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给我最深刻的印象除了慌就是闲。
被一场前所未见的感染病毒逼得全民恐慌,全民空闲。
封城宅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我彻底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成年人大多是闲不住的,除了部分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主。
因为长时间的闲意味着入不敷出,也意味着生活没滋味,同时令人生出一种虚度光阴的可耻感。
在大部分成年人的认知里,忙碌起来,劳作起来,日子才充实,时间才不算虚度。
伍女士也是这样认为的。
三月初的某天,在把各类知道的美食都捣鼓了一遍后,面对惨不忍睹的成绩,伍女士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制作美食方面的不足,为了转移这种挫败感,她把目光投向了村前那块长满杂草的荒地。她准备把那块地开垦出来,种上蔬菜,用她的话说就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猜她大概是想把在制作美食时丢的场子通过种菜夺回来。
然而她忽略了自身的能力,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
跟村里几个资深的菜农讨教了一番后,伍女士撸起袖子就开干。
开荒的第一步就是除草,那一亩见方的地野花杂草长势惊人,尤其是经过几场春雨的滋润之后。为了快速除掉这些碍眼的家伙,伍女士把游手好闲的我派上了开荒的前线,大概她觉得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吧。
这是我第一次跟她一起做同一件事,在此之前,我觉得她是不大会主动邀请我干活的,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共事的程度。
也许不能用“邀请”一词,这分明是当娘的跟自己的女儿派遣任务,这似乎很天经地义,所以我无法抗拒。
于是在某个阳光和煦的早晨,伍女士和我套上塑胶高筒鞋和手套,扛着农具,气势汹汹地杀向了荒地。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事实上也没什么可说的。
半人高的杂草弯腰用力一拔,连根带泥拖出,这个清理起来倒容易,就是要出点洪荒之力。
我正好有气无处撒,于是这些草遭殃了。
最费劲的是那些贴地而生的小草,矮小的一棵,拔起时连带起旁边几棵,底下的细根又长又韧,纠缠在一起,吃土很深,害我每拔起一把都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那残暴不仁的君主,正对生命力极强的小草处以株连之刑。
那些野花有种清新自然的美,小太阳形状的鬼针草,跟蒲公英长得很像的黄鹌菜,连绵开去的喇叭花,还有开着紫花的益母草,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之下,说真的,就这样弄死它们,我真有点于心不忍。
跟伍女士一商议,决定留下益母草,其它的野花照杀不误。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她商量一件事,还达成了共识。
那个早晨,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杀手,所过之处,片草不留。
村里有几个同样闲着无所事事的大妈也加入了我们开荒的队伍。本来我大可以退出来回家继续玩手机的,但除草除出了感觉,竟主动放弃了大好的偷懒机会。
其实干活也要讲究群众效应的,一人干活吃力,两人干活也不见得轻松多少,一众人干活那就大不一样了,速度效率上去不说,还大大调动了人的积极性。
午饭前,我们终于把全部野花杂草一棵不剩地除掉。
接下来几天就是翻地松土,我也全程参与了,头一回干这活,那是真的累啊!手掌都磨出水泡来,伍女士也没比我舒服到哪里去。那谁说的“劳动最有滋味”?确实了,腰酸背疼的滋味,同时又有种痛快淋漓感,大概这段日子真是闲怕了,干个农活都能干出征战沙场大获全胜的成就感。
把地整好,城里刚好解封,可以回城了,伍女士坚持要把菜种下才走,毕竟地都开垦出来了,总不能空着再被野草占据吧?
不通农事的她会对种菜产生如此大的执念,大概真是闲怕了。
最后伍女士在村里一位大娘的指点下用半亩地种了毛豆和生菜,另外半亩地留给大娘种菜,顺便托她帮忙照管一下田地。
三月中旬,我们回城了。回城的前一天吃了一顿枸杞咸蛋汤,拔掉叶子的枸杞梗被我插在毛豆地里,也不知能不能长起来。
回城后,我依然一个人单住,偶尔跟伍女士聊语音,基本上都是打听地里的毛豆和生菜长出来没有,好像这是我们母女之间唯一可以说的话题。
清明那天回乡下祭祖,顺便去地里看望毛豆和生菜。得益于春雨的滋润,毛豆虽然长得不高,但青绿喜人,准备开花了,生菜新嫩可爱。
我没想到的是,那次回城前随手插下去的枸杞梗居然都长起来了,沾着雨水的叶子尤其翠绿。
大娘把菜地打理得很好,她自己种的青菜也发芽了。
大娘一边笑着抱怨地里的杂草长得快,一边给我们割了很多生菜,连同枸杞。
那天中午我们做了枸杞猪肝汤和蒜蓉生菜,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吃自己种的菜了,一个人在外时也种过小葱,小葱也算菜吧?
但吃自己全程参与从开荒到播种一路种出来的菜,却是头一回,而且还是跟自己不亲近的妈一同种出来的菜。
对于出月就被伍女士扔在乡下当了六年留守儿童这件事,我一直无法释怀,虽然这些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她的怨气没有以前强烈,但始终跟她亲近不来。老爸不在家的时候,基本上不知如何跟她相处,看得出来她也如我一样笨拙,所以我才会搬出去住。
没想到疫情期间回乡下避难,竟然会因为种菜一事而把我们母女多年生疏的关系拉近,好像我们共同开荒种下去的不是生菜也不是毛豆,而是一颗冰释前嫌的种子,在青菜发芽之时也破土而出,一把冲开我们母女多年的心结。
我突然醒悟,其实那天她主动邀我去开荒除草,并非是想利用母亲的身份对我发号施令,她只是想成为我们这个僵局中主动伸手示好的那一方。
四月末某天,伍女士给我发了一条语音,“下个月,毛豆收获的时候就回家吧!尝尝咱们一起种的毛豆。”
她说的“家”不是乡下,而是她和老爸在城里的房子,那个家因为缺了我这倔强固执的一员,一直是不完整的。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毛豆收获的时候就回家。
劳动最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