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要提笔写下昨晚的百种愁肠,写下星空里的辗转难眠,写下丝丝月色的企图和凉薄。可是为何,清晨的笔,在洗完脸,签完到后,竟毫无情思,枯萎失色了呢?
我想,是黑色,是闪闪发光的黑色在撩拨、在鼓动,在呼唤,呼唤一个灵魂从走向死亡的路途中,能突然逃离,借生的名义,能够永恒。我是一个胆小鬼,惧怕黑夜,更惧怕白天。假如肉体可以作假,可以假装安然无恙睡得很香。那么,借此,我的灵魂可以溜出去一会儿。
所以,黑色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
暮色已经侵袭了整个村庄,侵袭了整个白天,我还在回家的路上,是谁带走了我的光明?我曾许愿,一定在还有光辉的时候回家。但是,显然,暮色已经平分了世界,晚钟消亡,牛羊入关,我只是留在暮色中倦步回家的农夫。回家,回家,家在暮色深沉之中。
月色不甘平庸,惊扰了闪闪发光的寒夜。从窗中,从被高墙堵挡的一线窗中,他生生挤了进来。探进头的月色,伸入爪的魔鬼,在我炉火熊熊的的屋中,肆意存在。如果我能拒绝,我绝不同意他的到来,和那霜花上的树枝,那冰坨上的水坑一样,我在冰冷存在的同时,保持着高傲又坚硬的锋芒,我的锋芒存在于黑暗之中,如同我的眼睛存在于黑暗之中。
我在深夜里等,等你下了西楼,等你拂了妆镜台,离了捣衣砧,我再出逃。我不爱朗照,也不爱假装多情。我不急,不急,在和魔鬼斗法的过程中,我一向沉稳镇定,无招胜招。
炉火旺盛,“砉然向然”。屋中孤单的辉煌,在我灵魂出逃的时刻,神采飞扬。是年轻的热血任他燃尽气息挥霍殆尽,还是壮士的义气凭他波澜壮阔勇往直前?“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项王自刎而亡,死亡的不仅是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士,是知耻重义的坦荡君子,他把华夏河流中开明宗义不以权谋取胜的义气一同埋葬。
自此,多少历史靠权谋书写。侠肝义胆,手持长剑,断了自己尘缘。
“所以不被珍爱的人生,都应该高傲的绝版。”在项羽流亡了自己吞山河贯长虹的气魄后,历史走向深黑的夜里,船舶驶向茫茫的海上。泥沙在下,日月在上,鱼族在下,星辰在上,黑夜无言,黑夜欲语。最深黑的夜,是最公平的评判者。
埋葬掩盖是黑夜的绝活儿。
历史在茫茫的深海,仍然不会忘记,冲天的正气之歌,是蒙着腥臊汗垢、骈肩杂遝的秽气而响彻南天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的道义之根,不过存于“传车送穷北”的楚囚身上。项羽之义,正气之歌,在熊熊的火焰之后,成为安静而冰冷的灰。
最深沉的黑夜已经来临,最沉重的睡眠已经开始,一具具平躺的躯壳,摆满了山川、高楼和夜空。
此刻,我就要逃离。
一株杏树,开满了白色的花。她情意绵绵,低头偷看我,旁边的树上,一只小小鸟,正在酣睡。
我越过山,听到水在抽泣;我跨过水,看到山的倦容。一株白杨,接近天门。她修剪了长长的指甲,盘好了长长的头发,清洗了泪痕和灰尘,着以深邃艳丽的妆容,这绿的发黑的树叶,这浑身摇曳的情丝,如江如海。一个明月楼的思妇,永远等不来青枫浦的游子,何况这样的游子,再也不会回来。
不,不,这不是浑身摇曳的情丝,这是一个高傲的生命浓浓的悲哀。一颗心系在远方的远方,但远方已是埋入坟墓再无生机的苍凉。也许,她是左宗棠入疆时亲手栽的,也许她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风里雨里,山河岁月,这个水岸满满的青绿,现在只剩下这一株白杨。愿与子同袍,可是带长剑挟秦弓又能抵挡的了谁?
孤独就是时空,孤独就是生死。
这株白杨,要在今晚死亡。
有多少长情的陪伴,经历了沧海桑田,青青岁月,终究没有抵过刀斧砍伐,人类拓荒。
在路灯不远处,一只流浪猫,死在了一辆飞奔的汽车之下,可黑夜,黑夜,深沉的黑夜,连一声哀鸣也未通过,就匆匆掩盖了他的死亡。在这个路段他躺了很多天,有一天,一辆装满土的卡车,在碾过他的尸体时,落下了很多土,盖住了他。除了风中吹动的几根棕色的毛,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那是一个小小的坟场,一个生命最后的归宿。
生命本就强大,可以忍受深夜寒冬的创伤,可以忍受十日不食的饥饿,可以度春越夏,苍苍老矣;但是在人类面前,生命忽然就变得脆弱,逃不过速度,抵不过重量,甚至对于死亡也无法申诉。这些蒙昧的生物,是开发不了人类的文明,追赶不上人类的发展的。但是人类越是高级越是发达,这些生灵的性命难道越是廉价越是卑微吗?阴阳不过一线之隔,从此入彼,竟不知缘起何处。
死亡的那棵树,死亡的那只猫,谁在留恋悲伤的洪流中,存有对你们的一点点念叨?
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另一个地方,是否也是一种追求?
黑夜,深沉的黑夜,淹没了横无际涯的时间和空间,我要在莽莽苍苍的海上,驶向最耀眼的黑暗。
一狂父,披发提壶。涉河而来。其妻追止之,不及。堕河而死。
我问他:你为何度过生和死的界限,去往死的路上?你为何逾越能和不能界限,寻找不能的可能性?深沉冰冷的海水,是火热跳动的心脏的埋葬地吗?面对号天唏嘘的妻子,你竟能不觉愧疚吗?
他看也没看我,仰头大笑,崩腾长啸:
“你居然反问我?”
你又为何在这黑夜中流连,不肯乖乖睡在被窝?学生杀死老师,是学生太过冲动还是教育应该反思?帮助别人的人已经惨死,苟活者却心安理得,是教育存在缺陷还是社会缺少良知?手握权力的人受到追捧,认真实干的人备受讥讽;贫穷的人愚昧无知却不肯上进,富有的人拥有钱财却只会挥霍;相比较通情达理和顾家贤良,女人更爱攀比衣服、皮肤和丈夫;相比较事业家国和社会意识,男人更注重于酒量职称和女人;真诚和信任一文不值,奉承和巴结反是必备素质。
我因何要堕河?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游走的身影,不正是和我一样吗?
“不,不。我是在逃离,是在寻找,但是我也在超越。我更希望寻找到一种安静的处世之道,即便社会如此,这也绝非是我可以解脱的借口。生而为人,虽没有舍我其谁的能力,但至少应该有兼济天下的认识。”
他笑得更加肆意。“兼济天下,就你?你有盖世的权利,还是有无敌的能力,你是有数以万计的财富,还是有处处畅通的人脉?你是要抱着一颗赤裸裸红彤彤的心去奉献给谁呢?你生病不能请假,时间都已交公,自由都快丢失,还说什么兼济天下!
“哎,哎……”未等我我反驳一句,他便不屑地离开了。
他妻子的歌声响彻宇宙: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