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你无法领会的只是时机未到,当你能够领悟的一刹那,便是缘份了。
我用十年时间寻求死的归宿,却在那一刻开始珍惜生的意义。
--- 汪雨生
01.自杀计划
今年的清明,我把妻子小花和女儿南南的骨灰,也安放在莲花公墓。
小花和南南离开我已经11年了。在去年写的小说《深呼吸》中,我有详细的叙述。女儿上高二的那年,她去北京参加了国际化学竞赛,4月28日在返回青岛的途中火车脱轨,女儿不幸遇难,我和小花悲痛欲绝。
5月11 日也就是汶川地震的前一天,小花在女儿出事的铁路附近卧轨自杀。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鲜活的两个人,突然间都离我而去。
我的世界彻底崩塌,堪比第二天的汶川地震,犹如泥石流正在淹没我,一片狼籍又让人窒息,我痛不欲生。
可是,我要完成小花的遗言,她在遗书中说:“亲爱的老汪:我已经不久于人世了,知道是癌症晚期时我想到很快就要走了,我努力与病魔抗争是舍不得离开你和南南。可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南南就先我而去。我去那边照顾南南和咱的爹娘,你来照顾自己和我的二老。你要坚强,你能坚强!
最后一次求求你,答应我!再给你自己十年的时间……希望看到你有新的生活。答应我!如果十年后你还放不下我们,再来团聚也不迟。”
将近十年了,我始终放不下她娘俩。退休两月后,过了南南十周年的忌日,我登上开往四川的列车。我要去北川看望另外两个女儿,他们是震后我在北川援建时,开始赞助的两个孤儿:卓马和德吉姐妹。我答应退休后去看望他们,小女儿德吉期待我这个家长,能参加她安排在五一节的婚礼。
在我的计划中,生前先要安顿好这两个女儿,5 月11日再到达自杀目的地,与妻女永远相聚安息。
可是,从见到这两个孩子开始,我的自杀计划就变成了另一场人生奇遇。
我的能力极其有限,既不足度他人也不足度自己,能给自己有个小小的交代,就是好好活着,这是我的宿命。之后,我感受了生的喜悦,也不得不承受更残酷的现实。人生无常,且行且珍惜……
02.渴望妈妈
四月大地回春,鲜花绽放。出游踏青,李蕾与田晨曦去了乐山,她想在出国前再去拜拜乐山大佛。
在乐山,人人敬佛,他们亲切地称大佛为“老爷子”。乐山市的建筑物最高的也就68米,要比大佛老爷子低3米,楼群也在诉说着对佛的敬仰谦让。乐山人相信:矮佛三分,也就近佛三分。
镇江之宝乐山大佛,屹立在大渡河、青衣江、岷江的合流之处,在这三江水流汇聚山下,水流湍急,波浪汹涌,惊涛拍岸,据说当年,这里经常发生沉船事件。听老人们讲起,传说在凌云山上出家的僧人海通禅师,料定是江中有妖孽,他发愿要开凿佛像,欲以无边佛法,镇住江中妖怪。
海通禅师四处化缘,筹得资金,在唐玄宗开元初年开凿佛像。经过两代人的努力下,历时90多年大佛终于完工。令人惊奇的是,自从建了大佛之后,这个三江汇聚之处,再未发生过一起沉船事故,水流也平缓了。
李蕾从小就相信神奇的佛法,但田晨曦从建筑学的角度给出分析,他说一定是修建大佛的同时,改变了水流,这个结果应该属于治水工程所致。
乐山大佛神势肃穆,临江危坐,双手扶膝,普度众生。1200多年来,是乐山人祖祖辈辈敬仰神灵,出门远行的人都会来这时道别,求得平安归来。
乐山是田晨曦妈妈的老家,小时候放了暑假,妈妈孔羽屏会带着李蕾和晨曦回乐山。李蕾不喜欢老家北川,因为奶奶不喜欢她是个女孩子。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乐山的娃儿,从晨曦太姥姥的口中,她爱上了乐山大佛,她默默地祈祷大佛显灵,帮她找到自己的妈妈。
她不记得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爸爸李轶泉也从没主动提起过她。
03.她是个谜
李蕾喜欢田晨曦,晨曦一直很疼爱她,她的世界里,晨曦是最可依赖的人。晨曦18岁离开家去北京上大学,李蕾才11岁,那时起,懵懂中她总有些失落感,见不到晨曦的日子里,她的心总是很空洞。
三年后,女孩子出落得越发漂亮,身材高挑,五官精致。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幻想着她的未来,脑子里全是晨曦,连做梦都是与晨曦相依相守,她要考北京的大学,她要和晨曦永远在一起。
他和晨曦的爸爸都是大学教授,两家同住在J大学的宿舍楼里。他们的爸爸都来自北川,后来还成了亲戚。她记事起晨曦已经上了小学,放学或者节假日,晨曦都会带她玩儿,她就是晨曦的小跟屁虫,晨曦很护着她。
两个爸爸总是一起做学术项目、搞科研,一起出差,相约喝茶、下棋。奶奶回老家时,她就住晨曦家,她就把羽屏表姑当妈妈。
可是,她自己的妈妈呢?她问奶奶:“妈妈在哪里?”
奶奶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呢,那狐狸精就是想攀高枝,早就跟人跑了”。奶奶让她去问表姑夫田庆圆,有人说妈妈是田教授带过的研究生。
她去问表姑夫:“我的妈妈在哪里呢?”田庆圆会说,羽屏就是你妈妈。
李蕾在奶奶的埋怨声中,隐约听到什么教授性侵事件,又是什么与导师不清楚,还有说爸爸为了争取分房指标而成婚等等。李蕾只知道爸爸是李轶泉教授,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妈妈是谁?
奶奶多次数落他儿子结婚太草率,结果是给他扔下个百天大的孩子累赘。李蕾想,如果妈妈是狐狸精,也就难怪奶奶常说她是小狐狸精了。
李蕾认为爸爸那么优秀,温和又博学,一定是为了她才没有再结婚。
她离开家上大学后,多次劝爸爸找个伴儿结婚,爸爸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还好,爸爸一直有表姑夫相陪,他俩像好朋友一样形影不离。
04.情归何处
李蕾学医是从小就有的志向,她要通过医学解开她谜一样的出身,她要找到妈妈。在李蕾去北京上大学的那年冬天,奶奶去世了。
晨曦研究生毕业后回到成都,已经在J大学工作4 年,而后被公派去美国,攻读交通运输与物流工程博士。
据说同去的还有羽屏的学生冯颖,是去美国读心理学博士,冯颖读的学校,还是晨曦在美国的舅舅帮忙办理的。
田庆圆对李蕾像亲生女儿一样,可就是死活不让她与晨曦在一起。还有羽屏妈妈,明知她与晨曦相爱,还给儿子介绍了自已的学生冯颖。
所有人都反对她与晨曦在一起,平时爱她的人们,为什么要故意拆散他俩呢?
大三的那年爸爸生病住院,李蕾忽然想做个亲子鉴定,她悄悄地进行了检测,结果却令她大为惊讶:养育了她二十多年的父亲,居然不是亲生的。
她偷偷地告诉了晨曦,晨曦似乎明白了什么真相,开始有意地躲避她。
三年前,李蕾在美国读研的时候,收到了晨曦的正式通知,他准备和冯颖结婚了。
李蕾无法接受这样的残酷,极力挽回,而晨曦心意已决。她一堵气直接报考了博士,三年没有回国。
去年的5月份,田庆圆在酒后突发脑梗,手术后一个周便离世了。晨曦在给李蕾的电话里泣不成声,他说:“爸爸他走了,离开的太突然了。弥留之际还一直在念叨你。”全家人都希望李蕾早日学成,归国发展。
当时李蕾正在博士论文答辩,她含泪对自己说:“我不想回国了,我准备在美国发展。”
17岁时李蕾说:“晨曦,世界上最好的等待是来日可期,我曾经站在原地倒数时光,期待十年后与你再相遇,长相守。”而十年后的今天,晨曦已经不属于她。
27岁的李蕾反复听着一首歌《白天不懂夜的黑》,在异国他乡抱着晨曦的相片,她哭得肝肠寸断。
出国前,李轶泉告诉她,有困难就去找他的学生帮忙,张丰定居在美国多年了。李蕾十岁的时候见过张丰,她喜欢那个高大英俊的北方叔叔。
当时,她听说张丰是从国外回来探亲的,她就想跟着张丰出国去找妈妈,被奶奶发现了还数落了她一番。
今年她博士毕业了,在选择工作期间,她终于想到了可以请张丰帮忙推荐一下。那次见面,李蕾对于自己的出身之谜,张丰提供给她有关妈妈的资料,确定她并不是田庆圆的孩子。
三月份,李蕾欣然回到了成都。这个时间段,冯颖正住在医院待产。
05.泪痕迷离
田晨曦记起去年四月,退休后的父亲还在参与几个项目,时间却自由了许多。周日晚饭后,母亲和冯颖去厨房收拾,父亲叫他来书房坐坐。自从他结婚后,每次回来吃饭总是匆匆忙忙,父子俩难得有闲聊的时间。
田庆圆告诉儿子,他曾读到一首《郊居即兴》,正是他退休后向往的生活:
“最爱郊居四月初,庭前橘发两三株。
风吹南亩秧波绿,时有蛙声到小庐”。
父亲说起阻止他与李蕾相爱,却欲言又止。晨曦看到父亲的迷乱和慌张,也许他们不该再提这个话题,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而今,父亲已安息在莲花公墓,再也听不到老家的蛙声四起。
悲伤袭来,如一阵凉风穿透他的心,他不禁潸然泪下。晨曦一度以为他与李蕾可能是兄妹,而事实上,他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
他记得父亲临终前,有一颗豆大的泪珠慢慢地滚下脸颊,那道深深的泪痕成为了他心中的永恒。晨曦和妈妈羽屏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把泪痕清洗掉。晨曦又想起在乐山的太姥姥,曾经给他们讲过,乐山大佛的泪痕是对人间的悲悯和遗憾和表达。那么,父亲他对人生有遗憾,是对李蕾的歉意吗?
田庆圆离世快一年了,李蕾才答应回国探亲。她带着自己是谁的疑问,还在继续寻找妈妈。她与晨曦心里都明白了,他们不是兄妹,却彼此不做解释。在清明节她随晨曦去扫墓,他俩对对庆圆的墓碑未曾开语已是泪流满面,心里都在默默地告诉亡灵,他俩不是兄妹,他们本来可以成为相亲相爱的夫妻,他们的宿命不在彼此却相爱不变。
扫墓归来,田晨曦干净的脸颊上,多出一道擦不掉的泪痕。他照镜子的时候,泪痕会时隐时现。田晨曦使劲地揉搓着脸颊的皮肤,洗面奶根本清洗不掉这道泪痕。李蕾说她的卸装液好用,晚上,她将面部卸妆乳涂在晨曦用脸上,不管用,她又将强力去除油性的眼部卸装液递给了晨曦,仍然无济于事。
06.妻子冯颖
女孩子们上眼妆真是费心,晚上卸装又那么费劲,卸不干净吧眼部黑色素沉着,会变成熊猫眼,卸装过度吧,又会损伤眼部皮肤,容易得脂肪粒。
每次看到冯颖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个个精致得像贵妇,华丽高雅,整齐得像一个上层家族,品牌的标签和设计风格和谐统一,连瓶盖都那么讲究。他总会感叹,高知的女人精致起来,堪比高档护肤品,个个内外兼修啊!
晨曦今年35岁,才貌双全,气宇轩昂。国外读博士时,在冯颖的影响下开始护肤,喜欢健身加上注重保养,他看上去也就30岁的模样。回国后,他继续在J大任职授课,并在研究生院做了导师。
冯颖也回到母校S大学做老师,与晨曦结婚后,他们的新房也在S大的高层里,和婆婆住一个单元都好照应。生孩子前一个月,冯颖的父母也过来照顾她。有时晨曦加班,他就放心地住在J大不回家 了。尤其是李蕾回国以后,他俩更是心照不宣。
冯颖是孔羽屏带的研究生,他俩共同语言蛮多的,婆媳关系也相处得很好。四月份冯颖生下儿子才刚满月,从月子中心搬回到家里,还雇着月嫂侍候。双方父母也轮流过来帮忙,晨曦很省心,白天回来看看儿子,晚上干脆又住在J大的宿舍了。
羽屏有两个得意的弟子,一个是冯颖,另一个叫卓马,卓马是在职研究生,一直在老家北川,做震后灾区少年儿童的心理疏导咨询。卓马的实战经验多,毕业课题曾获得了全国优秀论文奖,卓马经常和羽屏老师探讨咨询难题。所以,去年5月,孔羽屏又遇见了汪雨生。
07.多年以前
世界上还有一种等待,是来日无期,你曾经站在这里细数时光,不知多少年后与我相遇。天地有情终如人愿,再次遇见,与你相守,我宁愿重新设计未来的生活。
我是汪雨生,去年五一,我在北川探望十年前相识的两个女儿:卓马和德吉。汶川地震中,他们的父母被泥石流冲走,双双遇难。同年,我在痛失去妻女之后,来北川援助震后重建,当时卓马是S大的学生,实习期间在现场做灾后心理疏导。
她的妹妹德吉也在上高二,我仿佛看到了南南父爱顿生,对两姐妹产生怜爱之情,我们的缘分就此开始了。我定期给他俩生活费用,十年来,我们情同父女相互牵挂。五一节,德吉也在我这个家长的见证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卓马看出了我在交待后事,她看穿了我有计划的自杀行动。于是,她请教了导师孔羽屏,寻求如何疏导我认知生的意义。5月3日,卓马和新婚的德吉夫妇,非要带着我到成都走走。其实是卓马悄悄安排了为我做一次心理疏导。见面后我才明白,原来,卓马敬仰的导师就是孔羽屏。
我与孔羽屏是曾经深爱的初恋,我们因J大学而结缘。搁置了多年的感情被层层剥离出来,还连带着许多意外的枝节。
文革后恢复了高考,考生的年龄大多在16到30岁之间。我们78 年入校,在J大这所理工科重点大学相遇,20岁的我身高体壮,号称相貌英俊,我来自东北的一个小镇。田庆圆、李轶泉他俩来自四川本地,一高一矮,文弱白净,尤其是李轶泉,在我面前像个“小女生”一样矫情,我们管他叫李小妹。大学四年,我们一个宿舍,不分彼此。
我们的桥隧专业女生稀有,三个男生经常去S大,在女生如云的地方参加活动。李轶泉带我们去S大他的表舅家,结识了他的表妹孔羽屏,18岁的她与我们同届,在S大读教育心理学。庆圆和我都喜欢她,一有空我们就催促轶泉,快去约羽屏一起玩儿。
1982年2月,乐山大佛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在毕业前的那个五一,我们仨缠着羽屏带我们回到了她的老家乐山,一起去参观了乐山大佛。神奇的佛像,有太多的传说,令我们好奇又敬仰。
羽屏的奶奶给我们讲了大佛显灵的传说:
1962年,连续四年的大饥荒,惨死很多人,饿殍岷山,大佛不忍看这人间的悲剧,痛苦地曾闭上眼睛,默然泪零。
1963年,灾情继续民尸遍地,大佛无力拯救苍生,再次闭眼默默流泪,泪痕很深。
1976年,新中国的三位伟人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相继去世,元首俱陨,加上唐山大地震死伤数十万人,大佛也怨天不仁,面含愠色,泪痕斑驳。
08.同生共命
我们在大佛前许下心愿,要一辈子互相照顾,彼此爱护。那天晚上,我们留宿在羽屏的奶奶家,三个男生挤在一间小屋里,规划着自己的未来。田庆圆突然发表了感慨,他说退休后就选择这样的安静生活。我们都笑他,你想得也太远了吧?
奶奶相信注定的命运,她问了我们的生辰。她后来告诉羽屏说:你和那两个高个子男孩有情缘,应该是咱们一家人。本来她的亲戚是李轶泉表哥,我们哈哈大笑,说我们与羽屏才是一家人,李小妹只是羽屏家的外人。说来也真是巧,我和庆圆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姓名的笔划都是20划(名字笔划是李小妹喜欢的算命法)。
当我们为情疯狂时,我从心底里认为是前世今生已定。从东北跑到西南,我跨越了一个中国去读书,只是为了遇见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人。此生,我的记忆中,永远有乐山大佛前我们青春的模样。
喜欢羽屏,我与田庆圆从来没有过正面的冲突,可是我们暗地里有过较劲。羽屏会选择谁呢?李轶泉对追女孩从不感兴趣,他更注重钻研学习,一直计划着考研深造。他的人生规划也打动了田庆圆,于是他俩决定一起继续学业。而我就是想早日挣钱,天南地北地去闯一闯,然后用自己的能力给羽屏更好的生活。
毕业后,田庆圆和李小妹俩继续读研并留校工作。羽屏的父母在S大工作,羽屏也选择了读研,父母希望女儿留在身边工作。而我进入铁路工程局,开启了流动性的工作生活。
说起我和庆圆的相似遭遇,也很蹊跷。2008年,我失去妻子女儿的第二天,在汶川地震中,庆圆的在北川的母亲和妹妹也遇难了。这是去年我们再聚首时才知道的,我俩的命运同样多舛。
09.情定你我
1984 年羽屏研究生毕业,父母安排她留校工作。当年,庆圆与轶泉也留校了,他们都在成都,他们什么时候见面了,去哪玩儿了,所有的事羽屏都会在书信中写告诉我。
我和庆圆谁也没挑明与羽屏的关系,似乎在默认着:只要羽屏做出选择,我们都接受。
我的工作在铁路工程部门,那时的流动单位居无定所。庆圆和轶泉在大学里,是年轻有为的老师,如果要结婚学校会优先给分配住房。羽屏多次提到她的父母,让她找个大学老师,为了以后与家人的生活好照应。
那一年,羽屏的弟弟出国深造,她的父母更希望她留在身边。我给不了她他稳定的生活,我决定退出这场恋爱,甚至鼓励庆圆去好好爱她。
羽屏研究毕业的那个夏天,突然来到青岛看我,她谁也没告诉过。她说自己已经做出选择,她把自己的身心全都交给了我。
大约陷入恋爱中的人,最能够深切体会情感的激荡,有紧张、有忐忑、有甜蜜,还有羞涩……时间可能短暂,心却仿佛走遍了万水千山,对生命的体验也因此变得丰富多彩。
我们沉静在幸福之中,恨不得永远定格在深情相拥的时刻,羽屏几乎是乐不思蜀。
庆圆的一个电话打到了我们单位的总机,那个时候电话很少,要专用的总机话务员转到各个分机号,那时的话务员还是个不错的职业,而今话务员早已被网络数据取代。
庆圆心急火撩地说:“雨生,我们正在医院”。我说:“出什么事了?”
“羽屏和同学出去旅游了,也不知现在去了哪里?”庆圆说,“我把能想到的同学都联系一下,她的父亲出车祸了,正在抢救中……”
当时,我们单位正在胶济线的铁路工程中抢工期,羽屏不让我陪她回去。她急匆匆地返回成都,父亲也已经转危为安,此后腿脚却不再灵便了。
住院的那些日子都是庆圆和轶泉陪侍,白天黑夜地轮流陪她照顾老人,她明白老人再也的离不开人的照应了。 我写了几封信,羽屏都没有回复。
10.各自安好
一个多月后,羽屏来了封信,她告诉我,她要和庆圆结婚了,这也是双方父母的意思。他们要赶上庆圆学院的新政策,第一批年轻老师申请分配新房。
这个消息如雷雨交加的霹雳,将我打翻在失恋的绝望中。我发过电报给李小妹,他说是真的,他表舅妈还去J大看过房子户型。
我告诉自己,爱她就是要尊重她的选择,我想放手却天天醉得不醒人事,直喝到胃穿孔被送往了医院。在我住医院期间,我寄去了贺礼和祝福信给李小妹,让他转交庆圆和羽屏,我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庆圆回了信,他说:“雨生,我知道羽屏更爱你,可是…我会给她稳定的生活。你多保重啊!”
我说:“兄弟,你赢了!好好照顾她一辈子吧。”
那一年秋天,J大选送庆圆和轶泉去了同济大学攻读博士,培养他们学成归来就去研究生院工作。半年后,庆圆和轶泉又被派往坦赞铁路援外实习了一年。回国时,田晨曦都快一岁了。
当年28岁的我,也被父母催婚。青睐我多年的小花,在我30岁的时候,嫁给了我。我们旅行结婚没有请客,羽屏和庆圆还有李小妹给我寄来礼物,还有小晨曦可爱的照片。
自成家后我们只求各自安好,我的单位经常流动换地方,书信来往也就慢慢地中断了。
再见到羽屏,已经是34年之后,我们忽然回到了那次别离的时刻,相对无言心底只有泪千行。一个人只能成为众人,而不能成为他自己;我终究还是成不了自己,一直被生活左右着,生怕成为异类。
博尔赫斯说过,“希望与恐惧似乎也同样的虚幻,因为它们总是指向未来的事件,也许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件,可是我们总是提前就细致入微地思考和感受它”。
11.难得相逢
去年的5月3日晚上,我们四个人又聚在了一起。在李轶泉的家里,举杯相对回忆着校园往事,同声感叹:“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
每晚羽屏都去陪伴母亲,9点多儿子晨曦过来接走妈妈,并送回了姥姥家。
留下我们仨继续痛饮,酒壮人胆,越喝话越多,从老人说到孩子,从同学谈到房子。李轶泉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本来假结婚是为了争取分房指标,不想还多赚了一个女儿,他的脸上却挂着泪珠。
田庆圆清晰地记得,他和李轶泉合作一个项目,他带着女研究生尤晶,李轶泉带着张丰一同参与。那个项目成功告捷,李轶泉推荐了他偏爱的学生张丰出国深造,去了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对了,张丰也是来自东北,身材相貌与汪雨生神似,每当提起张丰,李轶泉的脸上都挂满了欣喜。
在欢送张丰的那个晚上,李轶泉也喝了点酒,很是羡慕田庆圆就要分到大房子了,他遗憾自己还是个单身,只能屈就在小宿舍里。
庆圆就说:“你结婚啊,我们应该是一个级别的待遇。哪怕你找个人假结婚,分了房子再说也行啊。”
本是一句玩笑话而已。爱喝酒的田庆圆那天喝醉了,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他的学生尤晶坐在床头抹眼泪。
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些什么?他是有家室的人,这可怎么办?尤晶暗示她愿意与李轶泉假结婚,条件是一年后离婚,送她去出国深造。
田庆圆很是为难,他找到李轶泉商量,没想到李轶泉居然答应了。他们很快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李小妹的大三居室就这样唾手可得。然而,两个月后,尤晶告诉田庆圆,她怀孕了。
庆圆又找轶泉商量怎么办?李轶泉却想要这个孩子,他说:“有房子有孩子才是家,我的老母亲就不会总说我不孝无后了”。
于时,他们说好帮尤晶办理出国手续,尤晶生下李蕾百天后,她出国走了。
而后,李轶泉接来老妈带孩子,老太太想要的是孙子,她严重的重男轻女,然而,李轶泉说什么也不想再结婚了。在J大宿舍楼轶泉和庆圆住上下楼,表妹羽屏也经常帮他照顾李蕾。
12.非同关系
李轶泉很享受汪雨生叫他李小妹,他喜欢汪雨生,就像后来喜欢他的学生张丰一样。然而,陪伴他大半生的却是田庆圆。他与田庆圆既工作搭档,也是生活“伴侣”。
田庆圆是双性恋,有家有妻也有李小妹。在尤晶无意中发现他与轶泉的同性关系时,轶泉都已经36岁仍然未婚。
羽屏是感觉轶泉的行为习惯不像个男子汉,却没有在意去深究。后来,她以为是尤晶的出走让表哥对婚姻失望了,庆圆经常去陪着轶泉,她也不多去想。
李轶泉比庆圆大两岁,退休后仍然返聘在学校,带博士生做项目研究。李蕾要接他出国,他拒绝了。
张丰十年前回国时,告诉李教授尤晶在英国发展得很好,已经再婚。张丰还转达了尤晶的意思,希望征求李教授的意见,同意让李蕾去英国读书。
李轶泉说:“这不可能,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现在和奶奶做伴儿呢。至于长大了孩子想出国,由女儿自己决定”。
当时张丰才35岁,在美国一家研究院工作,也未成家。张丰和尤晶在读研期间就偷偷恋爱,他出国后,只等尤晶,谁知后来尤晶却嫁给了一个英国人。
几年后,张丰娶了个美国姑娘,他与李教授的来往也少了。
酒逢故人不知醉,他们仨都喝得东倒西歪了,李轶泉还在念叨雨生不够意思,几十年不回来看他们,而庆圆已经爬桌子上好久不出声了。
晨曦返回来,敲了半天门才进来,看到这个场面想阻止他们,不能再喝了。喊了几声老爸,都没有回应。他走进桌前推推庆圆,发现父亲脸色铁青已经晕过去了,他快速叫了120。
田庆圆脑梗了,开颅手术一周后,他还是离开了人世。
13.珍惜生命
在医院,抢救田庆圆的过程中,我仍然思考着自己的择生与向死。
十年未改的求死心结,在庆圆离世的那一刻,我向生的愿望瞬间占据了上峰。同时是羽屏哭晕的一刹那,我感觉到自己的责任,我有保护这个女人的冲动。
死神的残忍,不仅仅是夺去了一个生命,而是从活着的人心里,挖走了一部分的生命。天作弄人,在我设计离去的日子里,是田庆圆遗憾地走了。
生命如此脆弱,我要珍惜活着的意义和责任。况且,更不能让爱我的人们痛心,我放弃了自杀的念头,留在成都陪伴羽屏。
一个月后发现冯颖怀孕了,羽屏才缓过点神来,稳定了情绪。我与羽屏再次相遇的宿命,使我们开始重新设计未来。
半年以后,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相伴。我似乎在第二次生命中醒悟:活着真好!
有一天坐在长椅上,我问羽屏:“当年我们那么相爱,你为什么会弃我而去,闪电式结婚呢?”
羽屏的回答平静而坚定,她说:“因为当时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顿时哑然,真的不知所语。
“爸爸脱离危险后,我还在争取与你一起生活的机会,试想过N种办法。”羽屏说,“爸爸出院的那天,我忽然一阵眩晕,恶心想吐……”
一周后,我悄悄地去做了尿检,化验证实了我怀孕的事实。这一个多月来,庆圆和轶泉忙前忙后照顾爸爸,父母都看在眼里。
庆圆一直在追求我,而且只要结婚,庆圆就能申请年轻老师的第一批新房。
羽屏满含深情的眼里掠过丝丝的遗憾。“我对不起田庆圆,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关于孩子的问题”,稍作停顿,她说,“你结婚的时候,我在回礼中夹了一张晨曦的照片”。
我现在才明白,羽屏曾暗示过我,田晨曦是我的孩子。他们帮我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我和羽屏、庆圆原来是这样的一家人。
14. 戒酒能活
晨曦怀疑自己的出生,是在田庆圆住院的时候。父母都是O型血,他为什么会是B型血呢?
半年后,他看到汪叔叔与妈妈的默契,他对比自己与汪叔叔的样貌,他不敢确定这是真的,他计划从血型入手。
一天傍晚,妈妈和冯颖去看宝宝的衣服。他问雨生说:“汪叔叔是什么血型?”
“B型,你要给我做性格分析吗?”汪雨生说。
“嗯嗯,咱俩血型一样,”晨曦又问,“汪叔叔和妈妈曾经是恋人?”
汪雨生紧张地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敢正视儿子。他在考虑:到底要如何告诉晨曦真相呢?
没有再问下去,晨曦的淡定让他害怕,而晨曦只是耸了耸肩,好像告诉他事情就是这样了!这个动作又让他释然。
今年三月底,自从李蕾回国后,晨曦就大胆放手与李蕾相处,他俩出双入对似乎在续前缘,又像是圆旧梦。他们相爱如故,直到灵与肉相互交融。
他们都已确认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李蕾回国前,张丰告诉了她,她是妈妈尤晶与相爱男友的孩子。早在十年前,妈妈尤晶让张丰带走李蕾的头发,他们已经做过亲子鉴定。
晨曦做了个奇怪的梦,他与父亲不知在什么地方,是在游山玩水又好像是穿越星际。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田庆圆对他说:“儿子,戒酒能活”。
他的爸爸生前是贪酒的,而他不是,自从严禁酒驾以后,他经常开车几乎是不喝酒的。
羽屏也做了个梦,从老家乐山上下来一个道人,端着酒壶给人们送酒,而轮到她时,那道人忽然举起酒壶,朝儿子晨曦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顿时凸起个大包。
她抱着儿子的头却无力质问什么,只见那道士扬长而去,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岂能喝酒?
她和雨生说了梦境,雨生还劝她说,估计是提醒我们清明快到了,去扫墓时,让晨曦多给庆圆带点酒吧。
15. 命中有你
很多年轻人觉得生活是遥遥无期的,太远了。哪知一下子你就看到生活尽头了,死亡就在跟前,他却不知下一刻会是谁的劫?
五一节后晨曦一直咳嗽,吃了一周头孢抗生素消炎,稍有好转,他准备回家看儿子。这时微信电话响起,李蕾约他到“在云端”西餐厅,已经订好了位置。
李蕾说,有好消息要亲口告诉他。晨曦只好告诉冯颖,明天回去看孩子。
在云端西餐厅环境优美,临窗还可以一览城市的夜景。他们来到包间,灯光柔和,温馨静谧,浅紫色台布与红酒交映,白色的玫瑰花清雅高贵,更多了些浪漫的情调。
他俩相视而笑,举杯共饮,随乐而缓缓起舞。李蕾轻轻靠在晨曦的肩头,慢慢地吐出四个字:“我怀孕了”。
晨曦顿时从迷离中惊醒,一身冷汗。“宝贝,这种玩笑不可以乱开。我们一直在采取措施,你别吓我!”
李蕾撒着娇继续柔声细语:“孩子是天使,是上帝给我们的礼物。更何况,这个宝宝是我俩十年磨难,终于才赢得的爱情结晶。”
“……”晨曦不知从何说起。他抽身回到座椅上,又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李蕾心意已决,她要和自己所爱的人有个孩子,她不要像妈妈那样不负责任,她愿意自己陪孩子慢慢长大。
“求你了,李蕾,打掉好吗?我的儿子才不满两月”,晨曦又喝了一杯酒,“我们说好不干涉我的家庭。”
“我不干涉你,我只要我们的孩子。”李蕾满脸是泪,“看到孩子,我就好像拥有了你。”
他俩又拥抱在一起……
红酒一杯又一杯,彼此擦试着对方的泪水。他们相依在沙发里,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晨曦开始呼吸急促,李蕾一按脉,快跳到了200下,这是酒精中毒吗?她呼叫了120,这时已是午夜……
晨曦已经神志有些不清,李蕾大喊:“你吃了什么药吗?”。晨曦的脉搏开始减慢,他断断续续地说出:“头孢”两个字。
李蕾更慌了,这就是所谓的双硫仑样反应。头孢类抗菌素中含有的甲基硫代四唑基团,可抑制乙醛脱氢酶活性,形成乙醛无法降解,造成乙醛中毒的现象。
从而引起面红耳赤、心率快、血压低等表现,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呼吸抑制、心肌梗死、急性心衰、惊厥到死亡。
李蕾,医学博士,此刻在西餐厅束手无策,她知道晨曦正在经历着死亡,眼前一黑,自己也晕过去了……
16. 月亮的盈缺
汪雨生和羽屏没等到儿子回来,晚上10点多他们就睡了,准备明天早点去看孙子。他们睡得很沉,梦见儿子抱着孙子冲他们一直笑,晨曦第一次喊雨生爸爸,全家人幸福地拥抱在了一起。
忽然,晨曦抽身而去,羽屏抱着孙子,只见晨曦朝他们挥挥手说了一声:多珍重!一下子就不见了。
两人同时惊醒刚好四点,说起梦境,他俩居然做了同样的梦,真是奇怪了。他们以为这样的意境,也许是昨晚半睡半醒时聊天的画面。互相安慰说,回头天亮了给晨曦打个电话吧。
当冯颖被宝宝尖利的哭声吵醒时,发现姥姥没有睡在外孙的身旁。她抱起孩子,母亲也闻声来到面前。她很奇怪地问:“妈妈,明明我们睡在一起,为什么您又去客房了?”
妈妈说是晨曦回来了,说要睡这里陪陪你和孩子,我还说他半夜三更的才回家,别吵醒你们。
妈妈说:“好像是三点多,当时我迷糊的很,去了客房一倒头就睡着了。对呀!晨曦呢?”这时,孩子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
冯颖的手机上有一条微信:“照顾好自己。对不起!孩子交给你了”。时间显示在凌晨四点,消息的头像处却是一片空白。
李蕾也是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她醒来时已是四点。她的手机上,也收到一条与冯颖同样的信息。当急救室的门打开时,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李蕾坐在美国的公寓里,张丰打过电话,她没有接。她的手机里正播放着那首歌《白天不懂夜的黑》:
我们之间没有延伸的关系/没有相互占有的权利/只在黎明混着夜色时/才有浅浅重叠的片刻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无法想像对方的世界/我们仍坚持各自等在原地/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烧的太阳/不懂那月亮的盈缺……
汪雨生将车开到野外,熄了火。他背靠座位仰面朝天,透过天窗望着飘浮的白云,任凭泪水打湿斑白的双鬓。
小孙子稚嫩的笑声,一直在耳边萦绕......
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活着!纵然心间有道道泪痕,起码我们还拥有生的机会。
是啊!好好活着,为了爱,为了责任,还有生生不息的希望。
姊妹篇:《深呼吸》(自杀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