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子

图片来自网络



   1

  我一直成功不了。

  街边那个垃圾桶顶盖上明明有专门放置烟头的凹槽,却干净的一尘不染,我从旁边的满地烟头里又捡回了那个被我捏扁的矿泉水瓶,往后退了大概两米,瞄准了垃圾桶破洞的肚子,又扔了一回,还是没丢进去。垃圾桶像是被谁捅了一刀,榨干水分的西瓜皮,蔫了吧唧的卫生纸,和流着浓黑菜汤子的破烂塑料袋都一股脑从那个伤口里挤了出来,好像在抗议着什么,不再接收任何垃圾的入侵。

  一个垃圾桶拒绝了它天生的使命,我都怀疑那是它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妈的。

  我走过去把矿泉水瓶踢飞了,在夜幕中它像是旋转的瞎蝴蝶,直冲着二楼的窗户,然后在风中变成了一枚子弹,击穿了那看着很厚却薄得如保鲜膜一般不堪一击的玻璃。在这个诡异的县城里真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像那碎玻璃后探出来的一只狗头,连谩骂声都只能是一个狗操的声调。

  我仰起脖子,冲它吼了回去,它害怕了,脖子往回一缩发出口腔气压的回抽声,很可怜。不过还好,如果它恰巧没怕,或者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刚好从那个窟窿里跳出来的话,那就一定会撞上我腰间的锤子,变得血肉模糊,所以还好,我只是摸了摸那把下午从工地里带出来的满是灰泥的锤子。

  包工头的眼从来都是那么尖,他像个狗一样吃着肉包子还能看见我偷拿了这把锤子,然后跟我说,十五,我没理他就走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骂了我或者把肉包子丢在了地上,因为他总是见不得别人占小便宜,何况是一把昂贵的锤子。但是我真的想跑回去抡他,不过我没那么做,我把它插进了我的裤腰带里,冰凉的铁锤贴着我的裤缝,让我冷静了下来,我才发现,我想抡的可能是这个喘不过气的城市。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胆小鬼。

  我就坐在马路牙子上等那只狗或者它的主人,锤子还磕在了石头上发出一声清响,好像打通了我的堵了好几天的鼻子,右手半米处的垃圾桶还在无声地往外溢着抗议,那股一事无成的恶臭让我感到羞耻,又好像那是我自己身上天生就携带的气味。我抬了抬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腋下,接着笑了,确实挺羞耻的。

  路灯都亮了起来,亮不起来的也总会假装挣扎两下然后没有一点自责的融入黑暗。马路对面的云南米线店也热闹起来,胖老板操着一口大碴子味的普通话往铁桶里扔米线又捞米线,然后重复问着每一个人要不要辣椒。我吃过几次,但总是怀疑胖老板根本没有去过云南,我问他云南省会是哪里,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广西,我说很好,米线很好吃。之后我发现我很傻逼,因为没人会问这个问题,他们只是觉得米线很好吃,米线也确实很好吃,张大开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像这个米线店的招牌一样,说自己来自云南,是一个小山沟里的小人物,我笑着跟他说城里的也都是小人物,他一米五几的身子再激动也只能蹿出桌子沿半个头,对我说,那是因为你是一个小人物。他说话的味道才真的有一种南方的感觉,管他是不是来自云南,总感觉他更符合米线老板的腔调。

  但是他好像有更大的理想,一个米线店他是无暇去考虑的。他躺在出租屋的上铺,把抽完的烟头摁在只有一胳膊高的天花板上,除了留下了黑痕迹还会往下掉些烟灰,正好迷在他的眼睛上,他每次都会擦擦,接着眼睛就会红肿起来,也不知道是擦肿的,还是擦之前就肿了。

  看着天花板上那些被他涂黑的斑点,他问了我一句话,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又好像不是。

  我杀了她,你觉得怎么样?

  2

  小县城里真的什么都可能发生,一个三岁的孩子在菜市场里玩着踩死蚂蚁的游戏,等着一旁的妈妈买回那只还有几个小时生命的鲤鱼。一只马路上游荡的三脚猫也许就会在今天晚上被车撞飞,然后和十字路口因车祸死去的一对情侣躺在一起。

  哪怕没有这么冒着寒气猜想,也已经让我浑身发凉了。

  对面云南米线店里还剩一张空桌子,我也有点饿了,很想走过去坐在那里要上一碗米线,再问老板一些傻逼的问题。但是张大开应该要来了,不到一份米线的功夫,他就会开着他上个月花三千块钱买的二手桑塔纳,带上那个愚蠢的女孩,那个愚蠢到一个棒棒糖就可以搞定的女孩。

  想到这里,我的脖子就会莫名得发凉,像是得了什么要命的风湿,疼痛感直钻我的脊柱,又顺着挤压我的膀胱,但是来不及了。

  我把腰间的锤子往后别了别。

  张大开的车已经到了,车轮压上了那个已经随着垃圾推进到马路上的西瓜皮,被狠狠地轧进了裂纹的路面里,流出最后一点又白又红的汁。我身子抖了起来,夹克里也像是灌进了悲凉的风,在敲击着生命的倒计时,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就躺在了堆满衣物和医疗废物的后座上,反绑着双手,嘴唇上贴着透明胶布,紧闭着双眼。

  我上了车,坐到了副驾驶,说。

  “头罩呢?”

  “反正都得死。”

  他猛踩着油门,像是要一脚从山东踩到云南那个山沟沟里。一年多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头也不歪直愣愣地瞪着越来越颠簸的路面,我生怕女孩会醒过来大哭,我最见不得别人哭。

  “用了多少?”

  “不到地方醒不了。”他转了一下方向盘,车子拐进了县郊的山路,“你怕了?”

  “没有。”

  “不能怪我。”他回头瞥了一眼又扭了过来,“不能怪我们,他们根本不在乎她。”

  “那你在乎她?”

  “我需要钱!你知道的。”

  车子轧上了路面的一块石头,车道开始变窄,车内的空气也被挤压,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可能是山路的原因,我不知道。

  “我可以打开窗子吗?”

  “你把她扔出去都行,这里没人能找到。”他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能找到。”

  “你个畜生。”

  “别装好人了,东西带了吗?”

  “十五。”

  “什么?”

  我掏出了那把锤子,放在了仪表盘上,快散架的破车把锤子也颠地老高,像是加速捶打车子的灭亡,我又拿了回来握在了手里,打开了车窗。涌进来的山风很细,像是一把把柔软的刻刀,开玩笑似地划着我的脸颊,我问他。

  “为什么非得是锤子?”

  “我得让他怕,这就是他不在乎自己女儿的下场。”

  “不能是别的东西吗,石头?绳子?菜刀?”我摸着越来越凉的锤子,“或者是枕头,棉被?西瓜皮,和米线?”

  “他妈的。”

  “他妈的!”

  他骂人的时候,我觉得他特别的高大,整个头都可以穿破铁皮,双脚也是,把整辆车撑在腹部,变成了奋力狂奔的自己。所以我也骂了一句,吃了一肚子风。

  再往前就没路了,张大开把车停好,熄了火。车灯一灭,就只剩下了黑暗又稀薄的空气,我们很自然地发生了争执,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这种感觉很好玩,尽管都是些牢骚。

  我把锤子又插回了腰里,拖出女孩背在了身上,张大开拿出手机打开了暗的不行的闪光灯,照着脚下的石块和草介。

  远处山下县城里的灯应该还很亮,但是从这里看过去已经如蒙上了一层薄雾,又像是凝结又散化的水滴。

  3

  山头的那个破平房就在前面了,张大开还想再尝试一次,也许他真的需要钱,我背着这个像是熟睡了的陌生女孩,也许我也真的需要钱,妈的,谁不需要钱呢。

  我还是把女孩放到了上次那个草席上,解开了她的胳膊,一并撕开了她嘴唇上的胶布,她软瘫着身子像只被击中的野兔子,只是我们谁也没打她,还没打她。和上次不一样的是她头上什么也没带,她会看到我们,看到我。

  “你不是说煤老板会打钱。”

  “一天了,屁也没有。”他把女孩拉到了墙根,让她像个死尸一样坐在了那里,“你们北方人真他妈不靠谱。”

  “你个畜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见不得别人以偏概全。

  “把锤子放她腿上。”

  我掏出来想丢过去,怕砸疼了她,于是低下身子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腿上。平房顶有个大窟窿,月光正好照进来洒在她的脸上,齐刘海的锅盖头特别可爱,像个小傻子。背带牛仔裤已经在地下室里被那些肮脏的土占尽了便宜,还好她小,我看了看张大开那张畜生脸,他好像也感冒了,鹰勾鼻子红肿肿的,和他的眼泡一样。

  他拿起了手机拍了一段视频,他凶狠的样子让我觉得这应该是女孩的最后一段视频了,不禁得有些伤感。

  他点击了发送,还加上了报警就撕票之类的话。虽然三天来没有任何警察的动静,但看样子,总归是要撕票了,如果真的用那个锤子的话,那我还要赔给包工头十五块钱。

  其实张大开要的也不多。

  五万块,我就是背一背人,分我一万,他自己拿四万,也挺够意思的。然后他就回老家了,按他说的盖栋房子两万,再拿两万娶个媳妇,只是我觉得这本身就可能是个假象。这下连论证的可能性也没有了,我背了两趟估计也是什么也没有了。

  对方没有回话,女孩微微动了一下胳膊,又像个死尸一样了。

  “为什么不绑他儿子呢?”我坐在了女孩身边,感觉暖暖的。

  “有区别吗?”

  “我不知道,相对来说我不喜欢男孩。”

  “又没让你动手。”

  “打个电话吧。”

  张大开站在连门也没有的平房门口,看着县城,影子被射进来的月光拉的很长,铺在了小女孩的身上。是有点冷,我脱下了夹克,盖在了她的身上,张大开回头看了看,说。

  “脚脖子。”他准备打电话,“露出来了,别让她先冻死了。”

  我笑了笑。

  他踱起步来,对方的电话一直没人接通,空空的忙音让这个几平米的小屋更空荡了。手里握着那个专门花了几百块钱买的黑手机,像个吃了黄连的哑巴。不过他还在尝试,搞得我感觉像是找到了煤老板走丢的孩子,做了一件好事,急着还回去,妈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通了。

  张大开开了免提,他捡起了地上的那把锤子,在空气中挥舞着,我可以想象到女孩接下来的惨状,当然这都是煤老板自己的错。

  不过我错了。

  张大开一直骂着,从接了电话的那一刻起就骂着,像是讨薪的民工在叫骂声中还有一种深到骨头里的愤懑,他摆明了女孩在我们这里,而锤子就在他手上,并且马上就可能在女孩的头盖骨里。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的却是酒杯碰撞的声音,舞厅迪斯科的声音,和舞女嬉笑不止的声音,还有煤老板像是从老烟袋上扭着肚皮蔑视的声音。

  “那丫头啊,随便你吧,我挺忙。”

  “你他妈...”张大开还没说完对方就挂了,不过他还是补了一句,“你他妈就是个畜生!”

  他走出门口,不断向着县城的方向挥舞着锤子,那些远处的灯随着夜深变得更模糊了,他举着锤子指着那些隐约的星星点点,躬起了背,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畜生啊!”

  那声啊像是天空的一片滚雷,轰轰隆隆地来了却没带来任何一道闪电和可能的落雨。

  也可能声音太大,女孩被惊醒了,她又动了动胳膊,挤了一下眉毛,然后眨了眨眼睛,彻底睁开了。我笑着看着她,她感觉很陌生也很害怕,不过没一会她也笑了起来,月光并不是很强,但是很奇怪,她的笑我却看得很清。

  这种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像张大开,也像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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