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吵架了。
起因是奶奶近日越发玩得厉害,打麻将,说她输钱多还闹脾气。她倒是一直有这爱好,如今手头宽裕,生活悠闲,一群喊她阿姨的都喜欢豁着她,受一帮少龄人青睐,奶奶得意了更爱溜出门。然而麻将桌上从来没有宝刀不老的说法,毕竟真金白银,与年龄一比,明晃晃的。
其实自从前些年家里添了个小孙子,他母亲产后身体不好,爷爷奶奶就一直担着抚育重任。爷爷更是任劳任怨,奶奶小时候大冬天的掉过水塘,畏寒,每到换季就容易犯气管炎,因而买菜烧饭拖地的家务,孩子的接送,他一人就挑了不少,还得时不时周末拎着早市上新鲜买的菜坐地铁,赶到南京给我改善改善伙食。
他们大半辈子下来,素来端的不是举案齐眉的谱儿,小吵不断,爷爷更是呛人呛得频繁。可是这次不同。
五一的时候他们来我们这里玩几天。我妈临时有事去了苏州,奶奶这回来的似乎格外落寞,总跟我念,问我妈她这儿媳妇什么时候回来。我陪她聊,好像又没什么急事。结果等到他们临走,我妈才姗姗来迟,大家热热闹闹吃顿饭也就匆匆告别。
好嘛,起先我并没有多想,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妈出门和我爸一块儿回来,两个人一直叽叽咕咕。
“说啥呢?”
“唉呀今天下午奶奶跟我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
我妈顿了顿,又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一脸茫然。
“奶奶跟我诉苦,爷爷最近跟她发脾气,特别凶……唉你也知道,男人这个年纪,更年期啦。你没发现吗,爷爷现在根本不让奶奶插话,说什么都反对!”
回忆起来,好像他们走前,我爸一直建议老夫妻去我们这里的医院做个全面的体检。奶奶非常赞同,爷爷却抵触得很,一直嘟囔“偶(我)身体偶自己清楚,过几天回嘎(家)弄个简单检查,不麻烦。”奶奶一反对,他就瞪眼,“你懂得多还是偶懂得多?活抽千!”,奶奶顿时又弱弱地闭嘴了——
“活抽千”是小时候奶奶用来怪我不好好吃饭的名句,指让人发愁,不料风水轮流转。
原先以为是爷爷怕花钱或者讳疾忌医,再者爷爷奶奶挤挤杠杠,我都习惯了,现在再想,恐怕如此来势汹汹不留情面,更多还是别的原因。
“奶奶他们在我面前挺安分带。”
“在你面前自然收敛赖。今天听老奶奶说,她都不敢跟你讲这些,怕折损了爷爷在孙女儿心中光辉的形象!”
我爸突然插嘴道,“跟老爷子提一提,这样冷战不好。要不你去?”
“你作为儿子不更好嘛。”
接着妈妈又笑,“你爸跟爷爷一个性子,看看奶奶的可怜样儿,也是我的日常,天天被顶得一头包!”
我爸反驳起来,一拳难敌二手,只好讪讪地去端菜了。
“其实年轻的时候,是你奶奶摆态度多,想不到,如今任性的那个倒反过来啦。人嘛,总是喜欢对着亲近的那个发泄情绪。”
说起来爷爷奶奶真算是患难夫妻的。年少成婚,爷爷在乡镇中学当老师,奶奶小学辍学没学历,就在那个中学里做校工。她生二叔后其实还怀了一次,葡萄胎,幸亏有个从上海下乡的医生,就在简陋的乡卫生所里给奶奶动了手术,侥幸保命,而代价是不能再生育,而后又患上肺结核。在我爸的记忆里,爷爷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为了给奶奶治病,他还欠了一大笔钱,一直还到约莫爸爸上初中。奶奶体弱无法正常工作,我爸也染上同样的病,一屋头里俩病人,换粮的工分还就靠他一人,也不声不响坚持下来了。不过爷爷嗜酒,年轻时尤甚,烂醉回家倒头就睡,奶奶也气,可劲儿骂,但爷爷睡死了不理她,行嘛,就只有当场一屁股赖在地上嚎。
“那奶奶哭的时候你和二叔在干嘛呀?”
“当然旁边躲着啊,否则还敢干嘛?”
其实直到今日爷爷仍然馋酒,奶奶还是会数落,但爷爷自己开始惜命了,吃药检查都不落下,两人还定期去医院小住调理一阵子。就像一杯黄澄澄的冰啤,刚开始噼里啪啦没命地往外涌,满溢出来的热情,等时间一久气泡消散,终于懂得默默地安分。
爸爸端菜归来,招呼我们坐下,我们赶紧溜过去。我爸有种怪癖,别人有路怒,一开车就脚踢猛虎拳夯老龙,而他有饭怒,他要做好饭全家就必须光速聚在桌边,他要所有人乖巧开吃笑容满面,一秒都等不了,否则他就怨妇,他就啰里吧嗦发脾气。尽管法不责众,我妈和我已经狼狈为奸惯了,但是大多还是会给给面子,人道主义关怀一下辛苦捯饬的张先生。
“诶结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给女儿讲讲那谁,z的事呗。”
“……别在网上瞎写啊。”
“怎么会!”
故事里的z阿姨年少时心气才气都不缺,恋爱8年谈婚论嫁,扯证跟前却被甩了,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爱情不再抱有理想,于是她草草接受了之前另一个追求者,小地方的体育老师,结婚,就像很多人一样,将就了。
然而,这种故事里一定有一个“然而”,这位阿姨后来去了xx大学读博,遇到y叔,一见如故。虽然y已在老家有妻儿,z还是逐渐无可救药地倾心,两人越走越近……
我掀碗拍桌准备演讲。想不到今日终于得做愤青!
“婚姻不就应该彼此绝对忠诚吗!”
“情投意合的事,保密不了多久,我们知道以后也谴责赖,但总不能因为一次错误就永远生活在痛苦中吧?她老公和她早就没有共同语言了还就是死缠烂打,十几年下来有用吗?这男的太不识相!害人害己!”
“哈?!合着天底下就她一个人的爱情值钱?敢问这位仙女儿姐姐姓林还是姓陆?”
我爸笑了,“不是,你……”
“也许后来真配不上她了,可是平凡的真心就是笑话吗?她是没感情赖,但人家又么得出轨,她耽误别人十几年,你怎么不同情那男的苦苦挽留自己的婚姻?”
空心菜,马兰头,马齿苋上方陡然火腾腾的。
爸爸试图吹胡子瞪眼,“世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你就光道德审判吧,那我问你,人有没有追求真爱的权利?”
“有。”我理直气壮回瞪过去。
“那现在他们终于千难万难离了婚走到一起了……”
“喔哟喔哟多新鲜哪!德性,都这牌坊!那行,咱还要什么法律和道德,结婚证一纸空文不如早日烧了祭拜渣男贱女,今儿告诉您,我还就最鄙视杰克肉丝!”
“你想的也太简单了!大多数的爱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他们也道歉,但客观上确实回不去。”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着眉敲敲碗边,意思饭要凉了催我快吃。
可是饭哪能阻挡我的讨伐,“那她早干嘛去啦?换新环境觉得不合适就赶紧离哎,还非得两情相悦后暴露了才摊牌?!洗白个什么劲。”
亲爹其人,讨论个问题容易来劲(也不幸遗传了我),“那她不遇到不喜欢上怎么下得了决心离婚呢。平白无故,未卜先知啊?”
“我……”我被噎死了。
“我从来没说这就是道德的,这件事里她和她老公,都是错的。”
“没有人全身而退。”
这个答案有和稀泥之嫌,也绝非意料之外,怪的是,并不是不能接受。婚姻不是无瑕的,世上或许确实充斥着胡兰成和张幼仪,z们确实有不得已,卡萨布兰卡确实不过庸常到不值一提……然而。
然而,我还是坚持,我还是讨厌。
无论是凛然的放手,还是顽固不改,总不是我想要的正义。似乎我在这方面总有些古怪的戾气,以至于看《霍乱》都觉得男女主所谓的真爱是种无聊的精神病。
难道大多数人真的要么像爷爷奶奶一样,甚至我的父母,被儿女和油盐磨平,要么就是如z一般最终走向背叛与忏悔?爱真的辜负了我们吗?
幻想总归贪心,我希望现实中的婚姻和爱情永远充满坦荡和希望。东雪,南风,北斗,西城,你要的我都给你,我所盼的都有你。并不是怕波折与冲突,也不是怕琐事的侵蚀——
只是真要就此与奇怪的不可抗力讲和,总有点不甘心。
出于某种默契,通常人们一方面会喜欢“一房两人三餐四季”这种漂亮话的温馨,一方面又乐于疯狂解构悸动与情意,比如“你的男神娶了校花,你的偶像当了爸爸”,这样好显得通透,显得玩世不恭,最要紧的,酷。我当然也是大多数,实在不想吃饱了撑的纠缠一些过于傻气的顾虑,但是这种不甘心,又真实地让我如鲠在喉了。
两日后,爷爷来电。
“擦(昨)个跟你奶奶商量,今年偶们祖孙一阔(起)做生日!她还臭美,要去扬州买旗袍……今年正日子农历阳历赶上咯,但肯定晚啦你粗阔(出去)上学了。”
“好呀!那就提前到暑假里吧,八月我有空。”
“行,诶你奶奶想你啦,我把电话给她!”
奶奶语气挺轻松,惯例性地啰啰嗦嗦问我有没有感冒,有没有吃好,有没有贪凉不好好穿衣服,有没有考试,家里的小孙子又抖了什么机灵,我一一应了,又跟着她笑。本来还想多问一句,想想大概没必要了。
挂下电话我问父母是否去游说集团老娘舅了,答曰没有。
好吧。
错误估计的一点,人比预料的更无常,爱情的自愈能力超乎想象。双丝网,千千结,百转千回,可能之前真是我瞎操心了。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千秋岁》
其实这首词全文挺怨的,但是还是有点积极的、有盼头的东西的,所以断章取义,也祝大家都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