馒头,都是地瓜面或者玉米面的煎饼。

父亲总是把自己的那份口粮揣在怀里,带回来给我们打牙祭。直到现在想起来,齿间仿佛还能够感受到那种体温和馒头间小麦的香气......

父亲小时候家里有油坊染坊,跟着祖父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不管日子多么难过,他总会在过年的时候给我们做几天饭,让我们尝尝不一样的味道。给我们的日子添点想头。

就是这种时候,父亲才肯忆往昔峥嵘岁月,调教我们一番。包括基本的人情往来、吃饭礼仪、做人的道理,总会点化我们几句。

末了会感叹一番:“唉!我是学了点皮毛,规矩没学全啊!你爷爷懂得才多呢!”然后酣然入梦。

我后来去城里上学,在城市里长大的同学和生活在城里的老师都说看不出我是农村里出来的,说我身上没有小家子气。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父亲的教导。

岁月静好的时候,父亲绝对是有小资情调的。

院子里总是左种几棵花,右栽几枚竹,还有一棵葡萄树,花开艳丽,果树翠竹郁郁葱葱的时候,衬得墙皮脱落的茅草泥屋,都有种说不出的生气和韵味。

父母最大的特点是,他们不太干涉我们的生活,一直对我们几个采取放养模式。遇上看不惯的事情,也就是叨唠两句,不会强迫我们按照一定的方式来。这可能也是七八十年代农村最常见的养孩子方式吧。

现在想起来,即使那时候,父母背负着高利贷和养家糊口的压力,他们两人也丝毫没有拿我们姐妹两个换钱的心思,从来没有在我们的婚姻上做文章,更没有要过彩礼。

不但如此,还供我这个女儿读了大学,这在农村富裕的家庭里都是少见的。在如此窘迫的经济压力下,父母能做到这一点,我一辈子都心存感激。

04 年老的父亲

现在,父亲已经七十四岁了,耳不聋眼不花,最近还长了六颗新牙。

后来通过查询才知道,人类是有换第三次牙的可能的,只是几率少之又少。从资料上得知这是一个人长寿的征兆,我心里是无比雀跃高兴的。

每当父亲和我们嘟囔一句老话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时候,心里酸的不得了的同时,我们总会大声斥责他一番,拿长牙的事情说事儿,说他能长命百岁。

看着那个每天乐呵呵地,和孙辈没老没少,扯着跑调的嗓子唱“东方红,太阳升”的小老头,时不时仍然会刺挠他几句,知道他每顿饭能吃两三个大馒头,吃嘛嘛香,身体倍棒,还是很开心的。

我最近喜欢给他网购,两个人有时候会演上一段,每次他都打电话给我诉说,为快递给他发短信不打电话而苦恼。

其实我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有事没事给他打个电话。但是,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每一次收到快递,他也总是给我打个电话,大声地数落我几句,客气上几句,对我的乱花钱嫌弃上一番。其实,他的声音里还是洋溢着满满的高兴和得意的。

我们的游戏很是默契,玩的很顺溜。心照不宣地乐呵。

老来伴老来伴,虽然年轻时的父亲不太干活,好像一直是母亲从早到晚地忙碌着。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他们也不像年轻时那样争吵。

父亲也不再喝醉,每次都是浅酌慢饮,喝个正好。我和妹妹不担心他喝醉了吵架,也愿意给他买酒喝。

每当母亲叨唠几句,父亲总是默默听着,也不再嫌弃母亲的大嗓门,说话带吼的样子。奇怪的是,母亲给人的感觉也没有原来那么硬梆梆的感觉了。

父亲母亲都是出生在解放前后的一代人,他们经历了食不果腹的日子,也赶上各种运动。这一代人中,吃过苦受过累的那些,最容易知足,他们也是幸福感最高的一代人。对于现在的日子,知足的不得了,也快乐的不得了。

祝愿天下所有的父亲母亲,都健康快乐,幸福安康,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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