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我不得不每天在溪边浣纱的年岁,不过二八。
我在浣纱,也在浣一个少年。
胭脂点在眉心,鲜艳欲滴。旁人的催促,也不能让我折枝,我宁可独自伏在枝头,翘首盼望,看树下一个个路人行色匆匆,只怕快要凋零。
除了绣花抚琴,我无所事事。
为了他,我空白了岁月等待。
诸多行人中,我一眼看见了他。此后,便是万劫不复。我以为,一眼万年,便真的是万年。
他只是个翩翩俏公子,并无独特之处。我只是等得太久了,陈酒渗透了韶光变得更香,女子在时光中微作停滞,便开始苍老。
我将手中纱赠与他,却不接受他的信物。世人说这不平等的爱情,由此可见端倪。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已削了他一缕青丝,这比一块纱一块玉要贵重得多。
可能当时我忘记了,受之父母的发,可以再生。
三年。我真的开始苍老,从心开始,一点一滴外渗,眉心不再有胭脂,纱也只爱白色。
因为我生命的重心,只是一个虚无的等待。
为了这,我割去了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他回来的那一天,我心疾刚好复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成病疾。
东施说,这也不过是风花雪月。
可我永远不可能有她那般随性恣意的生活,就像她捧心而行永远只能是东施效颦。
他说接我回家。
有他的地方就有家。
他是我的根,最后的依附。
再然后,我入了吴。
哀大莫于心死,其实是可笑的,心死了,人还怎么能活着。我很好,嫁给夫差,我会有一个家。
范蠡,你辜负我的,不只是情意,还有那千百日的入骨相思痛,此后,一刀两断。
夫差说,这勾践,其实是个英雄。
他卧薪尝胆,怎会瞒天过海。在吴宫,夫差才是王。
夫差落了一个黑子,淡然道,随他去吧。
我自是无异议跟随他的,我想余生都与他在一起,这才是我的归属,我的根。
我的孩子是他最小的皇儿,也最是乖巧,没有太子的暴戾无常。春日里花开时节,我会在树下捡拾许多花瓣,洗净晾干缝进被子和枕头,每天被花香萦绕,像母亲身上的味道,像在溪边浣纱时少女嬉闹的味道,像我对镜理红妆时清欢的味道,像……家的味道。
后来,它有了夫君的味道,孩子的味道。
我也会想家,想满头华发的父母,会不会也在思念我。我也会回忆过去,那种用尽全力去等待和爱一个人的感觉。但已开始模糊。
我很安之若素,一切都很平静,只是我又一次,断了根。我昨日的君王,灭了我今日的夫君。自此后,我又是浮萍,因为失去了根,我无处可依。
范蠡。
他说带我回家。
他又说带我回家。
回家?哪里才是家?
但我收拾好细软,与他回到了越国。
世人厌恶我的不清白,我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他们不齿的脏女子。
勾践不是傻子,范蠡的富贵路,到头了。听人说他和我隐居了,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怎么可能呢?
越国,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越国才是我的根。我之所以跟范蠡回来,是因为我别无他路。
我一直在等一个男子,以为他会守护我一生,死心塌地依附他,然后飘零。我才恍然,我的故乡才是我的终结,我的父母,才是此生我唯一的根。
西施捧的那颗心,只是因为寻错了方向而受了伤,我宁愿没有美色,换取一生与根厮守。
不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