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今天我想和你谈谈死亡。
我们还不彼此熟悉,但谈论死亡我们无需熟悉,它是个太永恒又太短暂、太宽泛又太细腻的话题,我们可以深究更可以浅谈,随意。
我对死亡最初的印象在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比我外婆还要长上一辈的一个老太太,整天拄着藤杖、佝偻着腰,坐在门前晒太阳。我去田里捡麦穗的时候可以看到她,回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我家的一头牛生下小牛的时候,我透过小牛身上蒸腾的新生血气,也能看到她。我不敢和他说话,她的衣服是灰暗的、眼神是浑浊的、头发是斑驳的,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知道吧,那个老太太,她老死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老死了。“老死”不该是很让人欣慰的么,因为和平安详的晚年……但我只是心底发凉,我又想起了那个茫然坐在门前的老人家。
后来有一个周日,小叔说要带我上街赶集。我高兴得早饭都没有吃好,但一吃完早饭,村头小学里的扩音喇叭突然喊着说:“请同学们回来补课。”我于是顺从地背着书包去上课,但第一节课下课我忍不住狂奔出学校跳上校门口的一块大石头眺望远方的大路,正好看到小叔带着小婶往集市的方向去了。我不清楚这算不算冥冥的一种安排,我只是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老太太。不用晚辈喊她她就睁眼起床,晚辈喊她她就去吃饭,晚辈再喊她她就去睡觉,躺在床上,茫茫然然——和平安详。
后来我喜欢上了一阕词:“不信芳春厌老人,老人几度送余春。惜春行乐莫辞频。”我知道词人是个风流居士,不是个田间老妪,但我还是莫名觉得这里面充满了讽刺与无奈,和一种浓浓的恐慌。这恐慌难以祛除,就像是一个拳头砸向一张脸时,脸上的眼睛不自觉地会闭上——恐慌得逃避,自我营造一个温暖的襁褓。
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问周围的人:“你们想过自己会希望怎么死么?”有人和我说“老死”,我默然想了一会儿,告诉他,你该有永远自由的心。
我是怎么希望的呢?那时还很年轻的我自信有种超乎常人的浪漫主义情怀,我说:“本来我对这世界也意义有限,当我又发现这个世界再无留恋时,我就抱一块绑在身上的石头,慢慢沉到海里去。”我简单地希望死亡是一种虔诚的仪式,而不是一种挣扎的等待。
但过了没多久,我就后悔了,我想知道我自己到底能活多久,我想体验一种无可抗拒却又无法挽回的力量,我想知道到底是我的心先无法负担生活的重量,还是我的肉体再也无法负担我流浪的灵魂,我想知道自然的大手捞起我的灵魂时,我最后吐出的那个苍老衰败枯萎的音节到底是无可挽回索性彻悟的劲脆的释然,还是茫然无措的曲折的恐惧。
死亡之前的故事太早就有了结局,死亡之后的故事尘归尘、土归土。“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我想一直奔走、一直奔走,奔走到生命的尽头。但我终究却存了落叶归根的奢侈的幻想。怎么会不奢侈呢?我离开的时候,就注定再也回不去了啊!
我有时还会想起:曾经我那样简单地希望死亡是一种虔诚的仪式,而不是一种挣扎的等待。
你呢?和我谈谈吧,谈谈死亡。
(作者:侯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