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短篇)

她死的那夜,清风入骨凉,百花低头哀。

我一袭白衣翻飞,立于她的床头,听她低眉婉转的诉说她与那个男人的点点滴滴。

她说,初见那日,六岁的我被年长一岁的他温暖了整个胸膛。

她说,他唤我素凉,我唤他冬郎表哥。

她说,我们朝夕相处,情根早已深重。

她说,我自小病疾入骨,无药可医,能相安无事活过十六年,实数不易。

她说,将离姑娘,我若魂去,他必神伤心损。我知你非尘世中人,必有法子圆我梦焉。

她说,将离姑娘,念在当年无心救你一回,今日,便当还了这份恩情吧!

她说,将离姑娘,你护他红尘安康一世,我永记你恩情。

……

她断断续续,牵扯不下的心境终于在我点头之后安然离去。

她说的对,我确实非尘世中人,原身是一珠白芍药,空有了一副绝俗容貌。我不记得修炼了多少年,或许已有千年之久,往日的记忆模糊,只是清晰的记得快化为人身那一日,天劫来临,大雨滂沱,更有天雷滚滚,眼看无法躲避时,那个清静素雅的女子持一把玉骨伞,缓步而来。

她将那柄玉骨伞举过我的头顶,缓缓突出几个词:“雨下白芍,虽是绝景,但万不能被风雨毁了去”。如此清凉入骨的声音,像是不属于人世的梦幻。

我想,也许她永远不知道,这样简单的举动,对我而言的意义重大。妖灵修炼,历经天劫之时,同类断不可插手,可若机缘巧合有凡人进入,则不仅天劫轻易化去,更是功力滋长,化为期许人身。她将伞撑在我头顶那刻,定已经注定了我后来为还她救我之情分,如何的肝脑涂地。

一夜无梦,我在期许中醒来。

此时的房间不似昨夜,满目皆是纯色,像是入了另一翻天地。我披衣下床,竟有些力不从心,便才记起,我不止是我,还在用力撑着一个千疮百孔的躯体。十六岁死去的素凉,若是知道我以这种方式让她留下来,不知会不会怪我?

但我确实毫无方法,只能以我灵识,驱动她已死的躯体。

我不知道在这里扎根了多少年,但值得庆幸的是,我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毫发无伤。此次,以一个人的角度重新审视,竟惶惶有换世之感。

推门出去,满院的芍药花香便扑鼻而来,我闭眼轻嗅,这是第一次以旁人姿态来嗅自己的花香。

“素凉,素凉。”

温润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而来。

我急忙回头,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匆匆而来。只一眼,我便认出了他,生的俊朗不凡,面若秋月,是世间少有的美貌才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相府公子纳兰容若,素凉口中最割舍不下的冬郎表哥。

饶是作足了心里准备,却还是无法做到淡定自若。

“冬郎……表哥……”我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素凉,昨夜身子不适,今日可好些了?”他语气关切,握住我的手,随后却惊道:“怎这般凉?”

许是不太习惯这种碰触,我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冰凉的手,随口道:“应是晨起风大了些,不碍事。”

“你这弱不经风的身子骨是要好生护着的。”他说话间竟是立刻进屋拿了件紫色披风出来,“披着吧,免得受了风寒,又得终日卧于床榻。”

我不语,只点点头,任他为我系上披风。

我虽是千年花妖,不知温暖何物,但在这般温润的声音和关切里,不由自主的败下阵来。我不得不承认,纳兰容若对素凉的在乎和情愫,可我是将离,一个芍药花精,又如何担的起这份不属于我的情深意重?

日子过的不惊不扰,纳兰容若日日来看我,有时是填了新词拿给我看,有时是拿一两件小东西送我,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安静的陪我坐着,看一束花从盛开到落败,观一天时辰从日出到迟暮。那种安静到温暖的日子,我竟无比享受,想着若一直这样该多好。

可是,他是纳兰容若,是纳兰明珠最宝贵的儿子,甚至是全天下文人的榜样。如此,他又怎能这般碌碌无为?

纳兰容若十八岁那年,中了举人。

那日,相国府邸张灯结彩,喜迎宾客,来人络绎不绝,府里下人忙的天翻地覆。而素凉虽是寄人篱下,却也不能算入下人行列,我自然也落个清静。

我独自一人呆在绿荷苑,听着外面喧闹声不减。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便是,我想出去看看,不是以素凉的身份,而是以我自己的身份。

我想,我真是一个行动的巨人,因为我几乎连考虑都没有,便从素凉身体里脱离出来,而后,将素凉放在床榻上。

身体在凡人躯体里呆了太久,四肢都有些僵硬。我驱动法术,将一把椅子移出了房间,然后飘过去坐了下来,随手一挥,设了个结界,便悠然的晒在日光下。

那时,府里所有人都在前厅待客,先说不会有人过来,就算有,我设了结界,自然没法看见我。

可终还是百密一疏。

在我觉察到有人靠近时,便迅速起身,不料却撞在一个坚实的环抱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姑娘莫慌,我可不是什么登徒浪子。”

声音斯文,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我急忙离开那具身体,抬头望他。

一个少年玉身长立,一件华贵长袍裹身,端的雍容华贵。如果说纳兰容若是那种含蓄的俊朗,那么此刻眼前这人,则有一种霸气的坚硬,给人一种睥睨天下之感。我看着他,有些不解,我明明设了结界,他又怎么进来,还看得见我?

“姑娘,恕在下冒犯了。只是想不到纳兰府上竟藏着这么个绝色之人。”少年突然开口,我竟一阵慌乱。才想起我现在是以自己身份示人,便立刻回口:“我可不是什么纳兰府里的人,只是见着这院里芍药花开的正好,过来看看罢了。”

少年“哦”了一声,似有些不信。

却突听周围有人声传来,原来结界并未破除,便即刻素手一挥,撤了结界,又对着少年道:“你看有人来了。”

趁着少年转头的空挡,我隐去身形进了房间。

来人是纳兰容若,见到少年竟屈身一拜:“陛下怎到这儿来了?”

陛下?原来他竟是人间皇帝,九五至尊,怪不得我的术法对他毫无用处。

“人声鼎沸,有些烦闷,便出来走走。”皇帝回复纳兰容若的同时转头寻我,看不见了我的身影,眸中失落一闪即逝,又有些不甘地道:“容若刚进来时可曾看见一白衣女子?”

纳兰容若摇头道:“并无其他人。此处绿荷苑是表妹素凉的住所,除却她再无旁人。”

“素凉?”他口中喃喃自语。

我在屋内听见他轻唤这个名字的语气,竟让自己有些嗔怪当时怎么就没告诉他,我叫将离,将离。

“那样的女子,不是凡人之姿,定是我不小心冲撞了哪里来的仙女。”

我听的既惊又喜,原来我一个妖孽之容,在那个少年帝王眼里却是天人之姿。

我本以为,我是将离,虽以素凉的身份陪在纳兰容若身边,定也是无忧无虑的。

可谁知道,有下人将我和纳兰容若的点滴传讲了出去。一时间,谣言四起,偌大的相国府邸,竟无我的容身之地。

有人说,素凉与纳兰公子两情相悦,倒是一对碧人。

有人说,纳兰公子才华横溢,怎会看上那样一无是处的女子。

有人说,素凉那丫头来路不明,怎会高攀上纳兰世家?

…………

所有话语,我听的无所谓,可纳兰明珠夫妇却急坏了头。他们自认是荣华与贵气、显赫与威望并存的家族,而纳兰容若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之子,名满京城的神童,又怎能与这种女子相结合?纳兰明珠又怎会允许这种有损门面的事发生?

所以,不出一日,他们便采取了行动,绿荷苑一夕之间成了我的私人居所。下人撤出,每日只有送饭的人往来,纳兰容若也再未出现,定是也禁了足。

我倒乐得其所,这宽阔的绿荷苑素雅清静,我也懒得出去再寻住所,便安心住着,并未踏出院落一步。再说,我若不愿,区区一个纳兰府又怎拦得住我?

可是,日子终究没有朝着我期许的方向发展。一纸圣喻,我被皇帝招进了宫。

我本可以撒手而去,管他什么富贵荣华,皇帝圣喻,能奈我何?可是心却不由自主的想留下。我想,定是当日答应了素凉护着纳兰容若,不想违约。

所以,三日后,我穿上皇宫送来的凤冠霞帔,坐上了来迎我入宫的大红软轿。

那日,我没见着纳兰容若,只在起轿之时,听见他在身后吟了一首词: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

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我坐在软轿里,听他低吟的词,饶是知道不是写给我的,却也心绪沉重许久。素凉若是知道,他的冬郎表哥对他如此情深,黄泉之下定也瞑目了。

人间有许多俗语。

比如,一入宫门深似海。

比如,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想,纵然深似海,纵然无情,我也想去瞅瞅,否则,岂不辜负了这千年修行?

我不知道这整个京城有多大,只是觉得从纳兰府到皇城的距离好远好远,那个距离,似乎是倾尽了多年以来我所有的经历。

入了皇宫,我暗自用灵识查叹,看着旁边的景物不停变换,看着软轿一步一步,穿过重重宫门,和无数亭台楼阁,终于停在一处素雅宫殿面前,随后,我被一个嬷嬷背进了房间。

“娘娘稍候,皇上过会儿就来,万不可提前将喜帕掀了去。”有下人低回的声音传来。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不多时,所有人便都退了下去。

房间重回安静。

我一把揭开喜帕,视觉瞬时明亮了起来。屋内点着大红龙凤烛,鲜红的地摊铺满了整个房间。可房内四处陈射却皆是素色,白玉雕床,沉香木桌,雅而不素。我心下欢喜,这正是我喜欢的风格。

“素凉,可喜欢我为你布置的这个房间?”

声音一出,我便知来人是谁,僵硬的转过头去,却正迎上他望向我的目光。

今日,算是喜事一桩,他穿着一件绣着飞龙的大红喜袍,似一团璀璨夺目的云,无比高贵。他眉目流转,如春风化雨般清澈,乍看竟有些像那个温润的纳兰容若,只是他身上那种帝王独有的霸气,确是纳兰容若所不能及的。

“谢陛……陛下厚爱。”我发现,我的舌头又不听话了。

我看见那个天之娇子,用极其缓慢的步伐一点点向我靠近,他的身材修长,站在我面前时,遮去了大半个光亮。我听见他说:“素凉,你不必和旁人一样,称我为陛下或皇上,叫我玄烨吧。”他手抚上我的脸,吐出轻柔的语句,“你可知道,你像极了我心心念念思念的一个人”。

他的话,我自动忽略后半句。入了耳的便只是那句“叫我玄烨吧!”

皇帝,拥有整个天下。天下人,对他顶礼膜拜,各路将相唯他马首是瞻。可他,对我说,他是玄烨,不是拥有一切的宫廷帝王,他只是一个男子。而这,对我来说,又该是怎样的皇恩浩荡?

我被封为静妃,安置在无妄殿,有一个贴身丫鬟,叫丝竹。这里除我和下人的住所外,便无其他房间。更多宽余的地方皆被载种了芍药花,那种妖艳的红,是我永远比拟不了的颜色。

夜深人静时,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那个少年帝王自我来之后,夜夜宿于此处。

看着他在桌旁自顾自的饮酒,我突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流言:静妃夜夜专宠,笙歌不减,定是什么狐媚胚子,迷惑了皇上。

我披一件单衣,走到他旁边:“夜夜如此,听着外头流言,你什么感觉?”

他抬起头,神色漂浮,眼波涣散,竟是有些醉了。我听见他说:“素凉,不是我不碰你,只是……只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我怕稍一碰,她就不见了。”

也许,他和我都没注意,我对他说话,无半点敬意,而他对我说话,亦从未用过那个“朕”字。我们都像是人世平常夫妇那般,耳鬓嘶磨。

纵然宫里头炸翻了锅,说我夜夜专宠,皇恩浩荡,可没人知道。皇帝在我殿里,只是喝酒聊天,抚琴弄棋。我与他,并无半点肌肤之亲。而他看着我时,我就觉得,他的眼神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人。我想,到底何人,竟让一个人间帝王这般念念不忘?

玄烨又吟了一杯,自顾自的说:“我不知她来自何处,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想,她是不是天界仙人,来此一遭,只让我魂牵梦绕。”

“你在哪儿遇见的她?”我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纳兰府中,绿荷苑内。她一袭白衣,清贵不沾烟火。”

我浑身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原来,玄烨眼里心里的那人,竟是偶然撞见的我的真身。我只觉一股暖流入体,身体瞬间便飘了起来,左边胸膛里居然隐隐有了微弱的跳动。

我大惊,难道竟得了人心?可是还没等我从惊讶里回过神来,便见玄烨抱着倒下去的我,不,准确的说是素凉。

他一边将素凉抱上床,一边喊着“传御医”。

原本快安然入睡的皇宫竟因为素凉的晕倒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御医很快赶来。

他们说,静妃娘娘已没了心脉。

他们说,这是突发性的气血不通。

他们说,回天乏术。

玄烨在听到这句话时,龙颜大怒。我飘在上空,看深夜的无妄殿里御医跪了一地,我听见高高在上的那个帝王冷着脸对众人道:“救不活静妃,你们都不用活着了”

我突然就乱了分寸,我不清楚,那个男人此刻的担心与慌乱,是对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还是对我?可我终究还是不忍,只能再次飘过去附在素凉身上。

御医见我醒来,喜极而泣,大呼:“皇上万福,静妃娘娘醒了。”

他几步到我身旁,随手挥退闲杂人等,竟是合衣与我同榻。

我身体有些微微紧绷,想不出他此举到底是何缘由。许久,他说:“你说我叫你什么好?”

我不解,疑惑道:“我……叫素凉,你的静妃。”

我感觉身旁的人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你说我该叫你什么好?”

“叫我将离吧!”我似乎是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却有些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迫不及待想告诉他,我是将离,将离,不是他口中的素凉。可是,尽管如此,又能如何?他怀里真真切切抱着的却是素凉。

悲哀。

我觉得此刻就是悲哀,而我自己居然不知道,我一个冷血妖灵,何时有了这些凡人情感?

“将离……将离。”玄烨喃喃自语,“那以后你就是我的将离了。”

他竟是用手一勾,将我拉的离他更近了点。我听他缓缓道:“睡吧,可以睡安心的一晚了。”

他第一次离我那么近,近到我的睫毛都可以触碰在他的面上。素凉已死,左边心脏断不可能再跳,可我却分明听见胸膛里,一下一下起伏不定的心跳。我想,我定是着了魔,着了这个少年天子为我施的魔咒。

可我却甘心情愿,深陷在这个魔咒里,不能自拔。

如果说,在相国府,和纳兰容若安然相对,享时光静好,是一种温暖的幸福,那么,此刻,共卧一榻,互拥而眠,则是最安心的交付。

我想,地老天荒也不过如此。

皇宫的日子过得快而又波澜不惊,一年时间轻而易举在指尖划过。

都说,皇帝恩宠不过百日,我想,定是我恩宠已久,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物极必反。

那日,皇帝刚一进无妄殿,便挥退所有下人,将愣坐在桌前的我拉进怀里,轻声道:“将离,我为纳兰容若赐婚了。”

我怔了一下,赐婚?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说的过去,权倾朝野的宰相之子,名满京师的偏偏浊世佳公子,他的嫁娶,又岂是自己所能左右的?就不知那个女子,可有资格陪他一世!

“怎么不说话?是难过了吗?”他放开我,似乎愤怒到极致,“可就算你难过,他也必须得娶,皇命难违。”

我呆望着他,许久才吐出一个字:“我……”我想说“我没有”,可“没有”二字,硬是从我嘴里发不出来,我觉得,我是难过的,难过的快要哭出来。我不清楚我怎么了,只是觉得,心脏有种停滞的疼痛。

纳兰容若,是要成婚了,他是将素凉忘记了吗?还是真的只是奉一纸皇命?心里有一些难受,可我的难受,换来的却是玄烨更加愤怒的大吼:“将离,我真心待你,可你……你……怎能如此?”他长袖一挥,将手边所有东西推到了地上,像是还不泄愤,又转身将几件玉器摔了个粉碎。

我怔在原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手足无措。直到他抚袖离开,我才恍惚而醒。

那日之后,无妄殿几乎成了冷宫,玄烨几个月来不曾踏入一步,我虽有些怨恨,却不知何处诉说。日出日落,我觉得日子越来越平淡无其,那些大把大把的时间皆被我用来憨睡,还有,便是修炼。

皇宫不比他处,这里灵气充足,且有帝王之气,对我的修炼,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皇宫里,纵然表面安静,却免不了暗流涌动。被玄烨冷落的那段时间,有不少妃子来我的无妄殿耀武扬威。

说我恩宠已尽,别再有什么妄想。

说我红颜老去,就该被新人代替。

更有甚者,说我狐媚惑主,该遭此报应。

我听的无所谓,可却气坏了丝竹,她总是我耳边嘀咕,说我不该这么忍着,否则会有更多的人将我踩在脚底下。

“我自有法子。”每次听她说,我总是这般回答。事实上,我确有法子,招几只蝴蝶,散点无欲花毒,那些人便一个个都安安静静,呆在自己殿里,品茶赏景,无思无欲。

很久之后,我从丝竹口中得知,纳兰娶妻卢氏之后,夫妻和睦,相敬如宾,似一对神仙眷侣。而玄烨,那次对我发难之后不久,便携纳兰容若及一干宠臣外出巡视,至今已有四月有余。我呆在无妄殿,足不出户,竟是在四月之后方知此事。

算算日子,是该回来了。可一月之后,仍不见音讯,遣了几只灵蝶寻访才知,他们就在京城三百里外,却是因纳兰病重,耽误了行程。

病重!只这一个词,就觉得心里难受。

入夜之后,我从素凉身体里出来,隐了身形,便飞去了玄烨他们所宿之地。

我想看一眼玄烨,却又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只能心一横便去纳兰容若的宿帐。

帐内灯火阑珊,更衬的昏睡的纳兰容若如梦幻般不真实。他还是我记忆里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清瘦了些。

我坐在他身旁,探了探他的心脉,随后一惊,寒疾入体,心脉已伤。

难道他命该如此?

素凉临死前的话突然就穿入我的耳膜:“望你护他一世安康。”

那个时候,我有信心,护他凡尘平安,发现他寒疾入体时,也一样如此。

所以,我几乎是连考虑都没有,便吐出内丹,为他治疗,修复心脉。

此等术法,极耗功力,更何况他伤之严重。一柱香的时间下来,我几乎耗尽体力,但好在已助他痊愈,修养数日,便无大碍。

我抚着床沿坐起,转头的刹那却望见一人。

他站在离灯火最远的位置,一件月白便装,更衬的他明明灭灭,如梦如幻。不过外出短短几月,那个杀伐夺予的少年天子,像是突然长大一般,眉眼虽无多大变化,却凭添了一种凛冽之风。

我望着他,本能的想后退,想躲避,却突然记起,他虽是帝王,却也是凡人之身,看不见我半点身影。如此,我便撞着胆子,一步步靠近他。

因为替纳兰容若疗伤,耗损过多,此时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极为不稳,可我硬是拖着身子用极其缓慢的步伐走过去。而玄烨,他就那么站在哪里,一动不动,要不是我知道他看不见我,还真的会以为他站在那儿是等我过去。

很久以来,我和他从来没离的这么近,以前虽有过拥抱,却看不见彼此的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心平气和这么看着对方。

“玄烨,幸亏你看不见我。”我抬手想摸摸他的脸,却终还是无力捶下,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素凉的身体不能离开我太久,否则,再次进入将很难操控。只是在我与玄烨擦身而过时,我听到他开口:“纳兰,你是遇见了一个爱你多深的女子?”

三日后,玄烨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紫禁城。后宫嫔妃络绎不绝的涌往帝宫,嘘寒问暖。而我,因替纳兰疗伤,身子有些疲乏,竟是断断续续的睡了五天。直到第五日入夜时分才辗转而醒。

听丝竹说,皇上今天在御花园摆酒席,大宴群臣。而且皇上还亲自过来邀我,可见我憨睡不醒,便抚袖而回。说是不想扰我清梦。

我巫自笑笑,大宴群臣……

此时,怕是莺歌燕舞,身陷温柔乡了吧!

没由来的,我竟一阵心悸。我想,定是睡了几天,这具身体是自行罢工了,看来,出去走走方为上计。

虽未入秋,可素色厚重的秋衣倒备了不少。我是妖灵,不冷不热,不伤不痛,可我还得学着像一个深闺女子那样,日光暖了,退去一件,清风凉了,添置一二。听我要出去,丝竹赶忙去拿了一件月白披风,要替我系上,说什么“娘娘身子骨弱,可千万别着了风寒。”若是平常我定不会推辞,可今日,偏偏想试试这人间寒意。丝竹苦着脸劝我:“娘娘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作弄啊,再说……”

“生气?”我瞥了一眼被我堵住话的丝竹,“你想瞧瞧我真正生气的样子?”

“娘娘恕罪,奴婢该死!”丝竹急忙颤抖着跪了下去。我皱皱眉,其实很不喜欢这宫廷中的尊卑。就好比方才,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而且声音不大,一点都没有生气的迹象,竟吓得她跪了下去,这,实在是想不通。

“不用跟着我了,你收拾收拾屋子吧!”

我转身出了里屋,身后的丝竹低低应了句“是”。

短短几日未出,却不曾想,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院子里大片大片的红色芍药枯倒,偶尔亭立的几株,竟也花色暗黑,摇摇欲坠,似乎命不久已。心底一阵悲凉,原来,人间花期,竟是这般短暂,若不是我修炼已久,怕是也已成了风中残花。

果然,做一个无欲无求、无爱无恨的冷血妖灵要比一朵春生秋灭的芍药好多了。

许是今日宴会极好,连本该在无妄殿外当差的护卫都不见了踪影。我提了提素色宫服,抬脚踏上了一条石子幽径。

路面光滑,看似平稳,走上去时,又给人跌跌荡荡的触感。路旁是低矮的草丛,有清晰的幼草香味,那种澈然的香味甚至覆盖了几尺外的浓郁花香。

我闭着眼吸了吸鼻子,好像天地间便只有此时此刻是我想要收藏的。

仔细寻了处极阴的地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便席地而坐,而后又缓缓躺下,看日光透过云彩直射下来形成的唯美光线,将此刻的场景分割成无数小块儿,听初秋的风呼呼而过,闻它带来的各种混合香味,真可谓“暖日为炉,万物为食,是为尤味”。

“娘娘。”一个男声突兀响起,我一惊,随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男子站在离我十步之外的地方,颔首作揖,一袭褐色华贵宫袍更是让其有玉树临风之资。

他说:“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一笑,缓缓起身,“真巧,居然能在后宫之所遇见冬郎表哥。”

我话语未落,纳兰容若却是再次抱拳屈身一拜:“娘娘折煞微臣了,微臣就算万死也担不起这声冬郎……表哥。”

看着他的动作神情,我突然想问他一件事。提了裙,一步一步靠近纳兰,纳兰很高,就算低着头我也只到他脖间。

纳兰在颤抖。

“冬郎表哥,你娶得良人,红袖添香,春寒帐暖时,可曾记起一个叫素凉的女子?”我巫自一笑,“或者,可还记得素凉这个名字?”

躬身的纳兰抬眉望我,眼里竟多了些水雾,似是经过许久的思量,而后踌躇着开口,“在我纳兰容若心中,表妹素凉无人可替代。”说完这句话,他竟是连礼节之话都未说便转身离开。

表妹素凉无人可替代。

我望着纳兰离开的背影,久久不曾回神。

素凉,其实,纳兰的这句足以还得起你一生的意重情深了吧!而顶着你皮囊生活的我,在这场情爱纠葛里,又算的了什么?

突然的触碰让我猛的回过神,还未作出反应时,便被一个大力一拉,退了几步后,背部撞在一块岩石上,而面前,一大片熟悉的阴影,修长的华贵皇袍让我心底一惊。

玄烨?

疑惑着抬头,少年眉目如画,脸色微怒,粗重地喘着气,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静妃。”玄烨身体靠了过来,吐出温热的鼻息,“这会儿是不是开心多了,也放心多了。”

静妃!这是这么久以来,玄烨第一次以这般疏远的称呼唤我。不是素凉,不是将离,而只是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

我有些挫败的开口,“那是……什么意思?”

“啊!不。”像是没听到我的问话,玄烨自顾自的说着,“现在应该是迫切的想要离开这深宫大院吧!不过,你别妄想我会放你走。”复而又加了一句,“就算死,你也得死在我身边。”

我更加疑惑不解。

“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他狠狠咬牙,头慢慢贴过来,抵在我的肩窝处,吐出温热的话语,“你看不出来吗?我在生气!”

——

呆在玄烨身边久了,便才慢慢摸清他的脾性。国家大事,君臣之仪,他向来言出必行,威严不减。可对于后宫之事,他却是“万事和为贵,谈笑便过”。也亏了他的这种方式,后宫才一片祥和。

我似乎是过久了人世生活,竟然慢慢失了修炼的兴趣,躲在深宫大院, 享岁月无忧。我不知道春夏秋冬重复了多少次,记忆中,却只余那大片大片的红色芍药,还有玄烨长久如一日的陪伴。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以为世事再与我无关,只留一世安稳。

可终究,我算错了一步。

那天,丝竹跪在我面前,小声禀告:“娘娘,纳兰公子……”

我闭着眼翻了个身,淡淡道:“怎么了?”

许久,才听丝竹的声音响起,“纳兰夫人卢氏难产逝世,纳兰公子……纳兰公子一病不起。”

逝世?一病不起?对呀,人,只要食五谷,涉红尘,就终究免不了疾病苦痛,以及死亡!

一病不起么?

我捂住突然疼痛的胸膛,有些莫名其妙!

从几年前起,我便得了人心,可那颗代表我妖气减半的人心一直安安稳稳地跳动,从未有何差池,如今,却是一下一下,不停地抽搐,疼痛。

我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丝竹出去后,我却是一刻也坐不住,却无奈和着素凉的躯体无法隐去身形,只能静等天黑。许久的等待之后,暮色终于一层接着一层覆盖而来。我立刻向丝竹交代了一声,随后从素凉身体里脱离出来,飞身去了纳兰府邸。

不知是因为许久不曾来过,还是季节缘故,总觉得此刻的府邸一片冰冷,连往日的威严都似乎不复存在,仅剩下悲惨漂浮在那院落上空。

我兀自叹一声岁月蹉跎,便直直朝着纳兰的住处寻去。

夜过二更,纳兰屋内却灯火通明,我穿墙而入,屋内守夜的丫鬟许是熬了太久,此刻已昏昏欲睡,而放眼望去,屋内点的竟全是七星灯,一盏一盏,都摇曳不定。

我心中暗惊,原来,已严重到如此地步了吗?如若七星灯一灭,那纳兰容若便是气数将尽了。

我缓缓渡到纳兰床头,在望见他面如死灰的寂寥时,到底还是深深一颤。发黑的印堂,赢弱的面容,毫无血色的薄唇,无不传达出一个信息:死亡。

心脏就在那时隐隐作痛,悲伤翻天覆地而来,视线竟也在那时开始模糊,我努力揉揉双眼,却发现满脸的泪水。

泪水……

我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到,泪水,怎么可能是泪水呢?我一个不懂人情,冷血的千年妖灵,怎么会流泪?可是,我越是不信,那泪水却是一个劲儿的往出流,

我猛然跌坐在床头,缓缓四肢无力,觉着自己如一阵风似的飘了起来。

“表哥……”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再次有了意识醒来时,惊的不知所以。周围一大片空地,全是开的正盛的白色芍药。一丝微风吹过,我居然摇晃起来。

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极其艰难的低头,一支碧绿的细长枝干逆土而出,周遭毫无多余枝干,只最顶端,余着一白色骨朵。

原身?芍药?

我居然,千年修行毁于一旦,重新变成了一个夏生冬灭的芍药。

一丝凉意从根底生出,延着枝干的经脉纹络至全身。

我凄苦一笑。

当初素凉死时我便知道,为报她恩情,会如何付出,不曾想,竟是这般倾尽所有。我早该察觉,以素凉对纳兰的情深,怎会甘心踏黄泉、入轮回。

所谓得了人心,有了情感,不过是素凉的一番意念。她一点一点吸去的灵力,竟然让自己逆天回生,而我,也油尽灯枯,回归原身。

我想,我该知足,因素凉而生,为素凉而散了一生修为。这一路上,不过是他们的情深不渝,与我何干?

可是,我却突的想起了一个人。

他第一次见面便叹我天人之姿。

他穿着大红喜袍,对我说“叫我玄烨”。

他小心翼翼拥我入怀,喊我将离。

他面露怒色,气呼呼地说“我在生气”。

……

那个让我不知所措的人间帝王,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名为素凉的人体内,有这么一个我。

原来,踏入人世,所有爱恨嗔痴,不过一场过眼云烟,我一个冷血妖灵,想得人间情爱,简直痴心妄想。

我慢慢沉了思绪,也许,这一季花开之后,归为尘土,便是再好不过了。

而玄烨,我只盼他得心所愿,一世长安。

《尾声》

朝中重臣纳兰明珠之子纳兰性得因妻子去世,伤心入骨,旧疾难除,本不久于世,却奇迹般地活了七八年之久,后于而立之年病逝。帝念其得,特免文武百官一月朝拜,皆去祭拜。

朝政赞停。

正值六月酷暑,艳阳高照。

皇宫大院各处开的正艳的花已大多蔫了下来。可若你仔细去看,便能找到一处院落,里头白色芍药似白玉镶嵌,迎风而立 开的灿烂无比。

男子穿一件素色里衣,外头披一件黄色飞龙锦袍,斜躺在一张华丽榻上。他面容平和,身材修长匀称,此刻正透过万千花朵凝着那最中间一朵白色芍药。

“将离。”他喃喃一句,许久之后,又轻飘飘的开口,“上月纳兰病逝,静妃随之而去,而你这个冒牌妃子,是打算何时醒来?”

他兀自一笑,想起初见,想起素凉晕倒时她在空中的情景,想起为救纳兰舍了一身修为的她,想起抱着她的感觉,心底猛地一阵疼痛。

将离,你知不知道,我其实能看见你的。

“将离――”他又唤了一声,语气里竟多了一丝苦涩,“你为静妃入宫,一次次救纳兰于危难,我在你背后等你那么多年。”

“将离,这次醒来,能不能为我而活?”

园中的一支白色芍药晃了晃,意识似乎慢慢聚集。

将离悠悠转醒,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可是,世间除了玄烨,还有谁知道自己的名字?

模糊间,她似乎看见一个人,身披飞龙皇袍,眉眼如画,穿过层层障碍,直奔自己而来。

那一刻,竟无比安心。

原来,修炼千年,人间几载,我想要的,不过如此。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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