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崽抱回来的那天,是2010年4月30号。那年我小学五年级。我绝不会承认我是个笨蛋,就算是在小学的懵懂时期,就算是在热恋之中。但是那天,我把一个会把我变成笨蛋的东西带回了家。我是心甘情愿做个笨蛋的。
先是有条件的宠爱,再到无条件的偏爱,为了他我做了不少蠢事(其实应该是“它”,可是提到他我就会变成笨蛋),就像一个什么事都想着为孩子好、恨不得为他们安排一切的傻母亲。然而崽也跟被母亲团团围住的孩子一样,并没有成长得有多听话,倒是把我当作靠山,当作乱撒尿之后被妈妈追着打时的避风港。不知道多少次,我醒来,睡眼朦胧地走去客厅,瞟见他在笼里被关禁闭,两只眼如出水葡萄,眼波里是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及得上的那种楚楚可怜。他甚至不用说话——还好他并不会说话——只要发出“嗯、嗯”的惨叫声,我便心软了,心化了,把他的禁闭解除了。你若知道我妈擦他在书房门口撒的尿时有多崩溃,若知道我妈是以一种怎样的气愤把他撵进了笼,就会知道我这样的行为是多么不该了。
为了他,我一个豆腐心肠的人也可以变得牙尖嘴利起来,把咒骂挂在嘴皮子上,并有着随时为了崽去亲自兑现这些诅咒的决心。当我听说小区门口的保安跟老乡合伙要拐了崽去,警察来了假装不认得明明天天见到的崽,回家路上就在我妈边上喊了一句“你妈*的,今晚我他妈就拿刀来剁死你”。我妈在我边上吓了一跳,正是她平日里教我不能说脏话的。
我原本就是个恋旧的人,最害怕的是离别,最不爱见的是流逝的时间。崽的到来加重了我的病。从他三岁起(我初二)我就开始日夜担心那天的到来,没有一天不在想,没有一天不害怕。有的时候抚摸着他的脑袋看着他静静地打盹儿,会想到那天他大约也会是这般,瞌睡着瞌睡着就断了气儿了,眼泪就掉下来了,就要紧紧地去拥他了,他却只有一副怨我吵醒了他的嘴脸。我又想起他的无知,他大概都不晓得自己只能活这些岁月,心里又难过了。有时候夜里梦见他走了,整个人被魇住,被悲痛揉来揉去,像砧板上的面团。梦醒时分正是情绪发酵的时候,梦里头憋着的泪此时便一股脑儿地放了出来,流到现实里。有的时候不由得就开始算他还能陪我多久,十年……幸运的话十五年……二十年……嗯……可能世界上就是会有奇迹的……
今年我二十,书里管这叫黄金时代。而崽八岁了,老大不小的年纪,我绵绵不断的忧思又深一层。上周日崽跟奶奶出去遛弯儿,被一只看他不顺眼很久的拉布拉多咬了,重伤。当时回来就往角落里躲,疼得直哼哼,却谁也不让碰,就这么哼哼了一个晚上,又喘了一个晚上。我们都上了床,他却疼得只能站立,不敢卧下。我只能在被窝里心焦,每每昏昏欲睡之时总要想起他正受着苦,实在不好意思甩手躲进梦乡,便不自禁地同他一起颤抖,想起他的疼还要打个寒噤,就这样闹至五点方睡。次日还恰好要返校上学,一周不可回家。我一步三回头地走,总觉得我爸神色复杂却又欲言又止,像是要赶紧将我赶跑似的。可能他也发现我又变成笨蛋了。下午,爸带他去了医院。崽的视频发来,十几秒钟的时长,我看了几十遍。
回家了才听我爸讲了来龙去脉。那日爸摸了摸伤处,觉得骨头碎了一般,还有一包积水,感觉不好。把我赶走后,爸想尽一切办法带他去医院,他都怕疼,疯狂地逃。最后爸开了笼,谁知他竟乖乖地走了进去。去了医院,前两家都说病危,你这狗都大喘气儿了,肺怕是坏了,不收。跑到第三家才有医生敢收,拍了片,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断了三根肋骨,有一根还已经断成了三截儿;但是膀胱充盈——肾功能没有衰竭,有希望!
感谢医生的全力救治,崽好得飞快。我爸接我回家那天,我开后备箱放行李,他已经能爬在椅背上看我了。今天都能迈小碎步了。今天看着他信步在房里兜来兜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好像还能活很久很久。因为你看,他平日里是那么的活络开朗,他伤得那么重却那么想活,他恢复得那么快,他的胃口总是那么好,连伤了都要吞下几块鸽子肉。我总觉得崽的黄金时代已经过了,可是那深陷在我的忧思里的岁月,真的是黄金时代吗?眼前的岁月,真的不是黄金时代吗?
王小波在书里写:“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转眼间就已跑到似水流年里去了。”照这么说来,谁的黄金时代都会变成似水流年,而似水流年归我所有。既然总是我的,何来恐惧,何来忧思。王小波又接着说:“我所认识的人,都不珍视自己的似水流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所以一个个都像丢了魂一样。”那么,我正明白地感受着我所拥有的似水流年,我悉心地呵护着这一汪清波,这样的话,我大概也就不算是个笨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