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大青沟的午后,知了都屏住了呼吸伏在蜷曲了叶片的柳树干上,村口水塘的水面上,早早就浮起了绿色的池藻,仿佛是一块碧绿碧绿的毯子盖在了水塘之上。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水塘另一面一晃,就点在了那薄薄的水藻之上,接着只见他飞快地在水藻上跳动,就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稳稳地托着他的脚步,不多时,就跃到了岸边。
“怎么样?我厉害不?”少年神奇十足地一插腰,细长的嘴角往水塘那边撇了撇,对早早就靠在柳树上的少女说道。
“切,一般,和昨天差不多,你看还有不少破的呢!”和他说话的少女,大概十三四岁,挽着高高的发髻,白白净净的鹅蛋脸还带着些婴儿肥,大大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浑身散发着乡下人少有的机灵劲。
“你这死妮子,不是说不踩破,关键是我今天快了呀,没觉得吗?比昨天?”少年跺着脚,黑黑的四方面孔上,一双圆眼闪着精光。
“不跟你玩了,总发脾气!”少女一转身,顺势撕下一把树叶就往村里走。
“别,别。李妹妹。我没发脾气,你看,我给你变戏法!”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挥手往天上扬去。
少年甩出的是一把乡下农家常见的葵花籽,只见那葵花籽像长了眼睛一般,每一个葵花籽都打落一只知了,一时间,树上的知了雨点般落下,在这“知了雨”中,少年呵呵笑着,突然,一只知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脑门上,疼得他“哎呀”一声。
少女见此情景,哈哈大笑起来,少年一愣揉了揉脑袋,也跟着笑起来。
“七哥,你去当差吗?”少女笑了一阵,正色问。
“我其实不想去。”少年摸着后脑勺。
“你为啥不想去?”
“我想成了亲再去!”
“说话都这么直!”少女边说边低下了头,将红红的脸庞深深藏进发髻的影子里。
“你等我不?”少年问。
“呸。做梦!”
“你等我吧,等我五年,五年我回来。高头大马娶你!”少年认真地说。
“七哥,出去真那么好吗?”
“起码有机会,我学了一身武艺,不然一直在村里当村医?”
“村医,不也,不也挺好。”少女低声说。
“我爹也让我去,你放心吧。等我五年,我下个月就动身去京城。”
“谁要等你!”少女转身就走。
少年赶忙拉着她的衣袖。“我昨天梦见一条绿色的鲤鱼在这水塘子里。”
“绿色的?”
“恩,我找村里神婆问了,梦到鲤鱼肯定是好事!”
“绿色的?哪有啊。梦里的准吗?”
“一定准!比别人还好!你千万等我啊。”
“唉,你这倔驴!”少女挣脱了他的拉扯,终于跑远了。
少年看着她的背影,恍然不知天地,踏出一步要追,柳树林外的阳光分外刺眼,他顿了顿终于追了上去。
一
“大人,按这么的追法,抓住曾广平就是做梦!”浑厚的声音从议事厅传了出来。
“哦,这是做梦,那你张雄张大人有何高见?”一个白净的胖军官,捻着不多的胡须,将目光恶狠狠地盯向方才说话的张雄。
张雄却看也不看这人,对正中端坐的那位正主儿一拱手,朗声道“田大人!曾广平乃是对抗朝廷,扯旗造反的枭雄,非一般毛贼流寇,请大人留意,如果,按照方才的计划,几乎可以肯定必然会一败涂地。”
这位田大人面如冠玉,头戴褚褐色的方冠,散着青布袍子,浑身散发这一股潇洒劲,只大概是因为昨夜没睡好,眼圈发乌看上去不是很精神。
“我问你的话,你没听见?还没当上几天千户就敢这般拿大?”方才的白净军官,按着性子仍旧盯着张雄。
“马大人!小的也在琢磨。但这般绝对不行,这方略看来是出自你手喽?”张雄直了直身子,嘴角带着嘲笑,迎向马大人的目光。
“放肆!”马大人当场就要发作开来。
“嗳,都是为了大明的事,怎么就动上气了,这事我得说说你张雄,马大人可比你大着两级呢,你甭以为你有点战功,九千岁平日里又高看你一眼,你小子就眼里没人。听着了没?”田大人一张嘴,是一口清脆的京片子。
“大人恕罪,小的也是着急。无功是其一,这曾广平如果借着围剿失利,再壮大了声势,往北和蒙古一带的蛮人勾连起来,事情就不好收拾了,请大人千万留意!”张雄一鞠在地,大声回答道,言语间全无惧意。
“危言耸听!”马大人,端起茶杯放到嘴边,尝了尝觉得有些凉,狠狠将杯子墩在桌上。
“老马,张雄的高见咱也得听听不是。咹?”
三人正说着,一个小厮捧着一札信快步走了进来,送到了田大人手中田大人拿起信一看,脸上微微变色,冲马大人使了个眼色。
马大人撇了张雄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刘大人要和我议事,四品以下不得旁听。千户大人,请回避吧!”
张雄忿忿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跺脚出了议事厅。
“这小子,这小子!出去连个屁也不放。”张雄前脚出了门,后脚马大人就冲着田大人嚷嚷起来。
“你来看。”田大人却没理他,将信轻轻扔了过来。
马大人很快看完了信,吃惊的嘴都合不上,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意思这就快完了?”
“恩,撑不了几天了。嘿嘿。”
“那咱们?”
“该怎么着,怎么着。关键不能留下把柄!养的猪得赶紧宰了!”田大人伸手拿过茶杯,刚放到嘴边,扬手就摔了出去。“真他妈凉!把送茶的抽十鞭子!妈的。”他把鞋一脱,两只脚大大咧咧地架在桌上。
“大人,不好弄啊,当初为了挣点银子,留着曾广平这伙人没斩草除根,现在他们就在北边来回晃荡,听说人挺多,也有挺多高手,有点辣手。”
田大人站起身来,走到炉旁,透过雕花的窗棂,园子里那颗老松树正顶着昨日刚下的积雪,像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远远地,张雄正在对面的回廊和几个人议论着什么,田大人噗呲一笑,转过身来对马大人说“老马,张雄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还是三十?我也忘了。”
“现在成家了吧?”
“不知道,没听他说过,好像成家了。大人怎么了?是要给他配一个?昨晚上一醉阁那儿的姑娘不错,硬桥大马的,配这驴绝了!哈哈。”
“你这混混儿,没个正形。二十五,二十五,也差不多了。你注意了他刀鞘上绣的绿鲤鱼了吗?”
“当然了,‘阎王鲤’张雄吗。其实,就他那个脾气,该他妈给他绣头驴!大人这个怎么了?”
“没事,这其实就是他以前相好在他离家的时候给的信物,他后来也没回去找人家,现在还挂着,哦,那他成家了就没的说了。老马,你说咱锦衣卫在这大明朝是个什么角儿?”田大人看着火红的茶炉,上面的银壶刚好烧开,水汽将他的五官模糊了,马大人看上去觉得他像戏里的鬼,想调侃几句又没敢,只好接话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在您英明领导下,全天下数第一的场面活,咱们跺跺脚北京城,哦,不大明朝都得抖三抖!”
“非也,非也啊。咱们啊,就是这茶壶,里面的热水皇上,是朝廷,得开着。外面的柴火是老百姓,得照着。咱们太软了,火烧透了,水流了咱就没用了。咱太硬了,水开不了,也没用了。知道吗?这是个度!”
“透彻!透彻!大人一说小的醍醐灌顶啊。哈哈哈。”马大人顺手一顶高帽甩过来。
“所以说,不管壶里的水怎么换,咱们的事还得办,不然就没用了!”田大人得意洋洋地又往窗外望了望,张雄还在那里大声说着什么。
“大人见得透,咱们怎么办听您的,没说的,您要是看我合适,我就带人去宰了那个曾广平。”
“不用,不用,我自有安排。对了,昨天晚上那个妮子叫什么来着?”田大人回过神,正色道。
二、
玉臻楼座落在京城南门,是当时最大也是最豪奢的酒楼,整个楼面高四层,客人所见之处皆是雕梁画栋,花烛红绸。每到夜间,酒气、雾气混合了周围不远那些低矮平房的炊烟,将玉臻楼紧紧包裹起来。楼下的人看上去,如端于云端的仙境,楼上的人看下去,又仿佛身临儿时的梦境,俯瞰着众生碌碌。
玉臻楼一上二楼拐角的雅间,叫娉婷阁。是酒楼看风景最好的地方,却也不大,布置的颇为雅致,因此许多文人墨客都在此饮酒踏歌。
而今天,张雄正拉了田尔耕田大人在此吃喝。
“大人,大人。我方才和您说的是绞尽脑汁想的万全之策。您千万留意啊。”张雄略显焦躁地对田大人说。
“恩,恩。我心里有数,你也吃点吃点。”田大人浑然不觉地支吾着,看了看张雄面前动也未动的碗碟。
“大人,您说句话,只要您心意已决,事情我来办,他身边那么多咱们的人,曾广平绝对跑不了。”
“恩,恩。有细作,干得好!来咱哥俩先干一杯。”田大人端起杯。
张雄对这个泥鳅百般无奈,只得端起杯来。
“大人,小的听说最近朝廷有变?”
田大人眉峰猛地一挑,眼中精光闪闪,咬着牙慢慢地说“我没听说,你听到什么了?”
“六部里面同时出了几个缺。”
“哦,那看皇上和魏公公怎么安排吧,不是咱们操心的事。”田大人神情一缓,伸筷子夹起一块汁水淋漓的汆滚牛肉。
“小的和您同出一门,唯公公马首是瞻,请大人唯小人多担待些,我这千户。”
“你知道你为啥升不上去?”田大人嘴里吃着肉,含糊不清地说。
“...”
“太痴了,被拴住了。光知道干活啦。哈哈!”
这时,隔壁传来了嘈杂的行酒令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着“管他什么田尔耕都督,还是什么东西厂卫,我今天在这里喝酒啥事没有。哈哈。”
田、张二人都是一皱眉。
“不就是做着朝阁不二的梦吗?就连那个张雄,狂妄如斯还不甘千户呢。”那声音像针刺一般钻入二人耳朵。
“你不也是想这个指挥使的梦吗?”隔壁另一人说。
“梦都是要做的,只不过有人能实现,有人那叫黄粱白日梦。哈哈!”
...
玉臻楼外,也已经深了。田、张二人缓缓走了出来。
“张雄,今天你是故意请我到这里来一边听戏,一边说事的吧。”田大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张雄说。
“没有,没有。小的怎么敢在您面前玩弄心机,确实是巧合,巧合。”张雄陪着笑,解释着。
“嘿嘿,那就好,那就好。你回去吧,我回头和几个佥事合计合计。”
“大人,全听您做主,这事,他们,他们也不懂啊。”
“嗨,你还不知道,现在都得大家先议了,签了字,魏公公哪里才能用印。要不你直接去找他老人家?”田大人笑着看着张雄。
张雄忿忿地看着脚面,却又说不出什么。
“年轻人,别着急。梦都会实现的,就和马福说的一样,咱不能因为着急让他成了白日梦不是。”田大人颇有意味地看着他。
“凭大人做主,总叫大人知道我的心...”张雄还想说什么,田大人却不再听下去,摆了摆手,一步三摇地走了。
身后喧闹的酒楼,还在招待宿醉的客人,张雄向前看去,一抹残月透过南门射过来,将自己的影子在身后拉得细长一条,远远地指向孤寂的夜色。
三、
“公公没空!他忙着呢!您请回吧。”小门官儿,一边往外赶张雄,一边就要关门。
“小公公,咱平日里也是常在干爹左近常来常往的人,您能不能给通禀一声。”张雄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硬塞给了门官儿。
那人却没接,“千户大人,这几日确实不同往常,您别费心了,公公这几天为了里头的事正不开心,你那点事我都知道了,现在去说不是触霉头吗,回去吧啊,再等等。”
“唉,我这千户都多少年了,不如我的也比我爬的高,我,唉,干的没意思啊。”
“您和我说,也没用啊。看您心虔,也确实费心,我和您说,您知道您哪儿不成吗?”
“哪儿?”
“没想透!”
“没想透?我都那啥了,还没想透?”
“对!现在这世道,奴才比人才招人待见!您啊有奴才的样儿,没奴才的骨头,和我们不一样。”说完,小门官儿嘎吱把朱漆色的大门紧紧关上了。
望着魏忠贤府的大门,张雄垂着头,却又再没什么门路。自他离了大青沟凭着一身硬功夫,可以说春风得意,功劳勋著,打下的“阎王鲤”诨号,也是让一众人不敢造次。但是,到了千户这个角色上,任凭他张雄想尽办法,门道钻尽,却再也升不上去,到哪里也被软钉子硬顶回来。此时此刻,这扇朱漆大门,真真正正地让他体会到了无路可寻,浑身力气没处使的酸楚滋味。
张雄整了整衣领,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刀鞘的绿鲤鱼,提了口气,无奈地走了。
四、
“千户大人,咱们可是着了人家道了。你看看就咱们几个人,能打的就是你自己,唉。不是去送死吗?”一个年轻的小旗官,正对张雄发着牢骚。
“喊我七哥吧还是,你知道这都为什么吗?”张雄放缓了缰绳。
“知道啊,你得罪人了呗。”
“恩,我得罪了马福那个匹夫!”张雄轻轻叹了口气。
“啥?马福?七哥你没事吧。”
“怎么了?”
“是人都知道,田都督想你死,马福能单派你来干这活?嗐,你,真是稀里糊涂的。”
张雄没回话,看了那旗官一眼,心下暗道,田尔耕与自己同出一门,都是九千岁魏忠贤心腹,绝无加害的道理,这事只能是马福从中作梗。
“手令是田大人亲手签发?”张雄问。
“当然了,咱们还没办完手里的事,半路就送过来了,直接就让走,家都不让回。肯定有诈,就是都督亲笔我看过了!”
张雄顿时觉得心乱如麻,咬了咬牙缓了一阵,回身看到一起来的几个人都萎靡僵硬面无表情地骑着马,灵机一动,一把将马停在当地。回头大声对后边骑马的卫士说道“昨夜,张某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家村口那片柳树林子还有小时候练功的水塘。”
“嫂子呢?是不是梦到嫂子了?”有人起哄道。
“是有个姑娘,可不是你嫂子,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叫李潼儿。不过梦里可没有她,我梦见那水塘里啊,有一条绿色的鲤鱼,很大很大。”
“大人,就是你刀上那条?”
“恩!是的。我小的时候,从村里出来的前一天晚上,就梦见了这条绿鲤鱼,然后的事你们就知道啦。我手刃东林党要害人物以百论处,挫败谋逆魏公公的案子就有五件,刚刚二十岁就当上了千户。所以,这绿鲤鱼就是我的福气,我昨天又梦见它,说明咱们哥几个这次一定万无一失,马踏曾广平。事情你们不用多担心,我早有安排,回来以后论功行赏不说,你们几个人那点事我都知道,总叫你们都圆了梦。哈哈。”张雄气定神闲地说完这番话,众人心稍微安定了些。
张雄看到大家脸上恢复了颜色,冲小旗官招了招手。
五、
头一日的锦衣卫都指挥府。
“啪!”马福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你他妈喝点猫尿,在玉臻楼胡说什么?”田尔耕瞪着双眼,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大人,这不是按您吩咐到哪里给姓张的毛驴敲敲边鼓吗?我迫不得已说的对您不恭敬的话。”马福捂着脸,委屈地看着田尔耕。
“说的不是这个,我且来问你,你话中提及厂卫,要不是姓张的有求于我,当时发作出来,你怎么收场?”
“他,他不敢。您消消气。我昨晚到想了个法子。”马福笑着扶田尔耕座下,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这,太。哎呀,不好这么弄啊。”田尔耕听了他的话似乎很为难。
“嗐,大人哪。风云际会,黄粱梦醒。这个时候不狠点,还想着什么留后路,不找个人顶!时局有变谁护咱们,您满腹经纶,人缘又好,难道还一直在这锦衣卫舔刀嗜血的地方啊。是不是。”
田尔耕沉思了一会,缓缓说“似乎对张雄有些太,那个什么了。毕竟我和他同门嫡出的,传出去叫人,叫人...”
马福却太了解这个上司,赶忙说“您放心,我亲自办肯定干干净净!”
“唉,那就,那就办吧,也是为了自保,为了自保。唉。”田尔耕揉了揉泛红的眼眶。
“好来!”马福转身就往外走。
“慢着,你小子这么急着想我走,你自己做的是指挥使的大梦吧。”田尔耕喊住了马福。
“没有,没有。瞧您说的。我你还不知道。”
“哼,跟我干净点,都利索了,都好。明白吗?别他妈闹个一场空。”田尔耕拧着眉。
六、
曾广平曾是东林党,不过为了挣钱,为了鲜衣怒马,东林垮之前他就不干了,他当了强盗头子,现在他又当回东林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与其被厂卫诬陷,还不如做得更大些,大明的基业不稳,他早就知道,但没想过会如此不堪,一时间他居然连下五座县城,不由得自己飘飘然起来,甚至做起了称王称霸的美梦。
可是现在,曾广平就要死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手下的“八大金刚”、“四大护法”、“左右翼王”居然挡不住这次锦衣卫的夜袭。
张雄就站在门外,大声令他投降。身边的几个侍者,紧紧靠在一起,甚至躲在曾广平身后瑟瑟发抖。
叛徒,一定是出了叛徒!
曾广平俯身从床下搬出一个木箱子,这箱子四角包着铜,看上去很不起眼,曾广平却知道这是他唯一逃生的机会。
他打开了箱子,里面铺满了一层铅子、铁片,他伸手就往这些东西下面掏,这些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血顺着指头缝流进了箱子,他也浑然不觉,终于,他摸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拽了出来,是一根长长的线索,透过线索连着的却是下面整整齐齐铺着的一层麻雷。这正是当年他师傅给他的救命法宝,“销骨雾雨”。
曾广平想也没想,拿起桌上的蜡烛就点燃了药索,药索冒着火花,飞快地往燃烧。
“不想死就逃吧!”曾广平恶狠狠地说完,没有一颗停顿,双手撑开床板,下面是一条深深的密道,他纵身跳了下去。
张雄捅倒了一涌而出的几个侍者,命手下看看有没有浑水摸鱼的曾广平。而就是这耽搁的一会功夫,“销骨雾雨”在屋子里炸开了。
多亏了他的谨慎,除了脑袋嗡嗡作响外,一众锦衣卫都没有受伤,当他推门进屋的时候,只见宽敞的屋内,“销骨雾雨”的威力之下居然再没有一件完整的家具。
张雄暗道一声侥幸,略一定神,他听到了马匹嘶鸣的声音。他赶忙追了出去,远处一人黄袍紫冠。
曾广平!
张雄顾不得旁人,抢过一匹马就追了上去,小旗官等人随后紧紧跟上。
月亮还是弯弯地挂在半空,似乎和当日玉臻楼外的月亮一样,并没有因为时间、空间的不同而略有盈亏。
七、
追着,追着。张雄却忽然放缓了马匹。
“这是正南吧!”
“对,千户大人,正南!”小旗官似乎无时不刻跟在张雄身后。
“神火营是不是就在那边?”
小旗官楞了一下,“对,大人,他钻圈子里去了。”
“哦,那让他跑别离太近伤了咱们。”张雄笑了笑。
“大人!投降的那些要不要先安置到附近去?”
“安置什么?他们都在曾广平身边多久了,都是投机之徒。留着没什么用,绑到那边破庙,点把火!”
“啊?啊!知道了。不过里面不光有咱们的细作,还有马大人他们的,有几个居然说是田都督...”
“好啦,好啦,我知道,里面人事纷扰,想那么多没用,索性一股脑汇了,留下都是口舌。这曾广平有意思啊,差不多是自己单干!哈哈。都是养着他等着用呢。”张雄一看大事已料,也放松了心情。
几个人又追赶了一会,远远地前面是一个村庄。
“那是什么地方?神火营就埋伏在哪?”
“对,曾广平肯定往有房子的地方跑,神火营就在哪,他死定了!哪个村,哪个村好像叫,叫大青沟!”小旗官说,
“什么?大青沟?”
“对!”
张雄神色微变,打马疾冲。
刀鞘上绣着的绿鲤鱼周身笼在一片凄寒的月光中,看上去无比阴冷。
八、
枪响了!火枪沉闷的声音撕碎了午夜的宁静。
曾广平胸膛中了三枪,从马上摔下的一瞬间就死了,黄色的袍子浸泡在血水中,为他称王称霸的美梦画上了终结。
张雄也中了枪!他捂着自己的肚子,用绿鲤刀硬撑着自己的身子站了起来。
“千户大人还是别动了。”小旗官仍旧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你为什么杀我?是马福?”
“不是,是田大人。”
“哼,哼。”
“您别不信,你知道吗?当今不行了,魏公公也就快倒台了。田大人给新皇的献礼一个是曾广平,另一个就是您。”
“是要把所有的事都推给我吗?”张雄的血流的更快了。
“看样子是。谁叫您平日爱得罪小人们呢?您和曾广平一样身边没自己人啦。您也别怪我,我今年也二十了,也想早早当上千户啊。”小旗官揉了揉鼻子,看着远处一点灯火都没有的漆黑村落。
“嘿嘿,嘿嘿,以为我不知道当今不行了?他交我献礼,我也交了他。”张雄像拔刀,却没有半分力气。
“您说什么?”
“督察院,离京那天我就送了卷。”
小旗官不等他说完,叫过一个卫士嘱咐了什么,那人打马而去。
“千户大人得罪了,您今天必须走!”小旗官抽出了刀。
“你敢用刀杀我?”张雄一笑,狠狠地看着他。
小旗官一愣,自嘲似得一笑“我倒忘了,您功夫好。”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柄火枪,指着张雄。
张雄却不再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这村里的人呢?”
“锦衣卫办事您知道的。”小旗官知道他想问什么。
大青沟村口的柳树林娑娑地响着,像在唱着一首歌。水塘夏日的绿藻在着初冬时分早已不复存在,水面干净得像钵铜镜,投射着柳树林婆娑摇曳的枝杈。
张雄自己闭上了眼,他等着小旗官开枪。
忽然,张雄看到李潼儿穿着一身白衣,从柳树林后转了出来,几步跑到他身旁。
“七哥,你别走。”
是啊,是啊。当初要是不踏出大青沟,会是什么样,不当千户会是什么样?
“李妹妹,你过得好吗?”张雄伸手抓住了李潼儿的手,他觉得她的手那么冷。
“我等你了呀,等了四年多。你这倔驴怎么没回来找我?”潼儿的声音似乎都没有变。
“我,我。始终没忘你。可是,我为了追随魏公公,那个什么了,去了势,成了一头阉驴...”张雄不知说什么。
“哎呀,你还留着这个绿鲤鱼呢啊。早跟你说了,没有的事,梦里的东西哪能做的准,都是梦啊。”
“你还住这儿?”张雄看着李潼儿依稀有些模糊的面孔。
“恩,就埋在柳树林那边。其实也还等着你呢。”李潼儿笑着说。
“什么?埋?”
“嘭!”火枪低沉地响了,张雄意识到这依旧是一个梦,就正如自己离开大青沟一样,无非是个梦,现在他回来了,梦醒了。眼前一片鲜红,那条绿鲤鱼不知从哪蹦了出来,也被染得通红,成了一尾鲜红鲜红的红鲤鱼。
尾巴
崇祯皇帝即位后,率先拿锦衣卫开刀清算魏忠贤阉党,田尔耕、马福等被检举揭发,崇祯元年(1629年),均以阉党被逮处死。
二〇一七年十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