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情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月亮还没有完全上来。废园里一片昏暗,稀稀密密的树影早已融入黑暗,偶尔响起的虫鸣鸟叫让我冷汗直冒,想起吴妈说这废园里有吃人的长虫,咬人的白蛾精,许多精怪都在夜晚的时候蹿上来。我真怕暗地里摸到一条长虫又或迎面扑来一只吃人的白蛾。

        我感到口干食燥,想哭,可是又怕惊动了那些藏在暗地里的精怪。我已经记不得要找那只漂亮精致的竹蜻蜓了,只想快快走出这废园。可是门竟隐没在暗处,我怎么也找不到。

   我胡乱的沿着墙边走,高高低低的野藤摩搓着劲脖,哭腔已经涌到了眼眶。我想大叫,既便让老爹再抽多两板子也深感值得,可是更怕因为大叫引来各种精怪,我呼吸浓重、眼泪打旋,如果给再做选择,再也不敢来这个可怕的废园了,哪怕老爹再把陀镙或竹青蜓扔到这里来也罢。

   我还是没有找到门,透过草丛却听到一丝轻轻的人语,吱吱喔喔的说着什么。我心跳加速,以为是那些化成人形的精怪出来了。拔开草丛望去,月亮已升了起来,整片树影中星星点点。

          我并没有看到什么青面獠牙的妖怪,却看到我那位美丽的奶妈————吴妈。

          我不知道吴妈这么晚跑来这里干什么?可能为我找回那只被老爹扔了的陀镙罢。她最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定是怕我没有了那陀镙而不思茶饭,今天还是她把我从老爹的板子下抢走的。

          少爷疼,吴妈也疼——吴妈常这样说。

   吴妈迎月而立,几缕月光照在她身上,像糊在房墙上的仙子年画一般。我想,如果所有的精怪也如吴妈这般好看,兴许就没人害怕了?说不准还受人欢迎呢。

         吴妈定是来找我的,只有她知道我会来这里。我立即抛开所有的恐惧,正待高呼时,一黑影从树影里扑出来,与吴妈面对面的站着。我看到吴妈吃了一吓,重重的颤抖着。我吓得大气不出,看是那精怪化做人形出来吃人了罢?而且化成的人形很像村后小河那个放排的金来。他急速的伸手抱住吴妈,吴妈不敢反抗,斜斜的倒在黑影里。我隐隐听到吴妈急切的喘息着,像是无法呼息。我想定是那妖怪要把吴妈掐死了然后吞了去。我不敢哭,甚至不敢朝那方向看,怕那妖怪发现了连我也一并吞了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抬头看时那黑影已经匿去,吴妈兀自在原地呆着,可能是吓傻了罢,我终是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我清楚的看到吴妈整个人吓了一跳,比刚才的那一吓还严重,想是那妖怪吓着她了。我不顾一切的站起来在草丛中朝她挥手,我要赶快带着她一起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少爷,你怎么在这?”吴妈颤声问我,

        “我来找陀螺,你不也是吗?”吴妈支吾着还想问什么,我害怕道,“赶快走,刚才那妖怪有没有伤着你罢。

         吴妈又吞吞吐吐,傻傻的竟不知道回答。

          ”那妖怪定是从河里来,我看它变成的人形很像河里放排的金来。往日到河边洗衣可要小心,说不准白天他就躲在河岸的茅屋里呢。“

          吴妈唯唯喏喏的答应着。

          刚进村,吴妈便央我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我想她定是吓傻了,也就随她,但也要求她不得把我进那废园的事跟老爹说。吴妈竟头一次跟我勾手指,爱怜的把我抱在怀间,我立马感到她香汗淋漓和加速的心跳,就如我那次我打翻了老爹的吊兰那般。吴妈到底是吓着了罢,我就这么想着。

   这次小祸算是躲了过去,老爹问我晚归是不是到哪疯玩去了,很自然的吴妈帮我掩了过去。

   我就一直以为那晚几乎要吃掉吴妈的妖怪就是金来,都说妖怪们是不得在白天里出来的,看那金来也是白天就躲在河边的小茅屋里头,别人都说是因为秋水退却,行河放排不易是以要这样耗着等到明年春来潮涨,我却另外想着金来是妖怪所以不敢在白天露头罢了。好些次我跟吴妈到河边洗衣,偷偷看那阴淡淡的茅屋,一点生气也没有,那金来一定在里面昏睡,好待夜晚来临出去吃人。想着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吴妈也不时的偷偷瞧着那茅屋,表情似乎更为害怕。

         我想她太概是那晚上吓着了罢。

        我真的想不明白了,吴妈怎么会去割苍耳,家里本来就不缺柴火,可是吴妈说晒干苍耳耐烧,而且烧苍耳院里的蚊虫也会少些。虽然老爹和母亲都有些纳闷儿,但还是让吴妈去了,反正家里的活儿不多。

   吴妈便接连几天都去割苍耳,在河边的小河洲上,密密麻麻的苍耳长了一片又一片。一直以来,村里人都挺恨这些苍耳,它们一年接一年的长得多,覆盖了不了地表,草皮少了,本来是牧牛的河洲便越来越显狭小了。村民们要是在秋天柴火继不上而又不想到山上割草的便来割这成片的苍耳。

   那个很平常的傍晚,因为在沟里摔了跤,沾了一身的泥,怕回去挨老爹的板子。所以不敢独自回去。我知道吴妈还在河洲里割苍耳,她接连几天都是掌灯的时候才回去,说是傍晚天凉能多割些。我便向河洲跑去,想和吴妈一同回去,只有吴妈才能让我勉去这顿板子。

   趟过几乎干涸的内河爬上河洲,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头隐去,河边一片深黛,四下安静,成片的苍耳从河脚一直延伸到洲顶。爬上洲顶举目远眺,却不曾发现吴妈。刚想大声呼叫,可是看到河边上的那间茅屋,立即想到金来可能就在里面,只等天色黑齐,便出来作恶吃人。想及此立即倍感阴森,心里一阵乱跳。

   我半趴着在苍耳丛中沿着已割倒的苍耳往深处爬,希望尽快找到吴妈让她领我回去,这毫无人声的河洲是越发让人感到可怕了,我的手在被硬草扎得生疼,苍耳叶也磨搓着小脸,哭腔汹涌而至,却只能兀自忍着。

   爬到那个河洲的一个小凹处时,眼前的一幕让我冷汗淋漓,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我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无能为力的看着眼前让我痛心的一幕——苍耳丛的深处,那个金来赤裸着上身压在我吴妈的身上,美丽的吴妈也是赤裸着上身,雪白的身子不停颤抖,我看着金来用舌头舔着吴妈的脸,又允着她的唇......吴妈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的喘息着,偶尔还有微微的低吟。

   我知道金来就要把吴妈吃掉,他又吸着吴妈那白晃晃的奶子。我知道这些都如猫儿捉到老鼠一样,在吃掉老鼠之前都要尽情的玩弄。

         我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害怕得只有嗒嗒的流着眼泪。

         吴妈的呻吟又重了一些,头部无规则的摆动着,金来的头在她的双乳间来回拱动着。

         他就要吃掉吴妈了,我就要再也见不到吴妈了,以后再也没有如吴妈这样疼我了。我终究是忍不人住,不知道哪里涌来的勇气,抓了一把泥沙从苍耳丛中站起来,朝金来掷去,大声呼道:

          “妖怪,不要吃掉我的吴妈。”

           金来在我的大喊声中腾地而起,抓起衣服迅速掩去。吴妈也怪叫一声,慌乱的抓起衣服挡在胸口,头发沾满了草屑,目光呆滞的看着我。

      我呜呜的哭着,手忙脚乱的帮吴穿好衣服,拉着她就往家里跑。我怕那金来追回来,头也不敢回,连镰刀也忘记了。

     吴妈的手比河水还冰冷,到村口时却停了下来,我再怎么拉着她也没用。回身看时,她一脸的眼泪,我问她是来中吓着了,吴妈没有回答,只是呜呜的哭着,

          ”我要把这事告诉老爹,明早拿狗血把那金来除了去。"吴妈却紧张的连连摇头。

   “难不成那金来在你身下了咒么?”

   “少爷你还小,你不懂,就当是下了咒罢,除了金来吴妈就得给咒死了。”

   “那吴妈别去割苍耳了,远远的避着他,等来年春水涨了,让他架排去了就了事了。”

   吴妈忽然变得一声不吭,脸色阴郁得犹如隔年的灰冬瓜。秋虫鸣声四起,该上灯了,我又扯了扯吴妈的衣角,吴妈很突兀的问:

   “少爷,吴妈辞了工回家去好么?”

   “敢情是不好,吴妈走了就没有人待我好了,你不是说你没有家了么?”

   “少爷,今天的事儿别跟别人说,连老爷都不成,要不吴妈就得离你回家去了?”

   “成。只是吴妈也答应我不再去河边,不再去割苍耳了。”

  吴妈很犹豫了一下才诺诺的答应,回头看了一眼河边的方向。

   吴妈自此再没有去割苍耳,洗衣也不去河边了。相安无事的过完整个冬日,又过完年。只是这一冬下来,吴妈消瘦了许多,老爹问过好多回数,问吴妈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郎中,老妈亦给她炖过猪蹄和伸筋腾,只是怎么进补,吴妈还是不断憔悴。

   春天来得早了些,清明还未到,便下了好几场豪雨,河水怒张,都泛黄了,邻家大叔说小河洲已经漫顶了,可能要持续好些时日,那金来的竹排也浮到了茅屋边边了,怕是要起排了的。

   我关心的不是金来的竹排也不是小河洲给吞没了,我倒是很想看看春潮涨起的河面有无长辈说的那般有一里地那么宽,往年春潮涨起的时候,都一直被老爹关在屋里,现在却越发想去看看了,甚至忽略了那个我一直认为是妖怪的金来。

   偷偷的爬过几天前因为大雨塌出来的围墙豁口,一口气的跑到河边那段石垒的河驳上,冬意还未退尽,我呼呼的喘着白气,爬上河驳,终于看到了长辈所说的河面,黄黄的河水夹杂着从冬天褪下的枯枝败叶呜啦啦的往远处流去,在桥头山脚形成一个急漩再穿山而过,就像一下子隐去了似的。我高兴得哇哇大叫,在河驳上来回奔跑,猛地却给一双手给扣着了,那双长满老茧和带着河水腥味的手把我提了起来,回头一看,正是那个放排的金来。我无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只是哭。可是,这寒雨连绵的天气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被金来捉到了他的小茅屋里,他不停的向我咆哮,不堪入耳的言语充斥了我听力内的所有范围,我不知道坏了他什么好事,兴许是让他没有吃掉吴妈罢,他定是要吃掉我以做补偿。

         过了很久,他似乎是骂累了,用麻绳缚住我的手脚,拿了一大把竹篾跃上浮在河面的竹排,他一边拆换腐掉的竹篾一边喃喃的呼着“美娘,美娘”,美娘正是吴妈,他呼唤着吴妈的神情专注,脸却阴沉像灰暗的天空,黄黄的河水偶尔从竹排的缝隙跃出来,溅得他的脸也如河水一般,只是那双眼睛仍然活泛,夹杂了不少悲凄。

   我不知道吴妈是怎么晓得我被金来捉来了,总之吴妈扑进茅屋时我又惊又喜,金来也一脸的诧异,接着是高兴的跳起来捉住吴妈的双肩.

          "美娘,你答应跟我走了么?"

          吴妈却没有理会他,挣开他的手后就要来解我手上的绳子。我越发哭得利害。看到金来喷火的眼光越过吴妈朝我扑来。

         “小王八,我把你扔河里喂鱼去”说着就推开吴妈把我提起来。

          吴妈惊恐大叫,却先一步出了茅屋立于河边的河岩上,嘤嘤的说:“放开我少爷,否则我跳下去。”

         金来一把把我摔到地上,跪在草地上哀求吴妈跟她走,吴妈还是呜呜的哭着。河风使她长发飞舞,俏丽的脸庞挂满了眼泪,我从没有看到过吴妈这么伤心。

   远处传来老爹喊声,想是朝这边过来了。金来一脸惊谔,转身冲进茅屋里把一应物品扔到长长的竹排上,然后提起一把砍刀,出得茅屋把吴妈也拉上了竹排。

          吴妈使劲争扎,好容易挣脱站定,她对着金来由哭泣变成嘶吼:“你连向我家老爷提亲都不敢,我恁地要跟你走?你敢驾着这竹排闯鹰牙嘴,却不敢提个亲事,还要把气怄在这孩儿身上,倒是这孩子一直以为你是妖怪,怕我被你吃掉,处处保护我。你竟连一个孩儿也不如,我恁地要跟你走?”

         金来泪水涟涟,却忽地站起来,一刀一刀地砍掉那些绑住竹排的绳子,喘着粗气对吴妈说:“美娘,你跟我走罢,我着实是因为紧张你”

   竹排已随河水开始移动,吴妈就要离我而去么? 我嘶哑着跑向吴妈,一步踏在松散的河泥上,滑里水里,一股浓重的泥腥味冲进我的口腔鼻腔,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我真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吴妈的头七了,母亲说,我那掉进河里,捞起来后得了伤寒又发烧,晕晕呼呼的到现在。母亲还说,吴妈见我掉进水里,也跳进河里把我举了起来,只是她自己没再爬起来,金来看吴妈掉进江里失了踪影,只是跪在竹排上啕嚎大哭,任由竹排卷到河心撞上河岩,也沉进了江里。

         我实在是不相信再也见不到吴妈了。

   下午,阴雨还未散去,我坚持要跟母亲去河边给吴妈烧通宝,长辈们拗不过,也就让我去了。河水仍然夹着枯枝败叶,仍然冒着腥气,河面仍然那样宽广,一点不曾有什么变化,只是却吞没了我的吴妈。

   母亲点着的裱纸“哧哧”的燃着,烛火摇曳,蓦地一阵风吹来,吹起的裱纸灰旋着飘满了整个河面,在我转身跟母亲回家时,分明看到,美丽的吴妈在河的那边朝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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