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癖】
老金沟名气大,大清那会儿就名震关里关外,据说慈禧老佛爷把老金沟纳为私产,曾经来这住过一阵儿,宫娥才女河里洗漱,胭脂入水,香飘十里,坊间也有叫胭脂沟的。长顺哥俩最开始是奔着老金沟来的,长顺也是后来从窑姐小红那听说老金沟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胭脂沟,就跟着小红这样叫了。这里有苦累,有凶险,但是有金子。金子扯着心,哥俩经沈阳过长春,再下哈尔滨、齐齐哈尔、漠河,跋涉一路,义无反顾地来了。这一来,哥俩再也没能走出去。
大东和二奎也因着金子的缘由,辗转打听,在一个日头火辣的半晌午,进了老金沟。他们骑马背枪,一条猎狗忽前忽后,沿着河边被无数人踩踏出的弯曲小路,看似信马由缰地往前走。放眼所及,河沟里密密麻麻全是人,大多裸着上身,佝偻着腰,太阳底下,脊背黑亮黑亮的,手里端着淘金簸箕,在河水里哗啦哗啦地筛。泡得发白的手指,时不时在砂石里扒拉几下,倘有发现,会很仔细地捏住了,放在旁边的瓦盆里。也有咒骂声传来,应该是沙金或金粉滑脱了。大东和二奎经过的时候,一双双猜忌、戒备又带着寒意的眼睛从河沟里盯过来,阴戾戾的,让人很不舒服。
俩人不敢停留,下意识夹腿踹镫,鄂伦春马嘚嘚小颠起来,装成过路人。在他们有意无意的余光里,老金沟和沟里的人,拉成了一幅长长的画,如同一条白布上爬满了蚂蚁,令人心惊。约莫走了十里地光景,河沟里总算没人了,俩人这才心虚地吁口气,像是逃离了什么。一抬头,河沟里还有个黑点。等走得近些,发现是个灰白头发的干瘦老头儿,黑背顶着日头,闪着油亮,黑色粗布裤子撕成的大裤衩子裤腰肥大,用一根粗布条子圈住了,挂在胯骨上,躬成虾米的黑细腰,随着簸箕不停地摇晃,裹在腰间的粗布条,仿佛随时都要滑脱掉,腚沟上时不时闪出一圈白肉。
“哦,让给你们,让给你们。”老头儿见两个背枪骑马人停在河边儿,有点慌张,拎着簸箕就要换地方。
大东知道老头儿误会他们是来抢地盘的,忙说:
“大爷,我们是打猎的,从这路过,顺便看看。”
“打猎的?是想来这发财的吧。”老头儿瞄了一眼马肚子上挂着的木簸箕。
“哦,呵呵,不瞒大爷,发财谁不想啊。可是,这看了一圈儿,感觉这个财不易发呢。”
“哪那么容易。你看看,我在这都待一辈子了,财没发了,人也出不去了。爷们儿,赶紧走吧,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那啥,大爷,我们来都来了,不试试不死心呐。你教教我们咋个淘法儿,我们就试半天的,看看能淘多少。这样,这半天不管淘多淘少,都给你,咋样?”
“都给我啊?那倒也行。丑话说头里,可别反悔啊。那啥,脱鞋下河吧。”老头儿直直腰,很快,弹簧一样,又慢慢弯了回去。
大东和二奎拴好马,取了木簸箕脱鞋下河。七月份了,兴安岭山脚背阴处,雪还没化完,河水冰凉彻骨。大东左脚刚入水,冰个激灵,龇着牙,小心试探着,来到老头儿旁边。二奎咋咋呼呼-凉-真他姥姥的凉啊,跟过来。俩人按老头儿指点,从河底扣出几捧砂石放进木簸箕,筛谷子一样,哗啦哗啦筛起来。一个时辰过去,大东和二奎就感觉头晕腿麻,腰疼得直不起来,木簸箕里,余了一捧黑色颗粒,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金粉。三个人把金粉拢在一块儿,居然不够一个手指头粘的。二奎很失望,嘟嘟囔囔说就这点玩意儿,猴年马月能发财啊。
老头儿乐了:“淘金淘金,扒皮抽筋,要是容易,那不都发财了?还能轮到你?”
“还有啊,就算碰运气淘出点货,能不能走出去那还不一定呢。这个地方,表面上风平浪静,背后到处有眼睛呢,要么是盯人的,要么是被人盯的,要么是吃人的,要么是被人吃的。水深着呢。”
仨人不再说话,坚持淘到太阳落山。收获寥寥。上岸以后,大东让二奎搭樯子,自己拎着猎枪进了后坡林子。没多久,他提溜一只肥硕的跳猫子(野兔)回来,扒皮破肚,内脏扔给猎狗,在河边涮巴涮巴,剁成大块扔锅里。一把大粒盐,一把小根蒜,枯树枝架得旺旺的。很快,铁锅里咕嘟咕嘟开始翻腾,热气冒出来,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哎呀,呵呵,我今天有口福了。爷们儿,炖烂糊点,啊!”老头儿咧开乌黑唇,指指里面仅存的几颗黄牙。
大东先是给老头儿连汤带水盛了一碗兔子肉,再倒一碗烧酒。“好,好,哎呀,真好啊!”老头儿赶忙接了,先把酒碗放地上,端着汤碗,溜着碗边儿,边吹气边吸溜,头都不抬。
一碗下肚,老头儿抹抹嘴:“哎呀,真香啊!爷们儿,再给盛一碗。”
大东笑了:“大爷,慢点吃,管够。”
两碗兔子肉下肚,老头儿拍拍肚皮。又把酒碗端起来,三角锥一样的喉结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烧酒下肚,老头儿把眼闭上:“哎!真过瘾!”
借着酒意,老头儿话匣子打开了。他说他叫长顺,来胭脂沟四十多年了,困在这里,出不去了。早年间,他跟哥哥长青来这里淘金,哥俩也算运气好,淘到几块儿蚕豆大的金疙瘩和一些沙金,发了点小财。他说出门前爹娘提醒过,天下金子淘不完,一定得见好就收,回老家盖房娶媳妇是大事、正事。可架不住财宝动人心呐,哥俩舍不得走,又坚持淘到入秋。金子是淘了一些,万难想到的是,胭脂沟这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淘再多的金子,也带不出去。哥俩跑一次被人抢一次,跑三次被人抢三次,逃了五年,居然逃不出大山。他说,这胭脂沟里,大大小小的金帮几十个,互相抢地盘,抢金子,动刀动枪是常有的事儿。大山周围,胡子、地痞、大爷(官兵)无数,想把金子带出去,难比登天。他说啥招儿都有人想过,有把金子缝肚皮里的,有把金子藏小葫芦里塞屁眼里的,也有用猪肠包好了吞肚子里的,结果啊,都被人开膛破肚,翻肠扒胃,抛在荒野了。大山里头到底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他说,后来啊,哥俩也想明白了,既然逃不掉,那就不逃了,就用淘来的金子在大山里逍遥。他说他进了窑子,跟一个叫小红的女人颠鸾倒凤地快活。小红告诉他,胭脂沟里,像她这样的女人,比淘金的都多,只要有金子,想咋玩咋玩。哥哥长青则进了宝局,昏暗油灯下,骨牌啪啪响,金砂金粉飘来飘去,吸魂夺魄。外边被人硬抢,里面被人软夺,淘的那点金子,很快都扔牌桌和女人肚皮上了。哥哥输得没饭钱,冬夜倒在雪窝子里,发现的时候已经冻成了冰人,而他自己,也抽巴成了朽木,说不定哪天就会倒在胭脂沟里。
山风轻吹,长顺黢黑的老脸被篝火映得亮堂,刀刻纹簇拥的眼睛里,泛着泪光。他记不清有多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有多久没吃顿像样的饱饭了,就连曾经浓情蜜意的小红,早因自己拿不出金子,再不搭理他了。他曾经幻想过把小红赎出来过日子呢。真是笑话。更可悲的是,他现在已经年老体衰了,淘金都没人愿意跟他搭伙,被人撵过来撵过去,只能在被人淘过千百遍的地方,一个人拼着老命筛淘,最终落了个风湿腿,劳损腰,还有弯曲的脊背。几十年,像做梦一样。
老头儿扬脖又喝一碗烧酒,忽然神秘兮兮,四下里瞅瞅,压低声音说:
“爷们儿,我觉着你们人实诚,我就不瞒了。这截河沟子,我都呆几十年了,金子早就淘没了,淘来淘去就那点玩意儿,根本发不了财。早年间,有个老哥哥跟我说过,这胭脂沟的上游有很多分支,具体是哪条分支里有金矿搞不清楚,得找,得看,更得避人儿。找金子有门道儿,老哥哥教过我一些法子,他原本想着攒几个可靠人儿去发财的,可惜发生了变故。爷们儿,你们跟胭脂沟里的人不一样,我想带你们去找找金矿,愿意不?”
“愿意愿意!大爷,真有金矿啊?”二奎兴奋得两眼放光。
“上有金矿下有金,你想想,这里的金子哪来的?金矿必定是有的。只是,只是,万一我帮你们找到了金矿,你们会不会对我老头子起歹心呢?”老头儿忽然犹豫了。
“大爷,这个你尽管放心,我们不是那种人!”大东在这一点上很坚定。
“那行,我老头子土埋脖梗子了,无所谓了,就带你们走一趟。关键是,这山高林密的,青皮子野猪熊瞎子多,凶险呐。”
“大爷,不怕的,我们有这个。”二奎拍拍枪杆子。
“行,那说定了。回头给我弄匹马,备足东西,明天就走。”
转天,仨人吃了早饭,屯子里买了马匹和干粮,避开胭脂沟里的眼睛,穿沟越岭,往胭脂沟上游方向走。从昨晚到现在,老头儿张嘴胭脂沟闭嘴胭脂沟,说了很多沟里的人和事,大东和二奎跟着叫顺了嘴,老金沟这名竟不提了,觉着胭脂沟这名好,带着香味儿,还多了一层念想。约莫走出三十里地,猎狗突然发出低低的汪汪声,大东和二奎警觉地勒住缰绳,抄起猎枪。前面坡林子里,树枝晃动,草叶声响,不一会,穿出来五六个人,持枪拿刀,挡住路。
“几个爷们儿,金子留下马留下,人回去!”为首的黑脸壮汉用枪指着他们。
大东知道这是遇到劫匪了,长顺跟他俩讲过,劫匪一般只抢金子不伤人,留人的目的,是好让这些人回去继续淘金,人是财源,方便他们继续抢劫。
“大哥,我们几个是打猎的,真没金子,麻烦你们高抬贵手。”大东抢先开口。
“打猎的?糊弄鬼呢?簸箕是干啥用的?嘿,老头儿,瞧你晒得跟黑鬼一样,没少淘弄吧?你们是自己掏呢还是我们搜呢?要是让我们搜,可就……”
没等黑脸汉说完,大东抬手就是一枪,打中这人手腕子。紧接着,二奎的枪也响了,打在黑脸汉旁边拿枪人的胳膊上,两人哎呀一声,枪掉地上。
“都别动,谁动打谁!”大东枪口指着其他人:“把手里的家伙什儿都扔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几个人吓蒙了,愣在当场。
“快快,赶紧扔了!”黑脸汉捂着受伤的手腕子,疼得直龇牙。
“金子我们没有,估计你们应该有。识相的,都掏出来吧。”大东凶狠地瞪着黑脸汉。
“爷们儿,我们也没……”没等黑脸汉说完,大东嘭地一枪,打在黑脸汉脚尖前的地上,吓得他连连后退。嘭,又一枪,打在另只脚尖前。黑脸汉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嘭,再一枪,打在离他命根子前一寸远,吓得黑脸汉当时就尿湿了裤子。
“掏掏掏,快掏!”黑脸汉声音都变了。
有从怀里、有从裤腰里,掏出来贴身小布袋,纷纷扔在地上,又解衣脱裤,里外都给翻翻,证明确实掏完了。
“滚!”大东大声呵斥,把旁边的长顺吓一跳。
几个人一听,像是鬼门关开了一样,啼哩吐噜拔腿就跑,没有一个回头的。黑脸汉裤腰带没系紧,没跑几步裤子掉了,露出白花花的屁股。
大东翻身下马,捡起小布袋一个个打开,里面油纸包着的,是一小撮金粉或米粒大的沙金,凑一起能有个六七两。大东把布袋团巴团巴交给老头儿:“大爷,这些金子你保管吧。”
“哦哦,也行,既然相信我老头子,那我就先拿着。”老头儿看了一眼大东,明白他的意思,他和二奎手里有枪,谁拿都不合适,万一有人见财起意就麻烦了,而他一个糟老头子,老胳膊老腿,总是逃不掉的。
老头儿头一次见抢劫的反被大东给抢了,晓得他是个狠辣角色,心里反而有些吃不准了,皱皱眉。
“大爷,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关键我们真没金子,要是被他们给熊住了,不定会咋样呢,是吧?再说,他们的金子也不是好道儿来的,我只是搂草打兔子。”
“爷们儿,你做得对,要说没金子,他们打死不会信,把我们开膛破肚都有可能啊。这胭脂沟里,比的是狠劲儿,比的是决断,心慈手软成不了事儿,还会遭祸呢。”
仨人翻岭爬坡走了十多天,渐渐接近胭脂沟上游。这里坡陡林密,水清流急。老头儿抬眼看看两边山体,轻轻点头:“嗯,上有朱砂,下有黄金,应该差不离儿。落脚吧。”
大东选个背坡向阳的地方搭樯子。一路上,顺手打了不少野物,架火烤兔子肉,炖飞龙汤。这些天,老头儿最得意晚饭,总能囫囵个肉饱酒饱,而且大东处处敬重,他心头的顾虑渐渐放下。借着酒意,他跟大东和二奎讲起了看矿脉的法子。他说:“所谓看矿脉啊,就是指看矿与矿之间的关联,比如说这个银矿,经常会跟方铅矿缠巴在一块,有丹砂矿的地方,离金砂矿就不会太远,老话说上有丹砂下有金,就是这个道理。还有啊,金出阴坡,山南为阳,河南为阴,胭脂沟东西走向,沙金一般会沉积在水流平缓的阴坡。再一个,河岸植被也有个参考,节节草、小根蒜、洛阳花茂盛的地方,必定有金呐。”老头儿如数家珍,把自己知道的讲给他们听,一直讲到山风吹身起了凉意,才意犹未尽地说:“今晚早点睡,赶明儿,就按这些法子找金矿。”
胭脂沟不是笔直的,蜿蜒在山间,一会儿东西向,一会儿南北向。老头儿不管胭脂沟咋样转向,专挑小河阴面走。浅水区直接趟过去,深水区搂住马脖子游过去,来回蹿。仨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隔个二三百米取样筛砂。一整天,没有收获,衣服湿透,没有干过。到了晚上,习习夜风吹动火苗,衣服架在火堆边烘烤。老头儿酒意上头,像是回忆又像是自言自语:“看三山,四不露,不该有差错啊。”
“大爷,啥是看三山四不露呀?”大东好奇地问。
“哦,就是看地势找金矿,多年前一个老哥哥教给我的。我那老哥哥是个能人,有经验,也有股狠劲儿,拉了个金帮儿,淘了不少金。我当时投了他,我们关系处得不错。哪知道啊,他惹人眼红了,夜里被人在胸口捅几刀,人没了,金子也没了。哎,这人呐!”老头儿望着篝火里的灰烬,仿佛看到了几十年逝去的岁月,过去的人和事儿在篝火里跳跃,忽明忽暗。
“爷们儿,自古财宝动人心呐,想发财,想过好日子没什么不好,唯独一样,不能贪。一个贪字,害死了多少人呐。这条胭脂沟,在这流了千把几千年了,可这沟里流的不是水,是血。”
“大爷,说这些干吗?这些天了,金子毛都没见着。快说说,啥是看三山四不露。”二奎有点着急。
老头儿瞄一眼二奎,没吱声,自顾自喝闷酒。临睡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慢悠悠地说:“所谓看三山,就是看坐地山、看迎门山、看关门山;所谓四不露,就是沟前不露口,沟后不露肚,沟中不露风,全沟不露骨。”
第二天晌午头,老头儿终于有了发现。在胭脂沟一个拐弯处,水缓坡平,木簸箕里,黝黑的砂石里泛着点点金光。“找到了找到了!”老头儿兴奋地喊。
“爷们儿啊,快过来,我给你们说道说道。”老头儿抬手指指前面:“瞧见没,这座山就是坐地山,山石裸露,马牙石交错,那一条条的暗红色,是丹砂矿脉,黄不拉几的是黄铁矿脉,山石含金,可以说是座金山呐。你们再看,那!”老头儿转身,指着小河拐弯的地方:“这个山就是迎门山,河水受阻,到这拐弯了。关门山这里看不见,应该还在下游很远的地方,关门山是指两座山像门板一样,关住河水。迎门山和关门山,都有阻挡河水的作用,沙石沉积,年头久了,沙金也就留下来了。还记得四不露不?所谓四不露,就是看一段河谷的前后左右地势,尤其得注意河底下,不能露板石,就是不露骨的意思,你想想,板石都露出来了,沙金肯定也给冲跑了。看看,哈,这截儿河谷样样都符合,我敢断定,这里有金子,没跑儿。”
接下来的几天里,仨人像打了鸡血,天明下河,天黑上岸,不知疲累。渐渐地,几个布袋鼓起来,装满黄灿灿的沙金。
深夜,轻柔的月光从樯子顶的缝隙里钻进来,斑驳在仨人黑油油的躯体上。山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虫叫蛙鸣混合着,夜曲一样悦耳。二奎睡觉的时候,头枕一个布袋,怀里抱着一个布袋,不住地嘿嘿傻笑。他梦见自己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仙乐飘飘,美人环伺。老头儿梦见自己躺在黄金打造的大床上,金丝被里,搂着那个叫小红的女人不停地忙活。大东梦见自己开了一个双门脸的金店,金银珠宝琳琅满目。这一夜,三个人都做了梦,梦里七七八八,很是满足。
晨光熹微。突然,樯子外的猎狗发出汪汪声,惊得大东一骨碌爬起来。猎狗跟随自己多年,大东知道,这是发出危险接近的信号。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招呼二奎和老头儿赶紧起来,有情况。
大东拎着猎枪,俯身在一片灌木丛后,拨开藤条枝叶,朝猎狗预警的方向看。没多久,对面的老林子里,依稀传来猎狗的汪汪声和马群的嘶鸣声。枝叶摇晃间,十多人的马队陆续钻出林子,为首那人吊着胳膊,正是被大东打伤的黑脸汉。
大东心里咯噔一下,感情这伙人一直在追踪他们,看来是不能善了了。黑脸汉指着樯子这边正跟左右说着什么,大东嘭地放了一枪。他知道距离太远打不到,他在鸣枪示警。十多人被枪声吓了一跳,纷纷下马,呈扇形朝樯子这边兜过来。这时候,二奎和老头儿也赶到大东身边,一见这阵势,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大爷,二奎,你们赶紧骑马往西跑,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他们人多,我怕顶不了多久。快快,赶紧走!”
“爷们儿,你一个人能行?”老头儿有点不放心。
“大爷,我没事儿,你们先走,我挡他们一会儿。我有猎狗帮忙,能追到你们。快走快走!”
话音刚落,对面的枪声陆续响起来,嘭嘭嘭,纷纷射向樯子。
“哥,金子还在樯子里啊!”二奎突然想起来布袋子,眼睛里喷火。
“不要了!赶紧走!”大东朝二奎推了一把。
“不行!你不要我要!我的金子,我的金子……”二奎发疯一样,不管不顾朝樯子冲去。
从灌木丛到樯子,不足二十米的距离,二奎刚跑一多半,背部、大腿连连中枪。他扑倒在地,吃力地朝樯子爬去,一边爬一边喃喃着:金子……我的金子……
大东见二奎倒在血泊里,急红了眼,一边还击,一边冲老头儿喊:“走啊大爷!再不走,我们谁都走不掉了!”
老头儿犹豫了一下,咬咬牙:“爷们儿,我长顺这把身子骨,没几天日子头了,再多的金子,对我来说也没啥大用。这辈子,我能凭自己的能耐找到一处金矿,值了!爷们儿,你听好了,这帮人能追踪我们这么些天,既是报仇,也是冲金矿来的。金矿位置是所有淘金人的秘密,都想独吞呐,所以,他们拼死也是要把我们灭口的。爷们儿,你还年轻,赶紧跑吧,老头子帮你挡一阵,至于能不能跑得掉,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快走!”老头儿说完,借着灌木丛掩护,爬过去把二奎的猎枪捡起来,几个翻滚,躲到樯子后面,嘭地一枪,射向对面。
大东牙咬得嘎嘣嘎嘣响。他看看地上躺着不动的二奎,看看躲在樯子后面放枪的老头儿,再看一眼波光粼粼的胭脂沟,心一横,冲猎狗打声呼哨,猫着腰,迅速钻进西坡的老林子里。背后有几发子弹打在树枝上,咻咻带响。
枪声越来越远,渐渐停了。大东顾不得草叶、藤条和树枝的羁绊,玩了命地在林子里奔跑,脸上、胳膊和大腿,被划出一道道口子,却试不着疼。他从日出跑到日落,从山顶跑进山谷,一整天水米未进,直到累虚脱。他瘫在一处草地上,晕了过去。
后半夜,先是起风,不久开始落雨。雨点啪啪打在身上脸上,干裂的嘴唇有了滋润,慢慢地,大东醒了。感觉胸口像燃了火,他大张着嘴,恨不得把雨水都灌进去。饥渴和寒冷刺激着神智,他很快记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陡地坐了起来。周围黑漆漆的,风雨之中,他感觉自己像个弃人。忠诚的猎狗就蜷缩在他的身边,见主人醒了,呜呜着,不停地用舌头舔他的手,舔他的脸。大东渐渐适应了雨夜的黑暗,摸摸索索,寻了一处山体凹进去的地方避雨。猎狗蜷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不停地抹刺着湿漉漉的狗毛,两具冰冷的躯体靠在一起,渐渐有了温度。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大东都不知道,他睡得死沉,是被猎狗的汪汪声惊醒的。大东的第一反应,有危险在靠近。他想起长顺大爷跟他说过的话,金矿位置是淘金人的命根子,不容外泄,看来那帮人是要赶尽杀绝了。他迅速爬上一处高坡,借着地貌和太阳判明方位,继续往西逃命。
逃亡路上,猎狗时常有示警,大东知道,自己始终没能摆脱追踪,只是忽远忽近罢了。猎狗是山林里追踪的好手,那帮人一定也是带着猎狗的,如果对方骑马,凭自己干瘪的肚皮和疲累的双腿,无论如何是逃不掉了。人在绝望的时候,意志会像积木一样坍塌。他瘫倒在一处嫩洼塘(沼泽地)边,闭上眼睛。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没能经住二奎撺掇,非要跑来胭脂沟发大财,凭着跑山打猎的手艺,混口饭吃不难的。也后悔自己贪心太盛,淘袋沙金应该够过了,要是早点收手该多好。如今,好兄弟二奎没了。这个二奎啊,为了一袋金子把命也搭上了,何苦呢。还有长顺大爷,关键时候能豁出命保他,估计也是凶多吉少了。一粒金沙一滴血,他现在真正明白大爷的话了。哎!他叹口气,越想越难过,眼泪从眼角涌出来,滴在草叶上,又顺着茎秆,惚悠不见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猎狗又汪汪叫起来,围着他不停地转圈,一会儿舔他的脸,一会儿扯他的裤腿。大东明白猎狗的意思,心头生起一股暖意。他想,就冲猎狗的这份忠诚,自己也不能放弃,哪怕是拼死一搏。他迅速起身,开始打量四周。眼前的嫩洼塘足有三百多米,两边山势陡峭,嫩洼塘是西逃的必由之路。嫩洼塘上,遍布草帽大小的塔头墩子,根须茂盛,相互盘结,他试探着踩上去。塔头墩子忽忽悠悠,勉强可以通过的。塔头墩子下面是乌黑的经年淤泥,他找了根一人多长的树棍插下去,深不见底。他晓得这淤泥的厉害,一旦掉进去,会越陷越深,别想爬上来。猎狗率先跳上塔头墩子,跳几下,回头看看主人,见主人踩着它跳过的地方跟上来,兴奋地摇摇尾巴,继续跳。大东沿着猎狗弯弯曲曲的路线踩过去,塔头墩子晃晃悠悠,却能托得住他。有了猎狗的指引,他安心了许多,步子轻快起来,踩着塔头墩子很快走出了嫩洼塘。当追杀的人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躲在对岸的一棵松树上,架好猎枪,准备依托嫩洼塘的有利地形,狙击敌人。
大东并不知道,当初追杀他们的十多人,如今就剩下黑脸汉亲哥俩了。一伙人在樯子里发现了几袋沙金,胭脂沟里又发现了金矿,膨胀的贪欲让人迷失心性,在其他人狂热地跳进胭脂沟,端着木簸箕筛金的时候,黑脸汉冲弟弟使个眼色,俩人抄起猎枪,瞄准河里的同伴儿,扣动扳机。嘭!嘭嘭!枪口喷着股股青烟,同伴们在惊愕中一个个倒下,倒在蕴含无尽贪欲的胭脂沟里。一具具尸体随河水飘走,连同已经僵硬的二奎和长顺。哥俩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在猎狗的指引下,一路追踪,一直追到眼前的嫩洼塘边。
大东听不清他们说话,看得出,俩人在商议和争执着什么。缠着吊带的黑脸汉先下了马,拴好缰绳,试探着踩踩边上的塔头墩子。确认安全以后,猎狗在前,黑脸汉在后,踩着盘根错节晃晃悠悠的塔头墩子,走了十多米远。他扭过头,冲弟弟不停地招手,弟弟这才极不情愿地跟了过来。
哥俩一前一后,踩着塔头墩子,像在跳舞。此时的弟弟已经完全没了顾虑,反而兴奋起来,这些漂浮的塔头墩子,在他看来,分明就是一堆堆的黄金,闪光诱人。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拥有。轻盈的脚步落在塔头墩子上,眼看着,就要追上哥哥了。他突然又开始担心起来,他怕哥哥撇下他,独自拥有那些宝藏。这可是有他一半的啊!不行,得追上哥哥,或者超过哥哥。正是有了这些念头儿,腿脚就充满了力量,他跃起身子,越过一个塔头墩子,落在哥哥旁边的塔头墩子上。
塔头墩子的浮力堪堪经得住一个人,他跃起落下的重量是它承受不住的,结果,他不出意外地掉了下去,掉进嫩洼塘的淤泥里。黑脸汉大惊,忙喊别动别动。他弯下腰,踩着颤颤巍巍的塔头墩子,伸手去拉。淤泥已经没过弟弟小腹了,黑脸汉情急之下,干脆趴在塔头墩子上,试图把弟弟拉出来。可是,弟弟像被淤泥吸住了一样,根本就拉不出来,顶多,只能延缓弟弟下陷的速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脸汉汗透衣背,握住弟弟的那只手变得酸麻,慢慢没了知觉。他喘着粗气,绝望地对弟弟说:“老二,松手吧,松手吧,这都是命,都是命。”
“不行!不行!都怨你,我就说这嫩洼塘危险,不能再追了,你偏不听。现在好了,我掉进来了,只要我一松手,那些金子就都是你的了。既然我好不了,你也别想好,你也下来吧!”弟弟猛地发力,一把给黑脸汉拽进淤泥里。
黑脸汉没有防备,脸朝下扎进淤泥里。淤泥糊住了眼睛,鼻子嘴巴呛满骚哄哄的黑泥巴,他拼命地甩头。弟弟一不做二不休,抓住哥哥的头发往下按,借着哥哥的身体,居然上浮了一些。弟弟看到了希望,他想踩着哥哥的身体爬上塔头墩子。黑脸汉不停地挣扎,身体却在不停地下陷。渐渐地,黑脸汉不动了。直到这个时候,弟弟才突然发现,尽管脚下踩着哥哥的身体,可他自己也在下陷。
大东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汗毛都竖了起来。嫩洼塘里的那人,惊恐地大喊救命,裹满淤泥的双臂在空中胡乱地挥舞。淤泥没过他的小腹,没过他的胸膛,渐渐地,又没过他的脖颈,没过嘴鼻,没过眼眉,没过他的头顶。
大东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想起那条白练一样的胭脂沟,清凉的河水哗哗流淌,却冲不走无数蚂蚁般的淘金人,他们像斑斑点点的墨汁,涂抹在画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